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乃纨绔，身有恶骨》末烬

4、倒霉的崔仲衡

　　崔仲衡从没想过，他跟卫锷的第二面来得这么快，又是在这么尴尬的场合下，背后论人是非被抓个正着。
　　他原是好好地独自赴宴，一入怡风阁便遇上了卫钧。他在卫府时，与卫钧原有一席之谈，此番举子云集，他正需要有人做个引荐，遂接受了卫钧的邀请，去雅间促膝长谈。
　　谁知一进梅馆，他才知自己又轻率了：雅间中已有人等候了。
　　只听卫钧笑着介绍：“这是岐王府世子殿下。”
　　崔仲衡惊讶不已，一壁依礼参拜，一壁在心中叫苦不迭。
　　他素日听说过，岐王府世子容澄今年二十有三，正经的皇孙王子且不论，更难得是个颇有书性的，他在清河时，也曾拜读过容澄的文章，颇有风骨。他日后若要长留京城，少不得与达官显贵来往，容澄自然是个不错的知交。
　　然而这位世子殿下千好万好，却又有一点让人望而生畏。
　　容澄是个断袖。
　　泱泱大昱，赫赫金陵，有龙阳之好的不在少数。可如容澄这般出身皇族，却断袖断到如此彻底，至今不纳妻妾，还能稳坐世子之位的，独此一人。
　　究其原因……唉，大概是世子爷命太好。
　　岐王爷本是出了名的风流好色，内宠颇多，但子嗣极为艰难，数十年来拼了老命，也只得这么一个儿子。因着容澄荒唐，当朝皇帝不是没有建议过，让岐王从近支皇族过继一个孩子，但老王爷爱子心切，哪里肯让外人继承自己的王位？遂只好致力于说服容澄给尽早王府留个后，其余皆由得他去。
　　容澄自由自在惯了，哪肯受岐王管束，拖到如今王孙也没来投。
　　崔仲衡自认相貌还有几分英俊，却也不想拂了世子的颜面，思前想后，只好与他隔了一人之距坐下。容澄似乎并未留意，只是笑吟吟地听卫钧亲热地介绍崔仲衡之才名。
　　几人寒暄两句，容澄忽地若有所思地笑了笑，问道：“我听重行说，崔公子曾去卫府拜会，可遇见了那卫三郎？”
　　崔仲衡想着那场有些尴尬的会面，讪讪道：“不过离府时，恰好在门外有一面之缘，通了名姓，并未深谈。”
　　容澄听见，不由得瞥了一眼卫钧，卫钧忙陪着笑说：“实不相瞒，崔兄过府时，三郎也不知去了什么所在，并未在府。不想崔兄与三郎有如此缘分，说不得这一个‘恰好’。”
　　“白衣三郎还能去哪里，怕不是从温柔乡里回来的吧？”容澄揶揄打趣道，“都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崔公子也算见过卫三郎一回了，未知观他如何？”
　　这是一个送命题。崔仲衡悄悄握紧了拳头，斟酌着说：“自是不负传闻中‘风华冠盖’四字。只是少年心性，张扬外露些，与重行兄总是不同的。”
　　一言既出，卫钧与容澄不约而同地扬声而笑，仿佛听了什么有趣不得了的笑话。
　　半晌，卫钧拱了拱手，说道：“这厢权当我替三郎谢罪了。能得崔兄这般评价，可见三郎此次还是收敛了的。”他幽幽一叹，颇为惭愧，“向来家丑不可外扬，如今既无外人，我也不瞒崔兄了。三郎原是我大伯独子，得来不易，又是长房嫡出，性情难免娇纵了些，他又生得出众，平日游戏花丛，年少纨绔……若是有什么得罪之处，崔兄万万不要见怪才是。”
　　崔仲衡忙道：“重行兄言重了。三公子并无失礼之处……”
　　“我与卫三郎来往不多，却听过他不少传闻。”容澄沉吟片刻，向崔仲衡娓娓道来：“你从前不在金陵，恐未有知：这卫三郎甫一出生，金山观的张真人就曾为他卜卦，断言他有一身恶骨，寡亲寡情，偏偏又生而知之，心性非常，无论出将入相都会为祸天下。当时皇上倚重卫老大人，只作笑谈，还下旨处死了张真人，批他胡诌污蔑，有违道门清规。圣心如此，此事才无人提及了。”
　　崔仲衡听得诧异，当着卫钧却不敢逾越，少顷，才讷讷道：“天象卜算之说太过飘渺，是道士胡言也未可知。况且卫公子虽有才名，却从未科举入仕，更未投笔从戎，何谈出将入相？许是他志不在此吧。”
　　“他这才名用在了什么地方，你久居京城后便可知了，不提也罢。”容澄轻轻嗤笑，摇晃着手里的琉璃酒盏，碧莹莹的酒液映着温润的流光。
　　卫钧亦自斟了一杯酒，徐徐道：“三郎自幼聪慧，倒是应了那句‘生而知之’的。只是这恶骨……父亲曾与我提起，当年大伯母难产，卧病在床不能看护他。三郎幼时又不甚乖顺，他的乳母照管时，难免失了轻重。当时他尚在襁褓，却通灵性一般，趁着有一日乳母抱他去拜见祖父，他先是啮咬乳母致其流血不止，挣扎间又让祖父看见他身上的淤青。那乳母原是世仆，祖父震怒之下，竟叫人拖下去打杀了。唉……终究是有哺育之恩呢。”
　　容澄连连摇头：“幼时便如此，现而今也不奇怪了。倒难为了好好的卫家子孙，偏受他声名所累。”
　　此间内情离奇，崔仲衡还是头一次听说，不免心中惴惴——那他这算不算得罪过卫锷呢？正在胡思乱想间，酒自然是喝不下去了，冷不防身后却传来一把熟悉且凉薄如斯讽刺如斯的声音：“二哥若不想为我受累，倒也不难，只管去请求祖父将你除了卫氏族谱便是。”
　　崔仲衡浑身一僵，身体比头脑先做出了反应，一滴没动的苏合酒一丁点没浪费全都倾在他身上。旋即一个白衣冉冉的身影缓步而来，其貌也，宛若暮秋之华，霜雪肃肃；其行也，有如孟春之月，风云瑟瑟。虽笑意未灭，然冷意犹生。
　　正是卫锷。
　　偷偷说别人是非又被当场抓包，委实倒霉。崔仲衡尚且无暇顾及湿漉漉的衣襟，只见卫钧拍案而起，几乎怒形于色：“三弟慎言！人之生者，孝悌为本，我是你的兄长，你岂可不顾名分，欲除我名姓于族谱？况且君子立世，岂不闻非礼勿听？”
　　“非礼勿听，二哥说得好。”卫锷抚掌而笑，话锋一转，“二哥也知道自己说的话乃‘非礼’？这后面还有一句非礼勿言呢，二哥可还记得？再者，分明是二哥觉得自己受我连累，我不过是顺着二哥的心意说了个法子，成与不成，自然随二哥做主，怎的便成了我不知孝悌？”
　　“你！……”
　　容澄见着卫锷进门，虽然惊讶，却也不慌不忙，知晓卫钧说不过他，便在一旁嗤笑帮腔：“我只听说过害群之马，不可容也。却没听说过要为了保住祸害，便要除去随分守时的良马。”
　　“呦，我还当是谁呢，这不是世子殿下么？失礼了。卫某眼拙了，见过世子。”卫锷干脆利落地躬身作揖，眼底却未见分毫恭敬之色。
　　“卫公子这一拜，我可受不起。”容澄摆了摆手。
　　卫锷也不管容澄的嘲讽之意，立身一甩折扇，宽大的袍袖扬起仿佛扑翼的白玉蝶，那折扇上绘着红枫成片，霞光千里。
　　他浅浅一笑，便有万物生光辉：“世子不愿受礼，卫某不勉强。只是有一句话劝谏世子，卫某秉性如何自有家中祖父决断，卫府之事尚且容不得二哥做主，更不容外人置喙。”
　　“三弟，在世子殿下面前，要有分寸。”卫钧冷言提醒。
　　“重行，原是我多言了。本以为这些话都是人尽皆知，谁知道卫三郎还要些颜面，也罢。”容澄一仰脖将酒喝了，熏着酒气道。
　　卫锷依旧摇着折扇，满脸无所畏惧。
　　这可苦了吃瓜群众崔仲衡。他冷眼觑着，容澄仗着身份一意挑衅，卫钧显然是与卫锷不睦，而卫锷又寸步不让四两拨千斤。盛宴在即，他实在不愿闹大，遂硬着头皮起身圆场：“一别数日，又见卫公子，真是机缘所至，哈哈，如公子不弃，当尽当日推杯换盏之约才是。”
　　卫锷笑意不减，淡淡地将目光移向他，略一颔首：“崔公子盛情，卫某不该推辞。只是此番卫某有佳人作陪在先，若并席而谈，恐怕会唐突了公子。”
　　说着，眼神一瞥门边，正露出善月娘子的半张芙蓉面，崔仲衡是个规矩的读书人，顿时红了耳朵根儿，忙说：“那可是不巧了，崔某亦不敢打扰公子雅兴，改日再会不迟。”
　　却听卫钧凉凉道：“三弟真是艳福不浅。”
　　“二哥这是羡慕了？可惜善月不是人人都能一亲芳泽的，二哥素乏急智，怕是连几首催妆诗都写不出来，做不了她的入幕之宾呢。”
　　这话说的委实辛辣，纵使卫钧要维持自己的形象，也遽然变色，唇角不住地抽搐，额头上青筋暴起。
　　卫锷却呵呵一笑，凑到他耳边轻语两句，不传六耳：“二哥健忘，可还记得祖父教诲，卫氏子孙不得再与岐王府结交。你的功名前程靠的是卫家荫庇，难不成容澄能给你么？”
　　卫钧眉间一凛，再看时，卫锷已经欠身一礼后拂手而去，依稀可听见门外善月娘子的娇笑和卫锷的挑弄之语。
　　卫锷一走，雅间中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卫钧自然是竭力制怒，容澄则捧着酒杯，皱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候不早了，我等也当去正厅赴宴了。”此地不宜久留，崔仲衡抖擞衣衫，温声告辞。
　　容澄轻笑颔首：“崔公子先行一步即是。”
　　回到正厅时已经人满为患，崔仲衡的座位不高不低，在右手正中间，隔着几个解元举子。他一眼看见左边首座上，卫锷正与一黄衣倩女并席而坐，时而窃窃私语，眉眼含笑，时而举杯共饮，好不快活，直視在座诸人如无物。
　　复又看向右手上座，那一位书生他也见过几次，名叫郑祁昶，是本次荥阳解元。郑祁昶出身荥阳郑氏，与他同为五姓七望的世家子，不过郑祁昶的那一支是旁系，从前朝起便不依附氏族权贵，只以书香传世，家学渊博，代有阁臣。如今子侄辈虽不算出类拔萃，但在文官中亦有其根基，荥阳最繁盛的私学名叫“正身书院”，便是郑祁昶的祖父所设。
　　郑祁昶能在首座，崔仲衡并不奇怪，心服口服。他好奇的是卫锷。大昱以左为贵，郑祁昶这般才学，却只能屈居右侧，这个白衣三郎，究竟是何等人物？
　　容澄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可他如今听见了也看见了，却依旧看不透这个人。匆匆两面，每次他都自以为看清了，但下一次却又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还有那个至今空缺的正座……又是等着何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