《冬阳之序》未及

3、第 3 章

　　夏季的暴雨来得凶猛，去得也干脆，两天后的开学日已经雨过天晴。刚下过雨的天气难得清爽，是夏季末里意外的舒适。
　　尹子璟穿着自己期待的礼服，对着镜子整理好领带，看着镜子里的少年忍不住有些感慨。
　　人总是每到这种时候才会觉出锻炼的重要性来。
　　他体型清瘦，肩膀也不够宽厚，虽然衣服大小还算合身，但穿西装总有点撑不起来的感觉，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潇洒利落。
　　下次穆冉阳再过来喊他跑步他还是一起去吧。
　　来到学校，入目全是整整齐齐的小礼服，让人看了便有一种积极向上的朝气感。他呼吸着雨后新鲜的空气，感觉一切都非常美好。
　　开学典礼上，校长和教导主任例行讲完长篇大论的公话，台下已经是一片灵魂出窍。主席台上的主持同学用诗朗诵般激情昂扬的声音打破沉寂：“下面有请高一一班的寒烨同学为我们发表新生讲话。”
　　寒烨？尹子璟从发呆中醒过神来，想起自己前两天有过一面之缘的名字。
　　还真是他啊。尹子璟颇感惊奇，可能和同校学霸做过暑假补习班同学，也是既在实验中学中考后又一次奇特的缘分了。
　　他调整到一个舒服的站姿，打算接下来听听他的演讲。
　　远远的只见一个挺拔的身姿走上了主席台，随即广播里传出一个温润低沉又带着笑意的声音。
　　“尊敬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早上好。我是来自滨湖区初级中学的寒烨，有幸作为今年文湖市第二中学的新生，站在这里和大家一起分享畅谈。”
　　他讲话的语调温柔而舒缓，语速也是不疾不徐，仅一个开头便显出一种舒朗自然的姿态。
　　“其实在得知将由我来承担这份殊荣的时候，我是惶恐的。世间多姿，形形色色，每一个我们都是如此独一无二，而作为新生中七百分之一的我，又能代表大家什么？”
　　尹子璟对他这个讲话的风格略感意外，寒烨的用词非常谦逊，展现出的态度很是诚恳。
　　“不过我仔细思索了片刻，发现我们仍是有许多共通点的。”寒烨笑道，“比如说，'一个小时之内我必定能做完'的卷子。”
　　台下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
　　“又比如，每一个'明天一定早点睡'的晚上。”
　　台下响起了一波大一些的笑声。
　　“再比如，”他微微停顿一秒，声音压低，语气变得庄重，“理想。”
　　台下很快安静如初。
　　“理想这个话题也算是由来已久，老生常谈了，”寒烨迅速从一种和朋友聊天般的轻快笑意转换到了一种正式场合礼貌得体的温雅微笑，“相信早在我们还未相遇于此的小学时代，我们就都被询问过，长大以后你想做什么？那个时候你的回答是什么呢。”
　　“我嘛，”他重新放松地笑道，“我已经忘了。”
　　台下便再次传来笑声。
　　尹子璟也笑了笑，虽然这场讲话和他想象中的新生代表发言不太一样，但首先这收放自如的控场水准就让他觉得，这个代表寒烨当得起。
　　“不过就在刚刚结束的毕业季里，我找回了那时的答案。当时我正清理书柜，却意外翻出了小学一年级时的日记本。我打开一看，下方有一行快要冲破格子的大字，'我想当科学家'。”寒烨感慨般道，“字迹的力道大得已经穿透纸背，印在了下一页纸上，仿佛映射出那年我写下这句话时的雄心壮志和坚定信念。”
　　“我看着这行稚嫩的字迹，忍不住就笑了，但笑过之后，我却突然有些困惑，为什么我要笑呢？”他的困惑仿佛透过他的话音传染到了台下每一个人的身上，“是因为我觉得这个答案单纯幼稚吗？还是仅仅是觉得它荒谬可笑呢？”
　　“但事实上，科学家是真实存在的群体，而且为科研事业而献身的人每年都在递增，为什么我却笃定自己不会是他们中的一员？”他用一种叹息般的语气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很简单，因为从我的潜意识里，我就觉得，自己做不到。”
　　尹子璟沉默着，“做不到”这三个字，几乎是一箭穿心，戳中了他一直以来刻意回避的某些东西。
　　台上的寒烨渐渐严肃起来，“当我想到这点，再回想起刚刚发出笑声的那一刻，忽然就有些悚然。我笑的，究竟是小时候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还是现在这个能力不足以实现目标的我？”
　　他轻轻叹息一声，“确实，'理想'，这个简单而美好的词语，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却似乎渐渐开始显得奢侈而沉重。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已不能再将理想当作一个纯粹的事物来看待，越来越多的附加条件列入了我们的筛选范围。将来的社会地位，发展前景，工薪待遇等等，都让我们不得不将理想一点一点修枝剪叶。”
　　“然而，”他话锋一转，“我们或许会因为各种原因将最初的理想修枝剪叶，这可能是我们日渐成熟的理念和思想，也可能是我们不断上升、开阔的眼界，还可能是我们需要考虑的现实因素越来越多，但我们修整的每一剪，”他加重语气，沉声道，“都不应该是我们尚未尽足的努力。”
　　“志当存高远，我们有理由在这个未来无限量的年纪去尽情地想象自己的高度。”他认真地说，“但凡事以理想为因，实行为果。在通往理想的征途上，坎坷，曲折，荆棘，是必不可少的。而奋斗的必要，正是由于困难的存在。”他的声音渐渐高亢，最终停顿一秒，沉声说出关键的一句，“因为我们修剪理想的最终目的，是让它开花结果。”
　　说完，他又恢复了轻松的仪态，微笑道，“我最终可能不会成为自己小时候所向往的科学家，但那必定是因为长大的我找到了更想达成的目标，而不是因为我做不到。”
　　他语气坚定地说，“鲲鹏万里，扶摇直上，我们应当有这个信心;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我们应当有这份坚持。敢想，敢做，二者缺一不可。”
　　“将来的你想做什么？此刻的你，有答案吗？”他笑着问台下，“尚未得出，也不必着急。就让我们并肩而行，在即将到来的高中生涯，用汗水与热血铺就我们追寻理想的道路。当我们走过千山，跨过万海，”仿佛钢琴的渐强音停止在这一刻，他顿住声音，坚定而满怀信心地道，“我们最终，在会在青云之上，看到自己的答案。”
　　他自然而大方地笑道，“我的讲话完毕，谢谢大家。”随后他身姿卓立，走到主席台中央，向大家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全场安静了一秒，紧接着响起了整齐的掌声。
　　尹子璟也跟随大家一起拍起了手掌。不说别的，就这游刃有余，行云流水的现场发挥，也值得上这掌声。
　　他望着远处那道笔直的身影，看寒烨迈着标准的仿佛军姿般的步伐不紧不慢走向下台的出口，渐渐有些出神。
　　主席台上的背景开始逐渐虚化、缩小，瓷砖变成了明快的红色，正中央的檐上挂着一块牌匾——玉兰路小学。他看见一个神采飞扬，自信开朗的小男孩高兴地冲大家挥舞着手掌，小脸上红扑扑的，带着略显激动的笑意。一旁的老师笑着走上前去，将大队长的徽章别在了他的左胳膊上，一边的小司仪抱给了他一束鲜花。
　　他听见那个小男孩用活泼且朝气蓬勃的声音向周围的同学们喊着，“我选上啦！”
　　“真有你的！”年幼的穆冉阳扑过去搂住他的肩膀，高兴地锤了锤他，四周的同学们纷纷涌上来欢欣鼓舞地道贺。
　　尹子璟怔怔地盯着他，直到那个小男孩仿佛有所察觉地向他看过来，目光交汇的瞬间，所有的鲜花、掌声与礼花都败落而去。小男孩的身影拔高拉长，变成一个沉默的少年，他默默贴着墙根走着，不动声色地躲开所有人，远离那些仿佛照射灯般在他身上好奇而不怀好意地探索的目光。
　　少年走进专门存放清洁用具的阳台，关上门坐下，抱着手臂，塞上耳机，只默默听歌。忽然，他倏地抬头，对上了尹子璟的双眼，尹子璟仿佛被这目光刺痛，一下子所有物事都消散开来。
　　掌声还未停止。他眨眨眼，现实世界里寒烨的背影仿佛向阳而生的小白杨一样笔挺，年级主任从那背影后出现，遮住他，上前接过话筒笑道，“感谢新同学的演讲，相信在接下来的三年里，我们一定能……”
　　尹子璟已经没在听了。
　　脑海中的小男孩被蹙拥在欢快的人群中间，笑着问他，你长成什么样啦？
　　他看着男孩的身形拉高长大，穿上了白衬衫小西装，自信昂扬地走上讲台，如小时候那样挥洒自如地演讲。台下响起掌声，他昂首阔步走到中央，向大家鞠躬，身影却逐渐和刚刚的寒烨重叠在一起。当他抬起头来，尹子璟看到了早上在镜子里见过的自己的面容，他在那里笑着，用温和的嗓音问尹子璟，你长成我这样了吗？
　　尹子璟看着他，半晌咬住下唇，心里忽地涌出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委屈。
　　不甘心，他不甘心。
　　强烈的情绪仿佛迟到了两年，终于在他的胸腔中膨胀爆发。
　　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为此要做出什么样的事？

　　“此刻的你有答案吗？”寒烨温柔带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一个声音在他心中小声回答，有。
　　他望着已经看不见寒烨身影的主席台，心中的声音逐渐变得洪亮，掷地有声地落下一个字，有！
　　他捏住拳头，感觉到斗志久违地在他身体里点燃，小小的火焰灼热而明亮，势不可挡地驱散开那些沉积的阴影。胸腔中传来朗朗回音，我有！
　　神采飞扬的小男孩、沉默敏感的少年、自信耀眼的小青年忽而一齐看向他，影子从他们身后连向他脚下，在汇聚的一瞬间，他们如雾气般散开，又缓缓凝集，化成一个身影映在他面前。
　　他看清楚了，那是今天早上镜子里的他自己，真实的他自己。
　　他并没有笑得灿烂，西装礼服也依然穿不出味道，甚至他的肩背都是不自信般微微蜷缩着的。他只是面色宁静地看着自己，但他的眼神是明亮的。
　　尹子璟随着散场的人群转身，感觉心头似乎有什么东西消散了，又有什么填补上来。
　　阳光穿云而出，洒向整片大地。他默默感受着，抬头看了看，在这片天空下，他似乎和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笑了笑，跟随人潮走去。
　　镜子里那个不够好的家伙犯下了许多错，他软弱、颓废，安于现状、随波逐流，一度他以为自己所求的就是平淡，但其实在内心深处，他也是渴望成为台上那个人一般的模样的。
　　只是他逃避了。
　　他一边嘲讽自己，想什么呢，现在的你已经做不到了，一边柔和地安抚自己，都怪沈辕，都怪他们，你又有什么错呢。
　　可归根结底，只不过是他自己放弃了自己。
　　他不愿想，也懒得做。沉溺在脑袋埋进沙子的感觉，还红脸白脸双管齐下麻痹自己留下来。
　　“敢想，敢做，二者缺一不可。”寒烨的声音仿佛还有回音。
　　他笑了笑，那就去想，那就去做。接受犯下的错，在这个真实的基础上去成为更好的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