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灰》白墨苏

86、浮世（二十二章）

　　浮世（二十二章）
　　季寻随着那大爷的话，放下手里的铲子道：“终了？人都已经化成灰了，还怎么终了。”
　　对方听季寻如此说，道：“一看你就不懂，人最重要的是什么？不是那一身的骨头和肉，而是精气神，是执念。无论是火烧还是土埋，不过是一身坏了的骨头和臭了的肉而已，但是人的执念若是强到一定的地步，是没火能烧化。”
　　“只剩执念在，又能如何呢？”
　　“那就得再上升一个层面了，死人要是不觉得自己死了，就还能在世上活着的，那叫孤魂野鬼。但是如果他一旦接受自己死了这事实，无论他是冤枉还是该死，一旦他接受了，再强的人，也是个魂飞魄散，若他不认，多少年也不认。欠他的，他一定能讨回来。”
　　季寻和那人隔得有点远，眼前尽是灰，他看不清那人的表情，只道：“您话里有话。”
　　对方随着季寻那话从椅子上站起来，他从吐着熊熊火舌的炉门前走过，捡起地上自己缠煤的铲子，他将铲子上那合金的股骨头拽下来，隔了两三米扔给季寻道：“我说，我记得，我烧过的每个人。”
　　季寻抬手接住那块沉甸甸的合金骨头道：“所以这人也是您烧的？”
　　对方的脸被灶火映的散着一股红光，他看火的眼神不像是看火，看煤的眼神也不像是看煤，他那眼神更像是在看着火葬场的炉子，而他烧得也不是煤，而是人一样。对方没有抬头，只是随着季寻的话道：“有天早上，我来上班，学校之前的老校长，站在炉子前面，说来看看改造的事情，他走之后，我铲煤灰，这骨头就在灰堆里面。”
　　说到这里，老人看向季寻道：“说来也怪，这东西银亮亮的，在煤灰里面应该很不打眼的，可是从我把它弄出来，按在我这铁锨的手把上，只要来我这儿的人，第一个瞧见的就是它。所以有时候人真的不能不信这些，刚我和你说执念，也许这骨头就是那人的执念。”
　　“您知道这是人身上的，为什么不报警？”
　　对方也是很坦然道：“我就是一个烧锅炉的，无论是之前烧人，还是烧煤，都是守一堂炉火而已，破案子，那是你们警察的事儿。我本想着这东西也就留一段时间，谁想到一留就留了四年。”
　　话到这里，季寻本该离开了，可他却随着老人的话，道：“您说，您烧过我？”
　　那一看就上了年纪的老人想了想道：“那得是三十年前了，我刚带第一波徒弟，小孩看着人在炉子里炸了，直接就不行了，这事儿我记得很深。”
　　老人捅了捅炉火道：“怎么说到这儿了？你不是查那骨头的案子来的吗？”
　　“那我的事儿呢。”
　　“你的，另说。”
　　季寻从那锅炉房走出来的时候，身上还是带着浓烈的热气，那股子热和冷风撞击在一起，让他仿佛又经历一次生死一样，三十年前，那句烧不尽的尸体，真的会是他的吗？
　　邬云华和顾意找到季寻的时候，他还站在中心小学的小操场上，手上还拿着那个沉甸甸的股骨头，邬云华走过去道：“你那儿去了，给你打电话你也不接。”
　　比起季寻那失魂落魄的状态，顾意最先看到是他手上的合金骨头，他道：“这是什么？”
　　“骨头。”
　　邬云华随着两人的话也看到了那截银亮亮的骨头，他道：“谁的。”
　　“应该是罗阳的。”
　　从锅炉房出来，仍旧陷在往事中的季寻，随着两人话，似乎找回了三魂六魄，他道：“罗阳之所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是因为四年前，他就被向泱的爷爷烧掉了。我记得罗阳父母说过，他支教的时候受过很严重的伤，这骨头应该就是那时候被换到他身体里的。”
　　季寻说着，又看看手里那块骨头，从醒过来到现在，一直十分理智，就连把乔垣弄回家都没有感性过的季寻，看着那块骨头，突然有些感慨，他道：“谁能想到，原本不属于他的东西，却成了他曾活在这世上，唯一的见证。”
　　邬云华随着季寻那话道：“可是向泱被绑架，向泱的爷爷依旧坚持，只是贪污，并没有对罗阳动手。他连贪污都承认了，杀人的事儿也没必要瞒着了吧，毕竟又是在孙子生死存亡的时候。”
　　邬云华说完，顾意没等季寻说话就道：“贪只是人品道德上的，但是对一个德高望重，一直以来都以教书育人为己任，桃李满天下的老校长来说，他杀了人，那这一辈子无论之前多么勤勤恳恳，无论帮过多少人，都注定是脏的了。也许在他看来，他这一世英名，比向泱重要得多吧。”
　　邬云华随着两人的话，看了看手里那块骨头，他道：“所以，这就是罗阳。”
　　“这就是罗阳。”
　　那天三人开车离开中心小学，回市局的路上，邬云华就联系陈伟方申请拘传证和刑事拘留证，常景和刘南渡拿到证儿，直接带人前往向家和之前承包中心小学工程的工头的家。邬云华、季寻和顾意回到市局的时候，人还没到，三人则直奔梁浅那里。
　　邬云华把那块合金骨头放在梁浅跟前，问梁浅不是人的骨头能不能验尸。彼时正在处理另一具尸体的梁浅，抬眼看看那块合金股骨头，她没立即上前去查看那块骨头，而是示意季寻三人看她面前的尸体。
　　“这个死者，是一年前送来的，是被家暴死的，她家里人表示她是常年遭受家暴，但是因为孩子还小，所以一直忍耐着，她以为时间长了，对方打不动了，日子就好了，可是她没等到对方打不动，就直接被对方打死了。现在男方坚持自己不是故意杀人，而是因为夫妻矛盾，冲动过失杀人。虽然虽然还没到公检方面，但是我们都明白，故意杀人和过失杀人，那完全是两个判法。”
　　邬云华没理解梁浅的意思，道：“我问你这骨头的事情，您说你那案子干嘛。”
　　梁浅贸然被邬云华打断，十分不爽地道：“你听我说完，行不行。不然你自己验。”
　　“行行，你说。”
　　“直到现在，我还记得这尸体送过来的时候，身上就有很多骨折痊愈的痕迹，但是他先生坚持，是她自身的身体不好不小心摔伤的。我他妈当时去办公室给翟强送法医鉴定的时候，恨不得上去掐死那男的，但是我忍住了，我觉得这女的这辈子过的这么苦，肯定不会让自己白死的，后来我重新做尸检，在这女人的后脑，发现了被镍钛合金修补过的痕迹，镍钛合金在修补头部损伤中很常见，同时每一台手术所植入的合金数量和时间都有详细的记载，我重新沿着那块合金查，发现那还是十年前，那女的遭遇家暴之后，才植入的。梁浅沿着那条线继续查，在同一家店，找到了有关那女人更早之前的一条记录，那还是女人和男人才结婚的时候，两人还没有孩子，所以女人向医院妇女保护机构举报遭遇了家暴，但是随着女人受伤的消息传来的，还有她怀孕的消息，当时已经四个月，原本女人不想要那个孩子，但是在家人的劝说，和那男人的保证下，她选择了原谅，却没想到，她绕过了他，命运却没有绕过她。两年后，她直接被那男人重击到颅脑损伤，换了那块合金才活了下来。我找到证据之后，拿着纸质报表，连带女人的尸检结果一起递给二组，昨天江安法院判了，那男人犯故意杀人罪，被判处以无期徒刑，虽然没有如我想的一命抵一命，但是我觉得能把男人关一辈子，那女人在九泉之下也能闭眼了。这案子结束，这女人的爸妈就联系了我，希望把尸体娶回去，要让她入土为安。接到电话之后，我才把她的尸体重新找了出来，重新给她做了清理，我想让她干干净净地走，而今天她妈妈再联系我的时候，一直在感谢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就问她妈妈，她火化了，能不能留个东西给我，她问我要什么，我要了那块镍钛合金，我说她纵使化成灰，这块合金而已依旧会在，对她父母来说，那块合金不是他们受给她的身体发肤，但是对我来说，那确实她曾经活过的见证。”
　　梁浅说完，见三个人都很懵道：“你们明白我说这些的意思吗？”
　　三人谁都没说话，梁浅道：“我的意思是，按照这骨头查，能查到植入的时间和病人是谁，起码能确定死者的身份了。其次就是这骨头银中泛黑，肯定是被烧过的，我还没见过特意把骨头弄出来烧的，肯定是人骨一起烧的，现在只剩一块骨头的话，人肯定已经不在了。所以根本没尸检的必要。”
　　罗阳的遗骸被发现，季寻就联系了韩斌等人，龙布知道发现的只是一块骨头，就说起了那年罗阳在凉山的事情，那一年学校遇到泥石流，他为了救一个孩子出来，整个人倒塌的校舍砸在下面，后来泥石流过去，大家拼命把他从泥里挖了出来，那块骨头就是那时换的。那时候为了不让大家太感激他，他总说多亏大家救了他，以后他要好好活着，因为他往后的余生都是靠着大家赚来的。可是就是那么一个赤子一样的人，最终为了维护他心中的正义，被淬炼成了一捧灰，留下的只剩这块铁骨。
　　向校长和包工头被抓之后，交代了杀死罗阳并且毁尸灭迹的过程，而那个他们口中所谓雇佣的杀手根本就不存在。罗阳的血之所以会出现在南京路，是他跟踪那包工头过去的时候，被施工方的人发现，对方袭击了罗阳，当时罗阳本来想要报警的，但是当时他身上什么都没有，又怕被追来的工人抓回去，他躲到附近的网吧，本来想在网上爆料这件事儿，但是也因为被发现，不得已匆匆的离开了，他一路返回学校，想要躲到早上去报警，却没想到，向泱爷爷担心他把这件事儿捅下去，所以带着施工方的人找了他一整夜，即便罗阳已经很小心，可是还时被找到了。当时罗阳坚持曝光这件，向校长和那包工头，直接下手杀了他，两人原本想把罗阳埋在即将改建的大楼下面，要么是埋在操场上，可是想了好久，还是决定做的彻底一点，两人直接把罗阳的尸体弄到了锅炉房。
　　审讯室里，邬云华和顾意坐在审讯椅上，季寻一个人站在一旁角落里，随着向校长的诉说，季寻道：“烧了多久。”
　　“从凌晨烧到早上，眼看着一个人化成了渣子，我以为化骨扬灰，这事儿就谁也不知道了，没想到，还是被你们查到了。我真的很好奇，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们是怎么查着的。”
　　季寻随着那老校长的话，抬起头，他站在黑暗中，瞧着那站在灯下的人道：“因为他有一块，烧不化的铁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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