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传》拾叄yao

7、雪落无痕

　　三月十六。
　　宜嫁娶，宜祭祀。
　　月圆。
　　这一定是个不寻常的晚上，原珩这样想，因为他失眠了。
　　他没有正在思念的人，也没有可以怀念的故乡，半夜会来找他喝酒的大哥已经变成明一大师房间的一具尸体，失眠对于他来说似乎是不可能的事。更何况他是六扇门的人，六扇门永远有办不完的事情，在没有工作的时候，他总是睡得比所有人都要好。
　　可是他今天失眠了，所以他认定一定有不寻常的事会发生，一定会有不寻常的人来找他。
　　所以他坐在窗口等那件事发生，等那个人来，他似乎已经等了很久，可是他没有困意，像是一个刚刚睡了个好觉才醒的人一样清醒。
　　但他的确等的有些不耐烦了，他开始时不时朝窗外看去。只可惜窗外除了随风微微颤动的树叶树枝，什么都没有。
　　原珩已经开始用他的手指关节有节奏地叩着身前的桌子，他一直都是闲不住的人，这等待的时间或许不算长，于他来说，却已经无可忍受。
　　他抽出了桌边的一张纸，拿起了身边的墨，开始为自己研墨。他突然觉得他刚刚在干一件特别愚蠢的事情，在等待一件可能根本没有的事情发生，他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信任自己的直觉。既然失眠，他倒不如找点事情做。
　　墨已经研好，他蘸着墨写了几个字，他的字很方正茂密，是正宗的颜体。
　　他写的是几个名字。
　　风萧
　　华之萍
　　薛玉成
　　月娘
　　他仔细地看着这几个名字，他看的并不是他写的这几个字，他看的是这几个名字背后的人。
　　他看了一会，这一段时间与他方才等待的时间是完全不同的，他的头脑是一直运转着的，这才是他不睡觉的时候应该有的状态。
　　他突然将手掌重重地放在那张纸上，“不会，不会是他们四个。”
　　“的确不是我们四个。”窗外一个声音响起。
　　看来今夜，原珩的直觉并没有跟他作对。
　　那是个很高大的年轻人，高大并不可怕，世上一定还有比他还要高大很多的人。可怕的是他的轻盈，高大而且轻盈。
　　他来的时候，是一步一步走来的，但他却没有一脚是踏在地上的，他是踩着离地面很近的空气走来的。他走得甚至比一般人在地上走路还要稳，看来就像是在自家的庭院悠闲地散步。他站在原珩窗前，鞋上一丝灰尘都没有。他现在是站在空气上还是地上？
　　只可惜原珩什么都没有看到，他看到的只有薛玉成站在窗前的上半身。
　　他来的时候，他是在写字还是在等待。
　　原珩终究不是糊涂的人，失眠的原珩也不是，等待的原珩的也不是，何况他现在已经等来了他想等的人。他看了眼窗外的的人，薛玉成眼角带笑，好像要开口，又好像要等他开口。
　　原珩看了眼桌子上的纸，没等薛玉成说话，自己先开了口，“在下不才，却知道江湖上风秀才，华老板和薛公子这三位绝不会杀与自己无关的人。”
　　“如果不到万不得已，我想我们都不会杀人的。”薛玉成说。他的声音很温和。
　　“我想我大哥既与三位没有大怨大仇，又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三位不必为他担负整个武林的骂名。”
　　“月娘呢？”
　　“那个女人，她宁愿冷眼看着两个男人为她头破血流，也懒得去亲手杀一个人。”看着他的神情，薛玉成觉得有一些好笑，一个男人这样评价一个女人，怨恨里面似乎总带着一点不一样的感情。
　　“那若是他得罪了我们呢。”
　　“能得罪了你们四位，又能有命活到你们四位聚到一起时才去杀他，这样的人，还没有出生。”他的声音十分平静，好像死的不是他结义的兄长。平静，不是他的无情，而是他的职业习惯。平静，正代表了他的真挚。
　　薛玉成笑了，是很开心的那种笑。有些道理非常简单，可是就是能把大家都蒙在鼓里，他们是真的不知道，还是伪装着无知。无论哪样，都真叫人可怜可笑。
　　原珩是六扇门的总捕头，一个人要做到他那种位置，就必须有一种不一般的能力。原珩的能力不止于他能发现许多别人发现不了的东西，他还会把该说的话说给爱听的人。
　　薛玉成看着原珩，看着他修剪的精致的胡须，看着他英俊却又内敛的外表，他想，如果有些人天生就是要吃官家饭的，那原珩就是这一类的人，行事规矩，衣着讲究，滴水不漏。
　　薛玉成欣赏他的当然不是他的圆滑，而是他的敏锐。他平时或许温顺的像只白兔，可是他机警起来的眼神又让人觉得他实在是一条猎豹，敏锐，准确，果断，不容置疑。
　　现在他又露出了那种眼神，他又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写罢，他搁下笔，将那张纸向窗外一递，那张纸便飞到了薛玉成的手中。薛玉成趁着月色一个个的看那些名字。
　　“筱君致？”只是这第一个名字，就让他产生了疑问。
　　“筱先生当时可算惊才绝艳，当时无双，只可惜人过中年就已仙逝，不然如今只怕也是一代宗师。”原珩叹了口气，薛玉成只好接着看下去。
　　敖子林，苏笑生，谢高秋。
　　“原捕头写的这些人大约都是曾经的绝世高手。”
　　“也是现在的白发老人了。”原珩说。
　　薛桃花。
　　“桃花仙人？”
　　与君共饮桃花醉，高歌十曲醉桃花。如果现在的黄发小儿绕在他们祖辈的膝边，问什么是江湖。他们的祖辈或许不会说那一场场惊心动魄的战争，但他们一定会说许多年前的桃林一宴。他们一定会说起那些当时最顶尖的英雄豪杰受桃花仙人之邀在那片繁茂的桃林中痛饮高歌，他们一定会说起那桃花仙人手酿的桃花醉，说罢还要吸一吸鼻子，好像提到了那个名字，就能闻到桃花醉那清冽的酒香。
　　如今的桃花仙人早已归隐，桃林一宴早已成为老一辈永远的回忆和年轻一辈永远的向往。
　　如今的江湖，早已不是从前那个江湖。
　　桃林一宴，已成旧梦。
　　“天下人只记得桃花仙人的桃花醉，却忘了他的桃花针。”
　　“武器不是用来出名的，只要好用就好。”
　　西门夜紫，石窈。
　　“沧浪七绝？”薛玉成看着手中那一串名字。
　　“是沧浪野客。”
　　沧浪七绝是七个人，沧浪野客是五个人，缺了第一个和最后一个。
　　桃林一宴之后，当然又发生了很多事情，武林的风波，从没有平息的日子。但那一件事，虽然让人难忘，但每个人却都不愿提起。筱君致被人杀了，在桃林一宴后不久，不是暗算偷袭，是光明正大的对战中被人一刀斩下了头颅。时人认为筱君致的武功当世也无人能出其右，但他还是死了，杀他的人，也是大家都熟悉的人。
　　石窈失踪在筱君致死后不久，其他五个人升天入地，却找不到这个小妹的踪迹。
　　沧浪七绝只剩五个人，已难称七绝，便一同退隐，改称沧浪野客。
　　“令兄的案子难道与这几位前辈还有些联系？”
　　“薛公子可知道当年杀筱君致的人？”原珩问。
　　“自然知道，断肠刀客李凭中。”薛玉成说，“只是这李凭中与令兄的案子……”说到这里，薛玉成突然住了嘴，李凭中姓李，李乘风也姓李，他不再想下去，他再想下去定会联想到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但若真的只是天马行空，岂不是又扰乱了他的思绪，“难道……”
　　“薛公子想的没错，若是我六扇门的消息没有错，那李凭中确实是我大哥的父亲。”
　　果然没错。
　　“这样的消息，竟是玲珑阁不知道的。”薛玉成摇了摇头。
　　“天底下哪有玲珑阁不知道的事，只是没有费心去调查罢了。”原珩永远都能说出让人很舒服的话。
　　李凭中杀了筱君致不久也同样死了，他的家里并没有一个儿子，但像他这样的人在别处有一个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儿子也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可能李乘风至死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竟然是昔日的断肠刀客，可是仇恨就这样落在了他的肩上。从他父亲离世的那一刻起，他就背上了那条人命的债，父债子偿，命中注定。
　　“但沧浪野客却绝不是样的人。”薛玉成说。李凭中虽杀得了筱君致，但六人若合力围攻，李凭中只怕抵挡不了十招。他们没有必要将这个仇恨报在李乘风的身上。
　　“几位前辈退隐山林，不问江湖事多年，你我又何必叨扰。”
　　“薛公子菩萨心肠，我却只想为大哥洗冤。”原珩的声音突然变了，冷漠中带着一丝讥诮，“更何况，真凶若找不出，这罪名只怕要落在四位的身上了，薛公子与您的三位朋友真的准备以四人之力对抗整个武林么？”
　　“薛公子不愿去找那几位前辈，是怕伤了与自家叔公的和气吧。”原珩的声音已经彻底的都是讥诮。
　　“六扇门的消息果然不会比玲珑阁的差。”薛玉成叹了口气，原珩竟连薛桃花是他自家叔公的消息都已知道。
　　原珩的声音已经没有留客之意，薛玉成转身离开了。
　　他来的时候也好，有的时候也好，地下都没有一寸脚印，鞋上都没有一丝灰尘，像雪落在雪中，没有痕迹。
　　他要去看看其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