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心症》关澈

26、26

　　她答应做他的“朋友”后，他们的关系变得越来越亲密起来。

　　物理课时，他故意假装自己没有买老师要求用来画受力分析的铅笔，用手指戳戳她的后背，小声说让她借一支铅笔，她只有转头过来的时候，他看见她的下颌连接脖子的地方，有一颗小小的黑痣，看起来很可爱。

　　浅蓝色外壳的自动铅笔被他故意按出“滴答滴答”的声响，他看着她的背影，在黄色的便利贴上写了一行字，撕下来贴在她的背上。她先是一惊，发现是他贴的之后，她反手将后背的便利贴取了下来，便利贴上写着：要不要一起去吃午饭？

　　他看到她把便利贴夹在课本里，直到快要下课的时候，她才将便利贴还给他。

　　娟秀的字体只写了一个字：好。

　　很多个傍晚时分，他们一起坐在小公园里的长椅上，在两个人之间，摆放着他周末买来的草莓蛋糕，她一边享用着蛋糕，一边与他分享周末在购书中心看的绘本，他还记得，其中有一本讲的是关于一只小白鸟的故事。

　　他侧头注视着她，她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看起来很轻松愉快。他感觉心中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变化着，因为，那些时刻，他特别想用照相机记录下来。

　　晚自习结束后，他原本打算送她回到女生宿舍楼下，但是走到半途，她突然停住，提出想和他一起到操场散散步。

　　夜晚的校园操场被柔和的月光笼罩，他特意放慢了步调，与她并肩而行。

　　她柔顺的长发随着晚风轻轻拂动，他闻到传来的淡淡的栀子花清香，他发现她低着头，脚一前一后交错着踩在跑道的白线上，像一只在走钢丝的猫。

　　他们绕着跑道走了一圈又一圈，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两个人都没有开口说话来打破这份微妙的沉默。

　　他发现操场上不仅仅只有他们两个人在散步，有的人在草地上嬉笑打闹，有的人在看台上坐着闲聊，还有的人紧紧地握住了身边人的手。

　　察觉到这样暧昧的氛围，他心跳莫名加速起来，就在此时，她抬起了头，迎上了他的目光，月光下，她的眼波流转，他看到里面闪烁着一丝紧张，还有……一些期待。

　　可以吗？

　　真的可以吗？

　　他突然感觉很紧张，他担心是自己会错意了，但是，她像是发现了他犹豫的原因，朝他点了点头。

　　得到她的授意，他小心翼翼地牵起了她的手，她的手很小，几乎可以被他的手完全包裹住，他温热的掌心感觉到她的指尖十分冰凉，也许是因为紧张，她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夜色渐深，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两个人就这样手牵着手漫步在校园的操场上，她开始和他说自己的兴趣爱好，他也分享了自己在以前的学校发生的趣事，最后，两个人都谈到对未来的憧憬。

　　要考哪一所大学，要学什么专业，文科还是理科，长大了要从事什么工作，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他们聊了很多很多。

　　月光洒在身上，他逐渐明晰心中那越来越猛烈的情感名为何物，那时候的他就知道，与她散步的这个夜晚，会成为未来长大成人的他也无法忘怀的美好回忆。

　　某个星期一的中午，两个人在饭堂一起吃午餐的时候，她突然说起，她周末在网上看到的一个视频。

　　那个视频长达十分钟，是一场直播的录屏，视频里的短发少女声泪俱下地诉说着自己的“罪状”，向着她已不在人世的朋友忏悔，在视频的最后，短发少女走到高楼天台的边沿，张开双臂纵身一跃，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她讲完视频的内容时，他看到她的眼中闪烁着泪光，也许是在和当事人感同身受——她总是这么敏感细腻，很容易感受到别人的喜怒哀乐，和其他人共情，和她相处的这段时间，让他更深刻地认识到这一点。

　　于是他伸出手，轻轻地拍拍她的头，说：“放一万个心啦，我是不会对这种事情视而不见的，当然，也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在你身上。

　　那时的他觉得，自己是可以保护她不受别人的欺负的。

　　因为，他发现班上大部分同学对待他都是友善和热情的。一方面是因为他本身就是外向开朗的人，总是由内向外散发着积极向上的能量，自然而然就会被人所喜欢、所接近，另一方面，他正在跨越青春期，他的身形日渐挺拔，肩膀越发宽阔，脸部的线条也越来越清晰，已经有了一个成熟男人的雏形，他可以感受到，一些女生在与他交谈时，眼中总是带着一丝倾慕之情。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越是鹤立鸡群，越是会招来妒忌。

　　他在一个课间被一群男生围堵在厕所里。那时候的他正在洗手，一抬眼便看到那群不太熟悉的男生将他团团围住，他们显然不怀好意。

　　领头的男生斜睨着他，说道：“你是叫陆离吧？怎么会和丑女玩在一起啊？”

　　他当即就反驳了领头的男生：“和谁一起玩跟你没什么关系吧？况且，她一点也不丑。”

　　“哈哈，和女生一起玩的都是娘炮。”

　　他听到他们肆无忌惮的笑声。

　　“你不会是看上丑女了吧？口味真重。”

　　他不想理会他们这些尖酸刻薄的话语，关上水龙头就要走，但是领头的男生却一把拉住他的衣领，将他猛地推到了墙边，厉声喝道：“对我们要放尊重点，一句屁话都不说就要走？”

　　“……”

　　他冷眼看着他们，不为所动，但这却将领头的男生彻底激怒了。他只感觉到视线突然一晃，还没有反应过来，头就撞到了大理石砌的洗手台上，发出一声闷响。

　　疼痛袭来，他紧咬牙关，仍然一声不吭。

　　“我劝你最好不要接近她，否则，你会变成另一个她。”领头的男生用力地摁着他的头，发出警告。

　　“……”

　　头上不断传来的疼痛让他想起，这群男生正是班上带头霸凌她的罪魁祸首。那一句冷血的警告，像是沉重的石块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来。

　　当他带着复杂的心情回到班级时，却看到她低垂着头站在黑板前，有人正站在讲台上，肆意地拍着手中的粉笔擦，白色的粉笔灰纷纷扬扬地落在她的头上和衣服上。

　　“让你帮忙值一次日就这么难吗？是不是害怕粉笔灰弄脏你高贵的手啊？明明就已经够脏了。”

　　站在讲台上的同学扭开一瓶矿泉水，把水全部淋在了她的头上，矿泉水与白色的粉笔灰融在了一起，让她原本光泽靓丽的发丝变成了一条条的狼狈模样，而她只是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哭泣，更没有做出任何反抗。

　　“哈哈，大家看啊，丑女变成白毛女了。”

　　“这可是我们特意为你准备的免费染发服务呢，你可得好好感谢我们哦。”

　　他们的话语中充满了恶意和嘲笑。

　　这让他感觉心如刀绞。

　　于是他迅速冲上前，在众目睽睽之下毅然牵起了她的手，带着她离开教室。在教室外的走廊上，班主任看到了他们，疑惑地问道：“怎么回事？你没事吧？”

　　他看到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解释说这是帮同学做值日的时候，她自己不小心弄到的。

　　已经到了上课的时间，他庆幸现在厕所里没有人，在女厕所里，他扭开洗手台的水龙头，用湿润的纸巾一点一点帮她擦去头上结成块的粉笔灰，他说：“我们去告诉班主任吧，他们做的事情真的太过分了。”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她在听到他这么说之后，拉住了他的手，满脸抗拒地说：“我不想说。”

　　他理解不了，一点也理解不了。

　　他不懂为什么她宁愿默默承受着他们的霸凌，也不愿意向班主任寻求帮助？

　　他再也无法忍受了，内心的怒火已经熊熊燃烧。在送她回女生宿舍休息之后，他就马上跑到教师办公室，将她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班主任。

　　班主任听后，立刻将她叫到了办公室，语气带着一丝责备地说：“你想想，大家为什么会讨厌你？而不是讨厌其他人？是不是有什么原因呢？之前也和你说过了……”

　　直到这时，他才明白她为什么不想向班主任告发那群欺负她的人。班主任只想着息事宁人，甚至直接用“受害者有罪论”来解决问题，这样的人根本不配为人师表，他感到失望，非常地失望。

　　而且他也非常后悔，自己莽撞的行为让她遭遇了二次伤害。

　　体育课的自由活动时间，他被体育老师安排去与其他班级进行一场篮球友谊赛，而在球赛进行到第三节时，有个女生气喘吁吁地跑来说，有人掉进泳池里了。

　　他心中一紧，急忙环顾四周，想要在操场上寻找她的身影，但是，操场上人头攒动，都是在上着体育课的学生，而这些人里，没有她。

　　他的心脏开始狂跳，不安涌上心头，他立即扔下手中的篮球，跟随其他学生一起奔向泳池。

　　他目睹了体育老师将她从漂浮着枯枝败叶的发黄池水里捞起，浑身湿透的她躺在地上，眼睛紧闭，像被关在动物园里的动物，被许多吵闹的人围观。

　　经过体育老师好几分钟的急救，她才慢慢恢复了呼吸。

　　体育老师大声质问：“这是怎么回事？”

　　有个女生说，看到她独自走上露天泳池，似乎是不小心把排球打到水里了，是她自己跳下水去捡球的。

　　等她从医务室里醒来，她又一次被叫到教师办公室。这一次，班主任对她展开了相当冗长的一顿说教，责备她的不慎行为。最后，班主任命令她星期五之前必须写好检讨书，交到办公室来。

　　但是，事实并非如此。他从当时在现场的一个女生那里了解到，实际情况是一个叫阿珊的女生故意把排球打到泳池里，然后命令她去泳池边捡球，还将她推入水中，并且说，“这只是闹着玩”。

　　他愤怒至极，对阿珊的恶劣行径无法容忍，于是在放学之后找她们当面对峙。然而，没有想到，阿珊的男朋友正是当时在男厕所里，将他的头摁在洗手台上的人。

　　他们说，是他招惹到他们了。

　　他们说，要给他一点颜色看看。

　　他们说，他会成为另一个“班级的底层”。

　　自那天起，他发现班上的同学看自己的眼神变了。

　　数学课上，老师让他走上讲台将他的答案写在黑板上，正当他沿着两张课桌之间的过道走向讲台时，脚下突然被人绊了一跤，他差点摔倒。

　　他回过头，想看看到底是谁在做这种拙劣的恶作剧，然而，他发现所有人都低着头，所有人都缄默不语。

　　他摸了摸后背，好似那里贴了一张便利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