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心症》关澈

27、27

　　他总是在想，如果当时的自己能更勇敢一点就好了。

　　在好多个夜晚，他一次次从沉睡中惊醒，而只要清醒过来，他都会想起她那双拥有着浓密细长睫毛的漂亮眼睛，写满了诧异，和对他的失望。

　　那是一个和平常并无二致的中午，阳光洒在教室外的走廊上，生出滚滚的热浪，他站在教室的后门，一如既往地等待着她将文具和书本一一收拾好，然后，两个人就可以一起去饭堂吃午餐了。

　　但是，他远远地看到走廊上有几个男生朝自己走过来，他们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

　　他突然感觉很紧张，焦急得来回踱步，希望她赶紧从教室里出来，好一起离开。

　　但是，他们没有来得及。

　　其中一个男生把手臂圈在他的肩膀上，故意大声问道：“喂，陆离，你和她关系很好吗？”

　　他心中顿时慌张起来，低下了头不敢直视她疑惑的目光，他承认他害怕了，他害怕自己成为班级的“异类”，害怕自己会遭遇她所遭遇的那些事情。

　　他害怕因为与她走得近，就会沦落成班级里的“最底层”。

　　他觉得自己真的太恶心，太糟糕了。

　　他勉强地朝那些男生挤出一个笑容，说：“我……怎么可能，我和她根本就不熟。”

　　那群男生听后，顿时放声大笑，这就是他们满意的答案。他们拍了拍他的后背，说：“这就对了嘛，走，和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他被他们簇拥着往前走，却忍不住回头望向她。他看到她愣在原地，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眼神充满了幽怨。

　　她仍然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那一刻，他觉得有一把锋利的刀割断了维系两人关系的纽带，而那把刀，也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心里。

　　他的心中充满了自责与愧疚，他好恨自己的无力。

　　从那天起，他们曾经约定过的每一件事都像泡沫一样破灭了。她变得越来越冷淡，也越来越疏离。每到放学，她就会立即拿起书包离开，根本不给他与她对话的机会。他试图通过便利贴传达自己的歉意，可她一眼都不看，便随手将它们揉成纸团。他专门站在女生宿舍楼下等她，但她每一次都当他是透明人一般，连一个眼神都未曾施舍过他。

　　然而，他越是努力想要与她修复关系，那群男生对待他的行为就越是变本加厉。他们时常聚在厕所里吸烟，他们会堵住他离开的去路，强行将点燃的香烟塞进他的嘴里，他被烟味呛得咳嗽连连，感觉到无比的痛苦。

　　渐渐地，他也不再去找她了。

　　讽刺的是，班里的同学对待他的态度似乎又回到了最开始的样子。他收到了女同学的情书，放学被男同学约着去球场打球，曾经找过他麻烦的那群男生也消停了。

　　但是，这一切并没有让他感到轻松，因为那些人对她的欺凌从未停止，她的生活好似回到了他转学来之前的样子，他看见她在跑操时被人故意推倒踩踏，他看见她走到哪都被人避之不及，他看见她的后背又一次贴上了“丑女”的画像。

　　而他只是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整整一个月。一个月后的星期一，上课铃响了，她却迟迟没有出现在座位上，这让他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看到自己桌上有一个深褐色的礼物盒，他打开来，发现里面是一颗核桃吊坠，吊坠用一根黑色的绳子穿着。

　　而礼物盒下压着一张黄色便利贴，上面用他熟悉的漂亮字体写了一行字，她让他在上课后去一趟教学楼的天台。

　　第一节是班会课，班主任还没有来到教室，他毫不犹豫地起身，沿着教学楼的楼梯一路狂奔上天台上。他看到那扇刷成灰色的铁门半掩着，他急忙地推开，天台上的风很大，他被吹得眯起了眼睛。

　　他看见她站在天台的边沿，背对着他，仿佛随时都会消失在这无尽的风中。

　　他喊了她的名字，她缓缓转过身，他发现她的脸色苍白，眼睛好似哭过，有些红肿。

　　她说：“我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留恋了。”

　　他急忙说道：“不是还有我吗？我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吗？”

　　“最好的朋友？”她冷笑一声，声音却能让他感受到她的失望和痛苦，“我以为你会是我的救赎，没想到，你会变成压垮骆驼的稻草。”

　　他心中顿时涌起深深地悔恨，他曾经做过的错事，说过的错话，通通变成银针刺进他的心里。

　　她如同一只鸟儿一样张开双臂，任由狂风吹乱她的头发。

　　“明天见，如果……还有明天的话。”

　　他深知她已经做下的决定，心中的慌乱让他失控地大喊：“对不起！不要走！我喜欢你！我喜欢你！不要走！求你了，不要离开我……”

　　然而，已经太晚了。

　　她微笑地看着他，决然地向后倒去，他惊恐万分地冲向她，双手拼命伸长，但还是没能触及她的身体。

　　他双腿发软，无力地扶着天台边缘，他甚至不敢往下看。

　　痛苦与绝望将他吞噬，他艰难地拖着颤抖的身体走下楼，走进教室里。此时，班里已经因为她的坠楼乱成一团，班主任一直拍打讲台试图稳住局势，他的目光锁定了班上带头霸凌她的男生，直直地走过去。

　　男生抬起头，瞪他：“你想干嘛？”

　　看着男生那副事不关己的表情，他心中的怒火瞬间爆发，对着男生的脸就是狠狠一拳，男生愤怒地反击，两个人在尖叫声中扭打起来，无论旁人如何拉扯都无法分开。

　　其实，他很清楚这是在为自己的无能而愤怒着。

　　他松开了那个男生，双手捂着脸，不顾形象地大哭起来。

　　※

　　他手里捧着一束鲜花站在病房外，脸上还残留着打架残留的伤痕。他听到病房里，她的父母一边争吵，一边哭泣。

　　他才知道她一直以来把在学校遭遇的种种痛苦深藏在心底，没有向她的父母透露半分。

　　不过，她每星期都会找一个精神科医生看病。

　　她已经生病很久了。

　　他从与她同病房的病人那里听说，她坠楼后，幸运地摔到了花圃里，树枝和灌木丛给了缓冲，所以她没有当场死亡。而且，救护车来得很及时，送到医院检查的结果也还算乐观，现在只需要等待她醒来。

　　她身体上的伤痕在时间的疗愈下渐渐消退，但她还是没有醒过来。

　　医生说，她有可能是脑死亡。

　　在她的父母带走她遗留在学校的东西之前，他在自己的课桌抽屉里发现了她的日记本。他觉得，她一定是不想让父母发现，才特意放在那里的。

　　因为在学校里殴打同学，他被停学反思一星期。

　　在这段时间里，他带着日记本来到医院，挂了她常去看的那个精神科医生的号，他还想知道更多关于她的事情。

　　听到护士叫到自己的名字，他推开诊疗室的门。那个精神科医生姓陈，是一个外表干练的女性，也许是职业原因，她看起来散发着让人感到安心的母性光辉。

　　他向陈医生表明了为什么而来。陈医生说，她已经很尽力去干预了，但在她坠楼前有几个周末，她都没有来医院，也许就是那时候出现了问题。

　　他向陈医生讲述了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他认为是自己的错导致了这一切。但陈医生安慰他说，更应该道歉的是那些霸凌她的人。

　　陈医生又说，她去脑科同事那边了解过，现在的头发比起脑死亡，更像是她自己的内心在抗拒醒过来。

　　“就像是，自己去吃苹果的白雪公主。”

　　他说，在她坠楼之前，她把日记本藏在了他的课桌抽屉里，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可以翻阅她的日记？

　　陈医生语气温和，她说：“你就在这里看吧。”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她的日记本。他看到时间，她是从初二她转学过来的第一天开始写的。她真的是一个内心很细腻敏感的人，她会写对社会现象的观察与感悟，会写对绘本故事的深情体会，她总是希望自己会是去拯救别人的那个人。

　　即使被如此对待，她还是好善良。

　　看着这些她一笔一划地写下的文字，他感到难以言喻的悲痛，他几乎要哭出来，渴望着陈医生回答他：

　　“为什么这样的人，都不能得到神的垂怜？”

　　话音刚落，诊疗室仿佛受到某种神秘力量的冲击，开始强烈地震动起来，他看到四周的景象在他眼前急速扭曲旋转，逐渐汇聚成一个炫彩夺目的隧道，而与此同时，他感觉身体仿佛被一股力量拉扯着，随后，他被吸入了隧道之中。

　　在隧道里，他看见璀璨的星空在头顶闪烁，看见公园里的绿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看见蓝天白云相映成趣，而一只白色的鸟儿自由地翱翔在其中。

　　他看到与她共度的那些美好时光。

　　他看到她在吃着草莓蛋糕，奶油沾到了嘴角，在他递给她纸巾的时候，她羞涩地让他别说话。

　　他看到她抱着两瓶柠檬味汽水穿过人群来找他，气喘吁吁的她脸颊飘着一抹粉色，像春天的樱花。

　　他看到他们上课时偷偷传递的便利贴纸条，她偶尔会在上面画上可爱的小表情，他还想让她教教他。

　　还有还有，他在夜晚的操场上牵了她的手，那时候他就知道，他已经无可否认地喜欢她。

　　当他回过神，他发现自己站在了教室外的走廊上，他走进教室，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慢慢地收拾着书本和文具。

　　“……”

　　他克制着心中的激动，快步地走向她。

　　她收拾好东西，站了起来，而与此同时，他用力地抓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扭转过来面对自己。

　　“对不起……”

　　“请你原谅我……”

　　他的声音中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如同每一个字都是从心底深处挤出来般哀求着她。

　　“你是不是……认错人了？”她满脸疑惑地看着他。

　　不对，不对。

　　哪里不对。

　　他心中一惊，松开了紧紧抓着她肩膀的手，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恐慌。

　　这有点不太对劲。

　　眼前的少女既熟悉又陌生，他一时间难以说出来违和感在哪里。

　　他不住地往后退，头顶的电风扇却突然发出“咔咔”的响声。他抬起头，看见飞速转动的扇叶径直朝他砸来，他来不及躲避，只感觉颈部一阵剧痛，整个人就倒在了地上。

　　颈部的血液在汩汩流动，在身下形成了一片血泊，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抖动，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在缓缓流失，他用尽全力朝她的方向看去，却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雾气，难以触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