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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厉言番外)铺路(上) ...

  •   我黑心肝、烂心肠,千人唾骂万世遗臭,但我要给你铺一条雪样干净的路。——厉鸣悲

      金陵。厉府。

      春日里的金陵日头一向很好,披霞苑里那棵巨大的槐树此时却被厚重的绿意裹挟,细密的槐叶将张牙舞爪的乖张枝桠覆得满满当当,整个院子被遮得彻底,便有些阴森森的阴凉。

      厉鸣悲难得休沐在家,他如往常般懒懒散散躺在树下的摇椅上,敞着衣衫,一副不着调的样子,手里拿着的却是朝中官员最近上下调动的文书。摇椅旁的石桌上放着茶杯茶壶并一碟点心,院子里却静悄悄的,除椅子上那人外空无一人。

      文书看完,厉鸣悲随手便扔在桌上,他微微起了身,正要伸手倒了茶来喝,便只见一只根骨分明的手伸过来,将一个白瓷小碗放在桌上——就放在他手边,发出“叮”地一声清响。厉鸣悲动作一怔,抬了头,便对上青年黑白分明的眼。

      厉鸣悲面无表情地看着青年,一双桃花眼里没有任何笑意:“言瑛。我说过,再不要来这里。”
      青年听到这话也不生气,只是毫不在意地点点头,接着便指着那白瓷小碗道:“那里头是梅子汤,我加的蜂蜜少,不是很甜,该合大人的口味。”现下是五月份,金陵城里的梅子树都挂了果,虽还未黄,却新鲜得很,拿来酿梅子酒煮梅子汤再合适不过。

      厉鸣悲瞧着他混不在意的模样有些危险地眯了眯眸子:“言、瑛。”

      青年收了手负到身后,道:“嗯,我在。”顿了下,他挑眉一笑,黑白分明的眼里似洒了细碎的星辰,他道:“只是,大人当初为我取了字,为何现在不唤了?”语气里状似只有单纯而无辜的好奇。

      厉鸣悲一窒,人生里第一次被堵得哑口无言,他唇线紧紧向下抿着,再吐不出一个字。

      言瑛面上笑意更甚,他也不再逼对方,只是慢悠悠踱着步子到了书房窗子边上,这是这个被槐树枝叶遮得严严实实的院子里唯一泄出大片阳光的地方,这片阳光里,立着株生气勃勃的琼花,洁白蓬勃的花朵热闹地挤在一起,仿佛要与这春天的太阳争一争灿烂。

      言瑛半蹲下来,看着这花面上便浮出个柔软的笑,他轻轻碰了碰花朵,接着便转了身看向那人,他眼睛弯起来,漆黑的眼珠在阳光里划过丝狡黠,他道:“大人,这琼花我侍弄过几月,没想到今年它花开得甚好。”顿了顿,他弯了唇,嘴角攒出个涡旋,道:“去年春天这花开的时候,大人可有想起我?”

      厉鸣悲面无表情地直直看着蹲在那株琼花下、身子整个浸在阳光里的青年,半晌,终于垂了眼眸:去年这时候,言瑛在扬州。

      琼花,也是扬州的花,自然该在扬州开得最好,大抵是因为在金陵到底水土不服,也或许是他向来克花木,院子里这株琼花一直都病恹恹的,从未开过花,他也没想到,只是被言瑛侍弄几个月,这花便能开得如此蓬勃茂盛。

      言瑛问他是否想起过他,他厉鸣悲向来最鄙弃懦弱之人,这时却偏偏不敢去想那个答案,仿佛只要动了去想的念头,便是万劫不复。厉鸣悲想,这个青年真是可怕,比他当年在刀山血海里见识过的人心鬼蜮都要可怕。

      明明最初重逢时,他只想报恩。他厉鸣悲向来有恩必报。

      言瑛母亲是扬州人氏,其实他母亲也是。扬州山水明秀,好出美人。可有时候,女孩子生得美了,并不是一件好事。比如他的母亲,生在贫寒的家庭,美貌便只能成为为全家换取口粮的砝码。

      厉鸣悲想他一定是个无情之人,否则怎会连自己母亲的名字也记不得——他的母亲被卖入烟花之地时年纪实在太小,是以并不记得自己的姓,但既长在花楼,还是有名字的,但厉鸣悲却全然不记得她的名,亦不记得她的脸,他的记忆里,只残留着那双仿佛永远含着愁绪的桃花眼。

      至于所谓的父亲,他更是一点点印象都没有——毕竟从未见过。

      他的父亲和母亲之间,是再俗套平庸不过的故事:多情的贵族公子,花楼里痴情又天真的雅妓,公子为雅妓赎了身想纳雅妓进门,醉倒在温柔乡的时候却忘了家里还有位强势又伤心的夫人和将家门清誉看得再重不过的父亲,从小顺风顺水蜜罐子里泡大的公子自然懦弱退却了,雅妓伤心到底伤心,却还是咬着牙同公子一刀两断,自己怀着身孕从金陵回了扬州。

      一个怀着身孕无依无靠的弱女子自然无法自己生存,那时候向他们伸出手的是那公子的姐姐,那公子的姐姐是一国皇后,心肠却最软,知道了自己弟弟惹下的这桩事,便瞒着自己执拗的父亲专门派人每年接济他们母子两个,甚至在那孩子到了入学年纪时,专门为他与天下闻名的怪才明石明先生牵了线,皇后与明先生有些故交,再加上当年那个孤僻的孩子入了他的眼,明石便收了他人生中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学生。

      皇后娘娘对他有大恩,少年的厉鸣悲孤僻而冷漠,却自觉自己身上只有一个优点,那便有恩必报,所以,那时候听说皇后娘娘的儿子在长沙处境不好,他便带着必死的决心前往追随,真正认谢铮为主,真正心甘情愿地义无反顾,都是之后的事了,最开始他会去长沙,只为了报恩。

      他在去长沙前几日碰到了那个三岁的孩子,碰到那孩子的那天,扬州下着雨,他母亲心如死灰地熬了这么许多年,终是带着毕生的怨气死在那天的雨里。从此之后,在这世间他便再无亲人——那时,他还未将谢铮视作亲人,恩人和亲人,毕竟不一样。

      他冒着雨在母亲孤零零的坟前跪了一日,等到回城的时候,雨停了,天也已经全黑了,他像无家可归的鬼魅一般狼狈不堪地游荡在扬州城湿漉漉的街道,随意坐在一户人家墙根下,一声响后那户人家门便开了,于是,他便与那个浸在暖黄灯火里的孩子相遇了。

      三四岁的孩子扒着门框探出头来,冲着他眨了眨黑白分明的眼睛:“很晚了,你不回家吗?”奶声奶气的,似乎连话都说不通顺。

      那时候他是个冷漠的少年,最不喜这个年纪的孩子,只觉得他们太过天真吵闹烦人,是以他只靠着墙,淡漠地看了他一眼,并不说话。

      那个孩子却没放弃,又问道:“你一定很冷很饿吧?”

      厉鸣悲手搭在膝上,干脆闭了那双凌厉冷漠的眼。那孩子果然没有再继续同他搭话,一声清响传来,厉鸣悲想他一定回家了。他想,再过一会儿就好,再过一会儿,他便有力气离开这里。

      又一声清响传来,接着,一股热气腾腾的香气猛然扑到鼻尖,他猛地睁了眼,眼前便是一碗热腾腾的面,汤汁金黄,洁白的面上铺着青菜虾仁和蟹黄,他愕然地抬了头,便对上那个孩子弯起来的眼。

      小小的孩子伸着那双小手,隔着衣袖吃力地端着碗面,捧在他面前:“你快接呀,我拿不住了。”

      “这是婆婆和母亲做给我的,很好吃。给你了。”孩子颤巍巍端着碗,却笑起来,露出几颗乳牙。厉鸣悲看着他的样子,突然想象不出刚刚这个孩子是怎么端着这热腾腾沉甸甸的碗,又怎么踉踉跄跄跨过门槛到他这里来……

      不知是真的冷了饿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情绪,少年抿着唇看了那孩子一眼,便接过那碗热烫的面,连烫都顾不得便大口吃起来,吃到最后,唇齿又疼又麻,连五脏六腑都烫起来,烫得他眼眶都红了,一滴泪便掉到手上,这是他今日,掉的第一滴泪。

      “你叫什么名字?”他开口问那孩子,嗓子不出意外哑着,他便突然有些后悔开了口,这般沙哑的声音,他怕吓到那孩子。

      小孩子看到他吃完了面,眼睛弯成了两轮小小的月亮:“我从兖州来,叫言——”

      “乖乖,不是吃着吗?你怎么出家门了?快回来,外面黑!”有老人慈祥的声音从那片光里传过来,小孩子奶声奶气答了声“好”就急匆匆从他手里拿过碗:“我要回家了,大哥哥你也快回家吧。”

      少年难得愣了瞬,突然想自己这次算吃了顿白食——还是这么小的娃娃的白食,他难得有些脸热,却偏偏没有银两,翻了身上,也只翻出块好看的石头——那块石头并不值钱,却是他母亲留给他不多的东西之一,他母亲不常笑也不爱说话,总是满面愁绪,这石头是他小时候某次生辰,他母亲做了碗面,难得笑着将这石头放在他手边:“庙里捡来的,想来沾了佛祖的福气,你带着罢,好看。”

      想到这,少年拉了就要离去的小孩,将那石头随手塞进小孩手里,接着便站起来,道:“若是不喜欢,便扔了罢。”说罢便转了身走了——他现在身上暖得很,已经有力气了。

      小孩站在湿漉漉的巷子里,一手拎着大碗一手握着石头愣愣看着少年背影半晌,直到他母亲等不到孩子回家,才亲自出门拉了人回去。

      那晚之后又过了几日,他便同老师告别,往长沙去了,出城时他踏马经过了那个巷口,那时夕阳西下,遍地暖黄,几位老人坐在巷口摇着手里的蒲扇,笑眯眯地看着孩子们跑来跑去玩耍,他却没有见到那晚的孩子。

      他想起那个孩子说自己来自兖州,他想,他大抵已经回家了。但是这倒也称不上什么遗憾,毕竟,他和那个孩子本就是萍水相逢,既是萍水相逢,就不该期待什么重逢,也许这才是最圆满的结局。少年这般想着,便打马踏碎了一地夕阳,头也不回地往城外去了。

      ……

      后来有幸再遇,便是物是人非,那个孩子拥有的一切都支离破碎,唯有那双眼睛,还如当年般纯然透彻。

      兖州案毕,厉鸣悲把那个已经无家可归的少年带回了家,他问他,“你有什么想做的事么?”,那个少年微仰了头看向他,眼睛闪闪发亮:“大人,我也能为这人世间做些什么吗?”厉鸣悲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点了头,道:“能。”

      天生精于数算,又有颗纯然的心脏,这个少年适合进户部,掌天下钱粮。

      他会为他铺一条干干净净的仕途之路,让这个少年去毫无顾忌地实现心中抱负。

      他说过,他向来有恩必报。他一直在提醒自己,这是报恩,他该报恩。

      他是陛下手中的利刃,不管是长沙那时也好后来到了金陵也好,他用手段向来爱走偏锋,从不计后果,他佞臣的名声已传遍天下,他不在乎这些,亦不屑什么名声。可言瑛同他这样的人不一样,哪怕经历了这世间最黑暗惨烈的苦痛,却依旧留存了一颗干净纯澈的心,他这般的人合该走干干净净的清流之路,他不该背上骂名。

      所以,他写了信给他老师,把言瑛送到了扬州,他告诉他,日后不准再回这府里——言瑛想走那清流之路,就不能再同他有任何关系,他们之间,合该泾渭分明从此之后再无半分瓜葛。

      他这般的人,合该早死,亦或茕茕孑立一世,绝不该去沾手言瑛这样的人。

      可是,他设想的一切都摇摇欲坠。

      也许,早就摇摇欲坠。

      厉鸣悲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这般心冷心硬之人,也会情不自禁言不由衷,也会懦弱得连一个名字都喊不出口。

      ——他不能喊言瑛的字,一旦喊出口,一切堆积起来的心如止水的假象,便都要崩塌得彻彻底底——也许从一开始这心如止水便是假的,否则他不会给言瑛取那样的字。

      言瑛临行时要他帮他取字,他那时便不该答应,言瑛幼时丧父,这字由他将来的老师来取再合适不过,他不该插手,可他情不自禁;哪怕答应了,他也该大大方方为他取个好字,不该掺杂太多私心,可他同样情不自禁——就如言瑛得中三元的那晚,他不去宴饮,偏偏高高站在厉府的屋顶,言瑛一动作,他便情不自禁又胆战心惊地上前接了他的身子。

      仿佛是命定一般,言瑛总是让他情不自禁。

      言瑛临行前那晚槐花开了满树,月光穿不透那繁密的花枝,便只泄进书房的窗子里,铺陈在桌案上那张白纸上,他执了笔,却半晌无法下笔,一滴墨滴在纸上,晕开一小片墨迹。

      “大人?”月色里,少年站在他身边,歪了头看他,眼睛黑白分明,整个人似收起利爪的小兽般温顺。

      于是,他便情不自禁下了笔,在纸上写了两个字。

      笔锋看着还似往日般凌厉,只有他自己知道,写那两个字时是用了多大力气控制着自己不把字写得漏洞百出。

      可那两个字就是他最大的漏洞。

      百念。

      言百念。

      百般思念。

      他还未走,他便能预料到,往后他不在的日子,他会如何情不自禁又无可救药地思念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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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厉言番外)铺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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