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乃纨绔，身有恶骨》末烬

2、四叔真绝色

　　金陵的初春说不上寒冷，但也不能算暖和，托了那丁香浴汤的功劳，卫锷这一觉还算安稳，直睡到日上三竿方醒。既已闭门谢客，倒不想起身梳洗，只是怔怔看着帐子上繁复错折的祥云瑞草纹样出神。
　　绥靖院里的侍从都知道卫锷的规矩，只要他未起身，便是连一声咳嗽也不闻的，偶尔能听见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挲声与刻意压低的交谈。
　　但……仅限于绥靖院内。
　　也不知躺了多久，忽然听见“砰”地一声，似乎是远门被什么人粗暴地从外面推开，然后是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卫锷揉了揉眉心，轻轻叹了口气，无奈地坐起——几乎与此同时，一道天水碧的身影已经冲进了碧纱橱内。
　　“四爷，我们公子这几日要闭关温书，已说了不见客……”这是虚明迟来的低声劝阻。
　　“他温的什么书我还不知道，周公解梦，还是神女会襄王？”一把清凌凌的好嗓子透进屋里，旋即青竹的帘栊被“霍”地掀开，映出一张白玉般的面孔来。
　　“咦，三郎，你今日倒很出息嘛，居然醒着。”那人冲上来不由分说先掀了卫锷身上的云丝被，然后大剌剌地上床打了个滚儿，又说：“都春日里了，你怎的还用这么厚的铺盖？也不怕热着自个儿。”
　　“公子，小的……”虚明姗姗而来，垂头认错。
　　“罢了，你且出去吧，备些吃食。”卫锷摆了摆手，待虚明诺诺下去，才冲着床上的青年笑眯眯地说：“四叔，如果你现在下床，我可以当做刚才是我的春秋大梦。”
　　话甫落，卫府四爷卫轻岚一个鲤鱼打挺儿起身，跃到一旁的红木脚踏坐下，尴尬地笑道：“三郎，你看看你，好歹我也是你的亲四叔不是？你总是这般让我……”
　　“若是换成大哥二哥，此刻已经从窗口飞出去了。”卫锷赤着足下地，将那朱红色长窗开了一半，三月的风声和暖软糯，并不吵人，夹杂着冬日未尽的丝丝凉意，一下子就让人清醒了。
　　卫轻岚不以为然：“咱们是什么情分，怎么能跟那俩小兔崽子相提并论？”
　　卫轻岚是卫老大人的老来子，四十六岁上才得了，而今年且弱冠，只比卫锷大三岁。卫轻岚虽与卫父并非一母同胞，但因其生母如夫人蒋氏难产早亡，自幼便同卫锷养在卫老爷子膝下。两个人打小儿一起读书做文章，一起上树掏鸟蛋，名为叔侄之分，实胜兄弟之谊。
　　卫锷笑道：“那倒也是，咱们叔侄是狐朋狗友狼狈为奸一丘之貉，怎么能跟人家真君子掺和到一处。”
　　“呸！你不挤兑人就不会说话？……哼，明知自己体寒，还站在窗边吹风。”卫轻岚口里嗔怪，随手拿了一件青色的外衫给卫锷披上，顺便在他光洁白皙的胸膛掐了一把，啧啧念叨：“唉，这若是让外头的小娘子们看见，还不将你生吞活剥了？”
　　“四叔唇红齿白，风姿绰约，才是世间真绝色。”卫锷侧首挑眉一笑，真好似皓月之光临霜雪，亮堂堂地炫人眼目，“何止小娘子，我听说四叔有许多同窗……”
　　这话真是又快又狠地戳进卫轻岚的心肝脾肺肾，他登时气急败坏道：“什么唇红齿白，四叔我这叫君子如玉、玉树临风、风流倜傥……”
　　卫家子孙大多生得不差，但各有各的风采。譬如卫轻岚，也是堂堂七尺男儿，只可惜比起卫老爷子和卫父的剑眉星目、仪表堂堂，卫轻岚更像他的生母一些，又生着一双凤眸，若是换了衣装，活脱脱便是一个高挑的风月俏佳人。
　　记得卫轻岚刚进书院那会儿，可着实是招惹了不少“烂桃花”，连岐王府那个断袖的世子都动不动来下帖子，今儿下棋明儿品箫，最后还是卫老爷子亲自出马，在朝中寻了个机会，参奏岐王一个“沉湎酒色、子孙不肖”的罪名，拼着得罪了岐王府，才了断了这桩“孽缘”。
　　此事被卫轻岚视为毕生之耻，是而每每说起这样的话题，他必定炸毛。
　　一股凉风吹来，卫锷紧了紧外衫，随意地靠坐在窗沿边，收敛了笑意问：“所以……你起这么大早来找我，可有什么要事？”
　　卫轻岚眨了眨眼，臭着脸道：“三郎，你这人真是无趣。听说你昨日又惹了老二？今日请安，老二可又在老爷子跟前告了你一状，说你在得月楼一掷千金，只为博善月娘子轻弹一曲……”
　　“二哥这又不是头一回了，算个什么新鲜事？实在小家子气。”卫锷止住他的话，指一指门口，“到底什么要事，再不说我就叫虚明来赶人了。”
　　“你你你……罢了，不逗你了。”卫轻岚幽幽一叹，正色道：“是骁王府来下拜贴，说赵贵妃要办赏花宴，请咱们家珊娘和珞娘去赴会。”
　　卫锷听得蹙眉，问道：“祖父怎么说？”
　　“老爷子说娘子们都及笄在年，也晓得规矩轻重了，去与不去，由着她们自己做主。”说到这里，卫轻岚轻啐一口，“无非是各自的爹娘说了算。你知道老爷子的性情，有些事浅言辄止。”
　　“骁王还未加冠，却最受皇上宠爱，难怪赵贵妃要早做打算。”卫锷了然一笑，“日前皇上想让骁王领了西山练兵的差事，便被兵部侍郎齐珉谏阻，说骁王年纪尚轻，未曾成家立室，心性不定，难堪大任。礼部冯老大人紧跟着就上书，说数位皇子未立正妃，有违天伦。皇上当即就说要为几位皇儿选妇。可话说回来，虽然京中高门贵女如云，但能辅佐夫君更进一步的却可遇不可求啊。”
　　“所以啊，贵妃娘娘这是广撒网，占得先机。”卫轻岚打趣道。
　　今上子嗣丰盛，得以封王者却不过四位，乃是择优为储君之备。豳王容曦乃长子，养在中宫皇后膝下，算是半个嫡子。潼王容晔为已故淑妃所出，曾从军西征，有战功傍身。宣王容晖之母出身博望侯府，是太原王氏之女，世家根基深厚。
　　骁王容曜在四王中排行最末，但生母最为受宠。中宫尚在，赵贵妃竟有“副后”之实。她要争这个先，倒也有自己的本钱，毕竟其余三王唯有宣王之母徐颖妃在世，论起宠爱却远远不如赵贵妃。
　　卫锷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赵贵妃既开了头，往后这样的‘赏花宴’便只会多不会少。尚未封王的皇子们也有好几位正妃空置，而今有此等机会，凡是数得上的娘娘们自然都不会错过。好在珞娘素来乖巧，去露露脸也无妨……来日议亲也有好处。”
　　卫锷只有一个同母的姐姐卫瑶，早已出阁，嫁的是宣威将军邵霆。珞娘是卫父妾室唐氏所出，珊娘则是他三叔卫轻岳的嫡女。故而，隔母与否且不论，珞娘到底是卫锷的妹妹，他思量起来自然以珞娘为先。
　　本朝嫡庶之分不甚森严，但堂堂皇子亲王，他们的正妃断然不会是庶出。珞娘此去，不过是多让那些贵胄夫人瞧一瞧，叫人知道卫家有女待嫁。再不济，马上就是春闱，京中举子不知凡几，想要有个好结果也不难。
　　“大哥也是这样说的。但有些话还是要透给唐姨娘，让她嘱咐几句，那群小娘子们啊，背后没一个省心的。”卫轻岚道，“咱们家的孩子出身不高不低，做正妃呢娘娘们且看不上，做侧妃又委屈了。纵然赴宴，也抢不着什么风头。倒是你，来猜猜，赵贵妃属意哪家女儿？”
　　卫锷笑了一笑，沉吟片刻，方道：“这有何难猜的，无非是沈太傅家里那位被皇上赞过一句‘有贤才’的十二娘。”
　　卫轻岚白了他一眼：“既是容易猜，怎还想了这样久？”
　　“沈家十二娘固然是好，轻易却娶不得，端看骁王赌不赌这一场。”
　　“你这是何意？”
　　卫锷不理，兀然起身轻轻拂落了外衫，方才扬一扬手，向外唤道：“虚明，更衣。”
　　少顷，虚明便带了几个侍从，捧着水盆、栉巾、茶水、衣衫等物鱼贯而入，服侍着卫锷梳洗。卫轻岚在旁看着，见他仍是一身月白暗绣水浪纹的家常衣衫，不由道：“在家中，又不是要出门，还穿成这个披麻戴孝的样子。”
　　“只是穿惯了，也没什么旁的花色。”
　　卫锷合衣而坐，因迎头看见虚明又出去拎着个食盒进来，遂似笑非笑地看着卫轻岚，直截了当：“在我下逐客令之前，四叔还有足够的时间可以体体面面地告辞离开。”
　　“三郎你真是……”
　　卫轻岚想了半天词，最终在卫锷抬手的瞬间拂袖而去。
　　“公子，小的看四老爷摆明了想蹭饭又怕您动手呢。”虚明一边布菜，一边暗笑：“其实也不是缺他一副碗筷，公子又何必呢。”
　　卫锷仿若未闻，只问：“这次的消息来得迟了，倒叫四叔来我这儿当耳报神。你得空，记着去查缘由。赵贵妃的赏花宴是什么时候？”
　　“是。”虚明应了一声，“本月十八日。”
　　“十八，三月十八……怎么定了那天？”卫锷蹙眉。
　　“那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么？”
　　“……没事。”他停了片刻，方道：“十八那日务必记得提醒我，我有要事。”
　　虚明噗嗤一笑：“小的知道公子什么都好，就是记不住日子。只是公子，娘子她们的赏花宴都是女眷，您又去不得，您预备那一日做……”
　　“该你知道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照我说的去做便是了。”
　　卫锷铺开一卷玉版纸，浅浅蘸取了些青墨，细细勾画起一轮明月——书画静心，不急不急，且先看看江海宴那日会演什么戏文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