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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厉言番外)铺路(完) ...

  •   春日江南多雨,雨后天光大好,梅子虽还未黄透,却已经可以采来做酒煮汤了。

      言瑛抱着兜梅子踏着微湿的青砖往回走,衣角沾了泥点子也毫不在意。他年纪轻轻便在前不久的春闱中三元及第,又生得好,是以在金陵城出了名,此时春闱刚过不久,街上都是偷偷瞧他的姑娘小子。

      “哎,只是不知怎地得罪了那个佞臣,可惜了。”一位贵族小姐用帕子掩了脸对身边的丫鬟轻声说道。

      “谁说不是呢。”小丫头眼里也满是痛心可惜。

      此次春闱高中的前几名,几乎都被安排了前途一片大好的位子,只有最年轻、看起来最前途无量的言瑛,却被安排去了大理寺,做了个看管卷宗的小吏,坊间传闻,此次春闱高中者几乎皆由吏部指派差事,只有言瑛,是那位佞臣之名传遍金陵城的吏部尚书亲自安排。于是人人皆猜他们的言三元怕是得罪了那个大佞臣,招来了报复。

      “我们小言大人,敢和那个厉鸣悲叫板,真是有风骨!真乃我大盛清流之光!”某茶馆里一个摇着扇子的年轻公子说得唾沫横飞,四周凑了一圈人来听,每个人眼里都闪闪发光。

      “哎,看来阁下是个知道点内情的,那快说呀!”

      “对呀,你别卖关子,快说说小言大人怎么跟厉鸣悲叫板了!”

      年轻公子把扇子一合,道:“当日鹿鸣宴,家兄有幸高中赴会,那日厉鸣悲一一扫过众人,只有小言大人,敢怒目与他对视——哎!”公子叹一声:“这梁子,不就结下了么?”

      众人听罢皆大叹“这般年轻便有如此风骨真是难得”,接着再叹一句“佞臣可气年轻人可惜”。有个人喝罢茶经过这人群,恰巧听到了这段,眉头便不由得皱起来。

      茶馆里的杂谈言瑛自然没听到,他抱着兜梅子,正要拐进一个巷子,便撞上一人,正是当日同他一起游街的王探花。

      “王大人?”言瑛微皱着眉,面上是单纯的疑问。

      王大人满脸痛心疾首,他拍拍言瑛的肩,道:“言兄,我都在茶馆听说了,那日怪我,未曾拦下你让你得罪了——”大佞臣三个字刚要脱口而出,王大人便想到自己如今也算入了官场,连忙改口道:“——厉大人,言兄,日后若有困难,尽管来寻我。”

      言瑛嘴角一抽,刚要问句‘你到底在说什么’,那人便一步三叹地走了,言瑛见状也未放在心上,便直接进了巷子里——他并未在金陵置办家宅,只是在这巷子里租了个院子罢了。

      小小的院子里飘着一股梅子的香气,锅台上散着几颗青黄的梅子,锅子咕嘟咕嘟响着,冒着热气,言瑛白皙的额上便沁了汗珠,他也不在意,只是看着这锅子,不知想起什么,面上浮出个悠远的笑。

      去年这时候,他还在扬州,已经呆了小半年。

      明先生虽然脾性怪又天生冷脸,但一生只收了那么一位学生,嘴上虽不说心里到底是疼爱的,收到自己学生的信,到底收了言瑛。

      言瑛到扬州的第一天,胡子花白天生冷脸的老先生问他:“说说罢,你到这里来的理由。”

      当时还是个少年的言瑛恭恭敬敬朝他行个手礼:“我想为这世间做点我能做的事。”

      老先生眼神锐利,一眼将他看透:“你对他也是这般说的吧?可我却觉得,你还有话未说完。”

      言瑛瞳孔一缩,半晌,他朝老先生又拜了一拜,直直对上了那双锐利的眼睛,终是说了压在心底里的实话:“抛开那些,我想离他更近些,我想……有一天帮到他。他孤身一人站在一个地方,这世间甚少有人理解他,看懂他。我做不到让这世间懂他,便想到那里去陪他。”

      老先生静静看着眼前的青年,半晌,眼里的锐利终是化成软意,他终于真正接纳了这个少年,他伸出嶙峋的手,拍在少年肩上,道:“好。”

      在扬州的生活忙碌而平静,他学得认真,转眼一年多便过了。明先生年纪虽大了,精神身体却很好,他平生最爱就着炙烤羊肉大口喝酒,明夫人却不许他这么喝,他便在冬天的夜里带着酒肉碳拉着新收的小弟子溜到郊外的一座小湖边去这么吃喝。

      扬州的冬天同金陵的差不了多少,也甚为湿冷,郊外晚上人几乎没什么人,大地间是灰蒙蒙的苍茫,火光亮起来,白色的烟气升起来,仿佛要与那苍茫灰暗的天宇连成一片。

      大块的羊肉被碳烤着,冒出热腾腾的香气,发出“滋滋”的声响。言瑛翻着肉,老先生往那肉上撒了香料,道:“那小子说,你曾来过扬州?”

      言瑛一愣,便点点头,道:“我母亲是扬州人。”

      老先生一笑:“那小子也算半个扬州人。他父亲是个王八蛋,他是母亲养大的。”

      言瑛从未听过厉鸣悲讲他的事,他老师难得讲起,言瑛便认认真真听起来。

      “我当年见他第一面的时候,他你现在小得多,我只看他一眼,便决定收他了,我这人向来随心,收不收弟子断不断传承其实没什么所谓,可我偏偏瞧上他了——一个半大孩子,又倔又要强,人家拉了他来拜师,他却连头都不肯低,你说有趣不有趣——我觉得他有趣,于是便收了他。”老先生说着笑起来,胡子一翘一翘的。

      “我知道他过得苦,在我这不肯低头在别的地方自然也不肯低头,来我这上课时经常满身伤,我不问,他就连吭也不吭,最后还是你师娘看不过去给他上药——他那个亲娘每天忙着伤春悲秋,是瞧不见他身上的伤的,他也不叫她瞧见。他在外人眼里等于没爹,那些和他同龄的小子自然对他没什么好话,不过,他从不在意外人怎么说,现在也一样。”

      “从小就是这么个性子,到现在一点点也没变,把自己红艳艳的心脏裹上黑,藏着掖着,不给人看见——他小时候给他娘买个簪子,都要说自己捡来的。”

      “瑛儿,”火光里,老先生第一次这么叫他,他朝这个少年看过来,眼里难得溢出些慈爱:“不管外头人怎地说我这个学生,我很为他骄傲。”

      言瑛听着听着,眼眶便红了,他点点头,轻声道:“我知道。”

      肉已烤得差不多了,老先生自己撕了一大块肉,放进嘴里,又大口喝了口酒,叫了声“痛快”,他兴头好,便又道:“你可能不知道,他那个名和字,全是他自己取的,他那个娘,偏要他姓厉,却不给他取名,娘不给取,他便自己取了。”

      “厉苦,厉鸣悲。蝼蛄夕鸣悲。这名儿瞧着苦气得很,他却说,‘小小蝼蛄走需历万苦之明路,亦可坚忍不拔九死不悔,此名即为所志’——这才是我的学生。”

      言瑛点点头,将新碳添进去,火光映在他黑白分明的眼里,他由不得一笑,道:“大人很好。”顿了顿,不知想起什么,言瑛突然问道:“老师,大人他,可有什么爱吃的东西?”

      老先生又喝了口酒,笑道:“他从不主动说自己爱吃什么,不过夫人告诉我,每次家里做了梅子汤,那小子喝一碗后会再要一碗喝,想来他是爱那个的——不过,他去长沙前,曾让我夫人给他做过碗扬州煨面,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要什么,我问他,他也只是说突然觉得这个好吃。”

      言瑛一愣,面上便浮出个笑,道:“我幼时曾随母亲到扬州探望外婆,婆婆也爱做煨面给我。”他面上泄出些悠远的追思:“很好吃。”

      老先生摸着胡子笑眯眯点点头:“那时候他也在扬州,说不定你们见过面。”

      言瑛愣了下,下意识摸了摸戴在身上的那块石头,接着便无奈笑笑:怎么可能会那么巧。

      “对了,说起来——”老先生伸手算算时间,便道:“再过一日,便是那小子的生辰了。”

      言瑛猛地抬起头,睁大了眼睛,他声音有些颤:“您是说,后天是大人生辰吗?”

      老人笑着看向他点点头:“是。”

      言瑛站起来:“老师,我想回趟金陵,今晚就走,可以吗?”

      老先生挑眉看向面前的少年,半晌,才笑开来,他摇摇自己的酒壶,道:“快去罢,现在走,赶得上!”

      言瑛重重点点头,朝老先生端端正正行一个礼,便转身离去。

      快马加鞭,日夜不停,南方的冬天湿而阴冷,他终于在那人生日那日急匆匆进了金陵城时,心里和身上却烫得厉害,连脸颊都是红的。

      终于进了府,见着了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却发现,这人竟在生日这天病了,也大抵是因为病了,见到他时,那人面上难得浮出些不知所措的惊异。那位小王爷似笑非笑面带戏谑地看向他,言瑛也由得他看——他那些心思,本就没想藏,也没必要藏。

      小王爷和陆将军走了,屋子里便只剩他们两个,意料之中,他的大人冷着脸对他说他不该回来,他那时候除了心疼,只想笑出声:从这个人把他送到扬州时,他便知道,这个人在自作主张地为他铺一条路,铺一条干干净净铺满鲜花甚是光明完美的路。可这条路,他偏偏不想走。

      他想走的只有一条路,那便是这个人正在走的路。言瑛想,他长大了,这个人便不该再把他看作一个孩子,要走怎样的路,他的大人说了不算,他的路他自然要自己选。

      言瑛看了眼床前小几上药碗旁的公文,第一次逾越地将手放在那人额上,不出意料地滚烫,他轻轻叹了口气:世人皆说,这个人是个心黑手狠的大佞臣,可这个佞臣生病发着烧的时候还不忘批改公文。

      他收了手,道:“大人,今日是你生辰,我为你做碗扬州煨面可好?”

      厉鸣悲听罢这话瞳孔一缩,他用一种难以名状的眼神看向他,言瑛一笑,眼里有些狡黠的笑意:“是老师告诉我大人的生辰,也是老师说,大人从前说过扬州煨面好吃的。我虽做得不够地道,却应该还可入口,大人等下便凑活吃罢。”

      说罢也不能对方说什么,只是将对方身上的毯子压了压,便转身出了房门。

      言瑛本就是下午将近傍晚才到,是以一碗面做完,就已经入了夜。明黄的烛火中,言瑛托着脸看着对方吃那碗面——面做好,本以为这人还会抗拒,却没想到他竟什么都没说乖乖吃了。

      这人病着,面上往日的凌厉卸了大半,手拿着筷子,苍白的腕便露出来,腕骨和淡青色的血管凸出来,整个人显出一种违和的脆弱。不知怎地,这场景让言瑛突然觉得有些奇异地熟悉,他一愣,便将这些莫名的想法赶出脑外,又不由得想:这人平日里看着强势,可其实连照顾自己都不会,亦或是,对“照顾自己”这件事根本抱着无所谓的态度。这样怎让人放心得下呢……

      于是一句话便脱口而出:“大人,你离不开我。”所以等我日后再回来,莫要再赶我走了。

      厉鸣悲拿着筷子的手一滞,他眯了眯眸子,看向言瑛:“在外头待得久了,翅膀硬了?”

      言瑛看着这人映着烛火的眼里自己的影子,突然心头一动,便忍不住倾身上前,用唇轻轻碰了碰这人微微上挑的眼尾,一触即离。

      “大人说的是,翅膀硬了。”

      “啪”

      厉鸣悲瞳孔一缩,手中的筷子便掉到地上。半晌,他沉着声道:“出去。”那声音里隐隐压制着什么。

      言瑛却只是将另一双干净筷子放到那人手边,又将地上的筷子捡起来,道:“我出去大人要怎么办呢?大人的烧还未退,今晚言瑛得在大人身边守着。”

      “你——”厉鸣悲猛地朝他看过来,眉头狠狠皱着,却到底被言瑛看到了此时眼底的色厉内荏。
      言瑛便道:“大人放心,我陪大人一夜,大人今晚若能退烧,明日一早我便回扬州了。”

      厉鸣悲被堵了个哑口无言,第一次拂袖而去,言瑛看着他的背影,面上便浮出个柔软又无奈的笑:这人今日病着,头昏脑涨,这才让他讨到这些好……

      那晚他在床边看了那人一夜,那人未再多加阻拦,却到底没再同他说一句话,只是他看着看着人便睡着了,醒来时身上却搭了毯子,床上已然不见了人。

      他急忙出了屋子,便见那人负手站在那棵巨大的槐树下,身上披着白色的外衫,听到声响,他转身朝他看来,桃花眼里已然恢复了往日的凌厉,他道:“我已无事了。言瑛,回扬州去。”

      言瑛一愣,垂了眉眼:“好。”

      厉鸣悲看着少年那副垂着眼有些丧气的样子,到底忍不住加了句:“我叫人备了早饭,吃完再走。”

      他这么说,却没见着少年低垂着的眉眼里藏着的狡黠的笑意。

      我放不开了。那少年在心里说道。大人,我再放不开了。

      ……

      锅子依旧咕嘟咕嘟响着,梅子的香气已然散了满院,言瑛从回忆里收回神,便垫了布巾将那梅子汤倒在备好的容器里又拿到院子里散热。

      之后他进了一间屋子,屋子里充盈着檀香的气味,桌子上端端正正摆着三张牌位,言瑛点上新香,在那牌位前跪下来,他看向那些牌位,眼神柔软:“父亲、母亲、妹妹,你们放心,我很好。他对我也很好——只是好过了头,为我着想过了头。父亲,母亲,你们在时常教导我要有恩必报,他待我有大恩,我却并不想报,因为这是我们之间的联系,我不想同他泾渭分明清清楚楚。言瑛生平唯一一次有恩不报,望你们原谅。”

      “父亲、母亲、妹妹,我只想,同他在一起,同他永生永世都在一起——这不是为了报恩,只是出于我的本心。言瑛找到了自己的心悦之人,会同他无愧于心地活一世,请你们,放心。”

      说罢,他重重叩在地上,半晌才起来,将那牌位小心收下来——今日之后不会再住这里,他的父母妹妹自然也不能留在这里。

      到了院外,那梅子汤果然已经凉了,他小心收好,便带着那锅梅子汤出了门。

      厉府守门的小厮见着他依旧是满脸为难:“小公子,您、您真的就别为难我们了……大人吩咐过我们不让您进…”

      言瑛一挑眉:“我今日带的东西太多,爬不了墙。”

      小厮:“……”

      小厮憋了半晌憋不出一句话,正着急着便见老管家从里头出来,立即像见了救星似的把人拉过来,老管家见着言瑛面上便带了笑,他看向小厮:“放小公子进去罢,大人那我担待着。”

      小厮这才松了口气,赶紧带着笑将人迎进来。

      披霞苑外头,老管家难得说了不该说的话:“我们大人对小公子,嘴上硬,心里软。他做什么,是从不说出来的。”

      言瑛一笑:“您放心,我都明白。”

      老管家这才笑着离去。

      ……

      他问他为何不唤他的字,他问他去岁春日是否想他,身后意料之中的半晌无言,言瑛又碰了碰这阳光里舒展着花枝的琼花,便站了起来,走到厉鸣悲身边,弯下身子,直直对上对方明显陷在什么回忆里、此时有些怔愣的桃花眼,他一字一顿道:“大人,我叫,言、百、念。”

      厉鸣悲像被什么惊醒似的,眼里划过缕慌乱的无措,言瑛看着他笑了笑:这是这人心防上难得的裂缝和破绽,若是错过这一次,便不知要等多久了。

      于是,他伸手抓了对方雪白的衣领,倾了身,狠狠压在对方的唇上。厉鸣悲瞳孔一缩,正要推开,便直直对上了对方湿漉漉又亮晶晶的眼,含着深不见底的软意和爱意,于是,伸出去的手没有推开对方,却到底情不自禁地压在了对方后颈上。青年终于如愿所偿卸了浑身力道,倒在对方怀里。

      ……

      “大人,”言瑛倒在对方怀里,伸手环住对方的颈:“那梅子汤你喝么?”

      厉鸣悲直直看着天上浓密的槐树叶,手却到底揽在青年肩上,半晌,道:“喝。”

      “我要同你住在一起,今日我将父亲母亲和妹妹的牌位都带来了。”

      厉鸣悲皱了眉,却到底说了声:“好。”

      “我会做个好官,却并不在意什么名声,亦不想走什么清流之路,我要和大人在一起,大人走荆棘之路,我亦要相陪。”

      厉鸣悲狠狠皱了眉:“胡——”闹字还未说出口,却对上青年倔强、认真、明亮得如星辰般的眼,于是话便彻底说不出口,半晌,才将青年重重压进怀里,哑声道了句:“好。”

      ……

      太阳落了,院子里的石灯亮了,厉鸣悲抱着怀里的青年,看向那株生气勃勃的琼花,心里突然划过缕光芒,他闭了闭眼,道:“我突然想起我母亲的名字了,她叫琼娘……也想起,很多在扬州时的事情。”

      青年面上浮出一个笑:“大人讲给我听可好?”说罢他将手伸进怀中,将一块晶莹剔透却看起来年岁甚多的石头置于掌心:“大人讲完,我也同大人讲讲,我小时候在扬州的事。”

      “好……”厉鸣悲低头看向青年,慢悠悠讲起那段年少的时光……

      ……

      夜色静谧,偶有归林之鸟清脆啼鸣。院里的灯火暖黄耀眼,仿佛要照亮温暖那无尽的岁月。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厉言番外)铺路(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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