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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宴无好宴 ...

  •   那身着墨蓝淡金纹广袖翻领袍的男子姗姗而来时,座下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
      彼时善月正斟了一杯酒来劝饮,卫锷盘腿而坐,支着膝头闲闲看去,那人眉宇轩昂,颚如刀削,肤色透出一种不正常的白皙,偶然听见几声咳嗽,似是有些不足之症。
      他就直冲主位而来,脚步徐徐,风仪款款,肩头衣摆华饰的珍禽雀羽却更显得他单弱不堪。
      转瞬之间,便有几个金陵的举子反应过来,一一起身参拜,问安之声不止:“豳王殿下万安。”余下不认识的,来不及探问,很快跟着行礼如仪。
      卫锷见此阵仗,不由得笑了一笑,慢吞吞地放下青玉杯,恰在他走到自己面前时躬身一拜,含着几许酒气道:“拜见豳王殿下,愿殿下长乐无极。”善月是贱籍,只可伏地叩拜,不能面见,亦不敢妄言。
      “无锋不必多礼。”豳王容曦趋步上前,虚扶一把命他起身,这才面向座下诸人,清了清嗓子,道:“诸位都是我大昱的明日栋梁,且请平身安坐,万不可为本王搅了诸位雅兴。”
      无锋?栋梁?卫锷暗暗一笑,想提醒一下这位很会恭维人的豳王殿下,其实不光是明日栋梁,下头也有相当一部分是来凑趣玩乐的纨绔锦衣郎,而他们本应是江海宴真正的主人。
      众人谢了恩,复又正襟危坐,但已没了先前的谈笑风生,反而噤若寒蝉。毕竟豳王乃当今大昱诸王之首,奉旨协理礼部与吏部,今科又领着“督监科考”之责,于诸位举子而言,说一句“半师”也不为过。
      何况举子们赴宴,多半为的不就是结交权贵,从此平步青云么?
      豳王见此,低声吩咐了几句与身边侍从。那侍从便扬了扬手,顷刻间舞乐齐备,丝竹管弦,歌姬舞伶,不一而足。众人这才稍稍松散,借着乐声悄悄讨论起来。
      卫锷衔着一缕温和的笑意看向豳王,正对上一双深邃难测的锐目。
      豳王容曦,细算来今年已二十又七,当今圣上尚在潜邸时便已有了这个长子,只是那位侧妃娘娘命薄,等不及改朝换代便驾鹤西去。还是豳王加冠之后,母凭子贵,才追封了个“悼悯德妃”尊崇起来。
      豳王天生病弱,是而迟迟未立正妃,悼悯德妃又出身微末,无母族可依。满打满算,也只有他的养母、中宫谢皇后和她背后的会稽谢氏能做他的后盾。但豳王既然能在六部中独占最有权、有贵的两部,绝非是靠这半个嫡子的身份。
      赵贵妃前脚为骁王办赏花宴,寻求联姻;豳王后脚就来主持江海宴,收买新科进士充盈羽翼……卫锷凝神细思,据他素日所知,豳王并不是这般急率之人。
      “卫公子在想何事?”
      这回怎么不叫“无锋”了?这原是卫深为他取的字,幼时祖父常常摩挲着他的发顶,徐声低吟:“善恶本在一线世情,世外之人何能轻断?锷为锋刃,又与‘恶’同音,你名卫锷,再取字‘无锋’,即便你真得身有恶骨,亦可以此名镇之。”
      卫锷心思透亮,豳王先前如此亲近唤他,当着众人的面做出一副似乎与他熟识的模样,恐怕试探多过于结交吧?今次宴会的一字一语,都会传扬出去,以后他若浪子回头想入仕,其他亲王也不敢任用他了。
      只是凭这两个字,便想堵死他的路么?
      卫锷轩一轩眉,但见得豳王桌上只有一壶清茶,几盘果点,几乎不见荤腥,那素玉般的手指捏紧了白瓷杯,浑然如一,沉吟道:“犹记得卫公子九岁那年,曾与本王有一面之缘,后来本王奉命离宫开府,不便再上朝臣府邸。这一晃,竟是数年不见,着实可惜。”
      九岁?呵……
      “少时之事,卫某已记得不多了,殿下勿怪。”卫锷淡淡地翘起唇角,摇晃着酒杯,“既是往事,也不堪再提。殿下是贤能之人,身边自有良师益友,何须再见我这上不得台面的京城纨绔?”
      “听闻卫公子生而知之,竟也能忘却?”豳王温声道,“可不是随便一个‘纨绔’,就能坐在这个位置上。乌衣巷内,白衣三郎……自从江海宴换了面貌,卫公子可从未来赴过宴,不知今日所未何来?”
      卫锷语气平平,风轻云淡:“来消遣作乐罢了。”他慵懒地打了个呵欠,依着善月醉卧美人膝,悠悠吟唱:“嗯……富贵场,温柔乡,出入锦衣薄幸郎。琴瑟起,酒肉尝,海誓山盟纸半张。情难忘,乐难忘,唯有美人能轻放……”
      金陵公子好曲乐,随口吟诵,其实不必字斟句酌,只需押韵,便可作踏摇歌。豳王见他不肯明言,也不勉强,想了想在后轻声续唱:“金满箱,银满箱,陌上君子竟无肠。问名姓,在荥阳,一郡解元……”唱到这里,他侧首望向右手边,冲那绛紫华服的贵公子扬声一唤:“……郑祁昶。”
      卫锷眉心一颤,略带惊疑地看了看豳王,旋即了然一笑。那郑祁昶原本正兴致勃勃地与旁边的一位书生说话,未曾听清卫锷二人的话,冷不防听见豳王唤自己的名字,匆忙回神,颔首道:“学生在。不知殿下……”
      “郑祁昶郑公子,乃是本届荥阳郡解元,本王久闻盛名。”豳王提了提声音,赞许道:“今日一见,果是人如其名,风姿出众。只是素日公务繁忙,未能拜读解元文章。若是公子不介怀,本王还望能亲眼见识公子大才。”
      郑祁昶眼珠子一转,谦虚奉承道:“殿下过誉了。学生才疏学浅,怎及在座诸多年兄,殿下若能拨冗一观,学生回去誊写一份,送往豳王府即是。”
      不等豳王回应,卫锷却在一旁轻轻嗤笑:“豳王殿下就在此地,郑公子若是有心,当面诵读一段便是了,左右是你自己写的文章,难道还不是信手拈来么?”
      郑祁昶愣了一愣,对卫锷这突如其来的为难十分不解,因皱眉道:“卫公子说笑了。此地丝竹乱耳,莺莺燕燕,如何诵读?烟花女子,未免污了圣贤文章。”
      话音刚落,善月不由得抖了一抖,面色惨白。卫锷眸光一凛,安抚地拍了拍善月的手背,若有所思:“莫非郑公子连自己的文章都背不出来?若说烟花女子怕了圣贤聒噪也就罢了,何时圣贤都怕了烟花女子?郑公子连丝竹乱耳都受不得,谈何寒窗苦读?”
      郑祁昶脸色一变,却见豳王丝毫不曾动怒,未有斥责卫锷之意,仍是殷殷目光看向自己。他不好当面发作,只得从命,拱了拱手,诵读起自己秋闱的那篇文章:“臣闻古之以道莅天下……”
      他背了什么,如何遣词造句,卫锷其实只字未听。或饮酒,或用膳,似乎浑不在意。
      文章背过,郑祁昶长吁了一口气,忽然发觉豳王的神情似乎有些耐人寻味,迟疑道:“殿下,可是学生文章写的有何不妥?”
      “这……”豳王状似有疑虑之色,欲言又止地看着郑祁昶,“郑公子是否背错了?……这便是公子秋闱时所作之文章?”
      郑祁昶不解道:“自然不会有错……若有是文章有不通之处,还请殿下指正,便是学生的造化了。”
      豳王沉吟片刻,垂眸想了良久,方才叹了口气,命侍从散了舞姬及闲杂人等。众人尽都疑惑不已,但见上头三人,豳王是阴沉着脸如骤雨将临,郑祁昶惶惶不安又不知何故,几次三番地回想文章中可有冒犯之言,唯有卫锷闲坐一旁,笑意比窗外开着的那树桃花更灿烂几分。
      “今日是众多举子雅集之宴,本王原不该搅扰兴致。”豳王带了两分歉意道,他向东方拱了拱手,“但尔等皆知,本王受父皇重托督监此次科考,自然要严禁一切舞弊之事。事急从权,只好烦请诸位作证,亦是引以为戒。”他扬了扬手,高声道:“来人,将郑祁昶拿下!”
      一声令下,数个王府侍卫从门外闯进来,将郑祁昶从宴席中拖出来,扣押在堂下。底下众人立刻炸开了锅,不知是何缘由。
      郑祁昶遽然变色,惊恐失声道:“殿下这是何意?学生……”
      豳王一拍桌案,高声道:“郑祁昶,你还不知罪?”
      “学生何罪之有?”郑祁昶大惊。
      “你不知?”豳王冷哼一声,“好,本王便提醒你一句。你的文章做的极好,便是点为一甲也不为过。但你自己说,你秋闱所作文章,是出自你自己的手笔么?”
      此一言似有千钧,重重击在郑祁昶心头。他如遭霹雳,下意识正欲辩驳,却听见上头卫锷幽幽道:“原来豳王殿下是想说咱们这位解元郎是假,文抄公才是真?郑公子也出身荥阳名门,殿下若无真凭实据,只怕难以服众。”
      “就是!就是!”
      “郑公子怎么会抄袭他人文章?”
      “他可是郑老夫子的……”
      “……”
      此起彼伏的疑问似乎给了郑祁昶勇气,他定了定神,也不服气道:“豳王殿下无中生有,污蔑学生清誉,学生不服!”
      “本王也不愿相信郑老夫子的孙儿这般不堪。”豳王连连叹息,“若非今日是本王来此,若非你今日在本王面前展示才学,本王还不知竟有人胆大包天至此!”
      “去岁秋闱之前,本王曾去荥阳公干,偶遇一位代写书信的贫寒书生。当时他作了一篇《圣人不仁》,颇有风骨,本王甚是喜欢,便帮衬了他一些银两,助他参加秋闱。谁知放榜之时未见他名姓于前列,本王只以为他是发挥不佳。”他从袖袋中取出几页书稿,掣在郑祁昶面前,“本王特带了这篇文章来,本意是想与诸位举子赏评一二。谁知……郑祁昶,你自己看看,这篇文章是否你的‘大作’相差无几!”
      侍卫们松开了手,郑祁昶浑身一僵,瑟缩着翻开,脸色顿如土灰,怔怔道:“学生……学生……”
      在场的学子都是饱学聪慧之士,那些纨绔公子也个个人精,一点即透,见郑祁昶这般作派,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
      卫锷按住善月颤抖的柔荑,霍地一下起身,缓步走到郑祁昶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不可支:“郑公子……我可是一语成谶了,您呢,别怪罪。说不准这郑老先生还有什么法子……”
      “卫公子慎言。”豳王提醒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依我大昱律例,凡于科考舞弊者,革除功名,永不录用。只是郑公子出身清贵,未免有人说本王冤枉了郑公子,还请郑公子往京兆府走一趟,明察之下,自有定论。押下去!”
      “遵命!”侍卫们拖了郑祁昶就往外走。
      四周仍在窃窃私语,无非是议论郑祁昶这般出身,为何要自毁前途做这种事,还有胡乱猜测的。崔仲衡看得心惊,左右看时,却已不见容澄的身影,卫钧倒还在,只是他盯着卫锷看,面露不豫。
      “且慢!”
      卫锷抬手止住他们,又向着豳王一拜,说道:“殿下,学子舞弊一事,原应依律处置。然我等皆青白书生,更有不日参加春闱者,却与此等卑劣之人同堂宴饮,实是侮辱我等,传扬出去,于名声不利,还望豳王殿下当庭罚之,再论细罪。”
      豳王深深望了他一眼:“你待如何?”
      “说来也简单。咱们都是读书人,就不必行杖责、鞭笞之类了。听闻先朝士人应试时,凡书迹滥劣者、差谬者,需罚饮墨水一升。”
      卫锷看着郑祁昶,笑容玩味:“郑公子做出这般行径,显是文墨不足的缘故。不如让他多喝些墨水,以完此报。”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宴无好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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