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乃纨绔，身有恶骨》末烬

1、白衣三郎

　　卫锷从乱葬岗回来时，在自家大门口与一个青衫书生擦肩而过。
　　匆匆一瞥，那书生衣着很是讲究。八成新的云锦圆领袍，不算打眼的羊脂双鱼玉佩，既不失身份，又不会让人觉得奢侈轻浮。
　　他不由得驻足，饱含兴味地望了一眼，那人也恰恰回首，站在门外那棵茂盛的女贞树下，密密实实的蓝黑果子低垂，遮了眉眼，影影绰绰，却也不难猜出是个风流人物。
　　头顶着“卫府”的匾额，卫锷轻轻一哂：可惜了。
　　自从年初时今上点了祖父协理春闱阅卷、定名，数月以来，到他家的各地生员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能进去大门的不超过半数。来往所求，不过是一个前程。然而当今官场沉浮、诸王党争，似这般的新科举子，年纪轻轻又力争上游，多半是要填了炮灰，垫了门槛。
　　“清河崔仲衡，幸会。”沉寂须臾，那书生先行拱了拱手自报家门，声音朗阔，隐隐有些傲气。
　　清河崔氏，关东望族，倒的确有让人胸怀壮志的本钱……趣味。
　　卫锷利落地回礼，并不着意逢迎，亦不自介，只客套说：“久仰大名，今日得见，卫某三生有幸。”
　　但他那一身白衣，已不难让崔仲衡猜晓身份。
　　偌大个金陵皇城，权贵世家俯仰皆是，其间门庭若市、华盖云集之处，莫过于脚下这方乌衣巷，盖因巷中世家宗族之子弟不知凡几，皆喜着乌衣以显身份尊贵，遂得此名。
　　可唯有眼前此人，一袭白衣不染纤尘。
　　累世清贵的中书侍郎卫家，在乌衣巷实算不得世家大族，却是正正经经的书香门第，以其族中子弟无不温文尔雅、虚怀若谷闻名于世，历来是皇族择婿之典范，俗称“人样子”。
　　可唯有眼前此人，少年纨绔恶名昭彰。
　　卫锷，卫家三郎。
　　望着少年郎唇边浅浅的笑意，崔仲衡的瞳孔下意识抖了一抖，自谦道：“崔某不过一介读书人，功名未备，不敢妄称大名。”虽然从未真正结交过，但依照素日流言，被卫家三郎“久仰”可不算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耳闻崔公子是今届清河亚元，料想必能春闱登科及第，不负五姓七望之遗风。”卫锷和颜悦色地说，并没错过对方的细微变化，折扇轻轻在手心里一磕，磕得崔仲衡肝儿直颤。
　　顾不得这话是真的恭维还是在暗讽，崔仲衡强撑着笑容应和：“在下微末才学，但求不辱家门而已。”
　　卫锷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气定自若道：“相见即是有缘，原该与崔公子推杯换盏一番，只是春闱在即，想必崔公子要日夜温书不得空闲，还是改日，待崔公子蟾宫折桂，卫某再上门恭贺。崔公子……慢走不送。”
　　崔仲衡忙不迭地颔首，随声道：“承蒙厚情，留步。”言罢即转身离去，心里还暗道自己轻狂，不该起了好奇之心与卫锷攀谈。他初来乍到，在京城本就人头不熟，生怕招了祸端。
　　瞧着人走远了，卫锷才笑了一笑，转身进门去。书童虚明早迎上来，问道：“公子今日回来的晚些，本当好生沐浴歇歇，去了那乱葬岗的晦气，何必又与那崔公子说话儿？素日来咱们府的举子也不少，公子不是都懒怠搭理么？”
　　“清河崔氏难得出这么一个有出息的，来金陵前半月，‘玉衡公子’的美名就传得人尽皆知了，我当然好奇了。况且知道你家公子是谁还要主动搭话的，满金陵可也不多了。”
　　虚明小声嘟囔：“那清河本就是崔家的地盘儿，族人鼎盛，出个亚元算什么？要小的说啊，这位亚元老爷晃一晃，说不定听见多少水声呢。”
　　“崔家有本事在清河给他灌水，那是崔家的本事。他若明知灌水还敢到金陵来，那是他自己的本事。”卫锷和声道，眉梢眼角染上一点真正的澹澹笑意，“罢了，往后总能看见，观他后效吧。”
　　卫家祖籍河东，在金陵不算显赫门庭，府邸却还算开阔，在乌衣巷南边占着个不大不小的多进院。卫锷大步往自个儿的绥靖院里走，途经正房时，远远看见一个乌衣公子跪在门口。
　　虚明快人快语，幸灾乐祸解释道：“方才见那崔公子，老大人点了二公子陪着说话，结果崔公子刚走，老大人便说二公子失了深沉，叫跪到晚膳时分才能起呢！”
　　话音未落，一主一仆已是走到卫家二公子身旁了。卫锷上去自然而然地拱手作揖，和和气气道：“二哥，久不见了。昨日听闻三叔身上不爽利，如今可大好了？”
　　卫家二公子早听见了虚明的话，正是一肚子火没出发，次再听了这话，不由得皱了皱眉，僵硬开口：“劳三弟记挂，父亲不过着了些春症，早晚咳嗽几声，太医说吃几副药便无大碍了。”
　　如今卫府仍是卫锷的祖父、当朝四品中书侍郎卫深在当家做主，便是虚明口中的老大人。卫深膝下共有四子，卫锷之父乃长房，但子嗣上的缘分相较几个弟弟来得要晚些，故而卫锷虽是卫父长子，序齿却是卫家三郎。
　　卫钧行二，长卫锷两岁，从科举上出身，如今也是个举人，同崔仲衡一样要在本届春闱下场一试。这本来是光耀门楣的好事，只是他素来钻营之心高过读书之性，想来是眼见着崔仲衡出身清河望族，美名在外，说了什么眼皮子浅自跌身价的话了。
　　如此，便也难怪方才崔仲衡明明猜出他的身份，晓得他素日的名声，却还是主动提名道姓。约莫是看了卫钧的作派，生了轻视之心，以为人言不足信，要亲自试探一二罢了。
　　“既如此，我也可安心了。”卫锷又拱了拱手，不紧不慢道：“二哥您且慢慢跪着，为弟便不奉陪了。虚明，记着提醒我，晚些时候给二哥送些玉露膏来，活血化瘀是最好的了。”
　　虚明噗嗤一笑，应和得爽快：“公子放心，小的必不会忘了。”
　　卫钧嘴角抽搐了一下，干巴巴道：“不劳三弟费心。”
　　“二哥这可就见外了，做兄弟的关心兄长，怎么算费心呢？”卫锷望一望正房里头，“要说费心的还是祖父，惦记着二哥来日仕途上多条人脉，似崔公子这般炙手可热的新科举子，都不忘叫二哥来作陪，又时时提点，怕二哥走错了路。”
　　卫钧咬了咬牙，正色道：“祖父谆谆教诲，我自是感激于心，不敢忘怀。不比三弟洒脱，素日祖父这般疼惜，也能安心做秦楼楚馆的座上宾……”
　　卫锷神色如常地接过话茬：“那必是祖父知晓为弟心如朗月，行若清风，纵入烟柳繁华地，亦能片叶不沾身。二哥心思重，祖父总要担心一时放松，让二哥走了下坡路，这才管教得严厉些。”
　　片叶不沾身？怕是连花盆都抱回来了！卫钧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幽幽道：“三弟如此谦逊，祖父知道了不知作何感想。”
　　“祖父的事，为弟可不敢妄自揣测。二哥慢慢跪，为弟告辞了。”卫锷付之一笑，转身而去。
　　“可吓死小的了，还在老大人门前呢，公子就这般不顾二公子脸面，也不怕他动怒叫嚷起来？”绥靖院里，虚明一边替卫锷宽衣，一边问道。
　　“你方才说他为何下跪的时候，仿佛也没避讳吧？如今倒后怕了，没用的东西。”
　　一旁的浴桶里雾气腾腾，卫锷只穿着亵衣，信手掬起一捧热水，便沾了满手细碎的丁香花瓣。他低低而笑，桃花目里染着氤氲的水汽，“你也不是第一日认识我那位二哥了。他爱惜自己的名声，就像鸟儿爱惜自己的羽毛，越是当着祖父，他越不敢与我争执。”
　　虚明恍然大悟，笑着说：“二公子也是忌惮着老大人看重公子的缘故。老大人有这么多孙男娣女，可头一个放在心上的，便是咱们公子了。”
　　卫锷轻轻一嗤，不置可否。但听得水声激荡，已是踏进了浴桶之中。
　　过了一会儿，又听虚明说：“公子，今日有信鸽飞回来一只。”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支竹管，交给卫锷，“是编号五七，脚缚灰绳，巳时落地。”
　　卫锷闭目静了须臾，方才接了过来，打开来是空白的一张蚕茧纸，不过六寸来长。他随手在浴桶里浸了片刻，再看时，那上头才显现出几个蝇头小楷，十分方正，显然是不想被人参破笔迹。
　　——江海宴。
　　只有这三个字。
　　卫锷闭了闭眼，淡淡问道：“虚明，江海宴还有几日？”
　　虚明愣了一愣，掐指一算，一拍脑门儿：“今日已经十二，可不就是三日后么？公子，今年为着皇上病重，推迟了科考到四月，这三年一度三月十五的江海宴，怕是各地的举子们都要去凑个热闹。”
　　所谓江海宴，是取潘江陆海之意，听起来是个谈诗论画的文会，实则不知道是哪年里京城的纨绔公子哥儿们想出来的妙宗儿，投壶射覆行酒令，图个乐子罢了。后来渐渐有考中后的新科进士盘桓于京城，为着给自己铺路而赴宴，一来二去，这日子便也定了下来，成了金陵数一数二的盛宴。
　　近年来诸王之间斗得狠，常有王孙贵族来江海宴上招揽门客，书生十年寒窗苦读，为的也不过是封妻荫子位极人臣，如有做从龙之臣的机会，那各人心底里便也有计较。
　　“……去将这字条收归记档吧，注明时间。”
　　“公子，这一向那几位的信函，您不都是焚烧了么？”虚明不解道。
　　卫锷以手覆眼，音色渐趋慵懒：“写成这个鬼样子，又没什么惹眼的话，有什么可防的。留下，权当帮我记着这人情……倒是今日穿的衣衫，拿去烧了吧。再吩咐下去，打今儿起到江海宴，我要闭门谢客，谁来都不见。”
　　虚明顿了顿，“四爷也不见？”
　　“不见。”
　　“老大人、老爷也不见？”
　　“……祖父和父亲若过问，就说我在闭关温书。”
　　“公子又不考科举温什么书……唉，那若是娘子……”
　　“虚明，再啰嗦你就去陪二哥跪着。”
　　“……公子好歇，小的去记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