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倒病美人夫子》苏门小学士

40、火神殿（二）

　　皓月当空，树下清影。
　　景王回府前将燕然拉到一边，吩咐随从们都远远候着。

　　“我知你方才说的都是瞎编，但你记得我的生辰，就这一点，我很高兴。”景王目光温和地看着燕然。
　　“我……”燕然心虚，拱手就要拜。
　　景王托住他的手，语气却愈发温和了：“回来就好！”说着，他揉了一把燕然的头，道，“小崽子个头长得不错，快和我一般高了！这身板还不够壮实，得多吃肉。”
　　燕然被揉得低垂了头，像一只乖巧的狗崽，头一回有人这么和他说话，他尝到了热乎乎的人间味。
　　低头间，马尾滑开，衣领微敞，露出半截脖颈。景王看到了燕然后颈那个流火眼印记。
　　景王心下了然，又移目到那条白色锦带，道：“这眼睛，还没治好吗？”
　　“夫子为了治我的眼睛殚精竭虑，如今已经大好了，只是还在适应期，所以我时常还戴着这条锦带。”
　　景王点头道：“难怪我见你行动敏捷，与常人无异。仙师云夫子，与你一同来了吗？我想同他老人家见一面，备些薄礼，感谢他这些年的照顾。”
　　老？老人家？……
　　燕然捏了把汗：“夫子他，在闭关。”
　　“那真是可惜了，”景王一边说着一边瞅着燕然，瞧他神情微恙，又问，“他待你好吗？”
　　“夫子待我……”燕然喉间一动，想到了那日慕云殿内，面对百般挑事的各路仙门，夫子将自己护在身后，在袖中紧紧握着他的手。
　　燕然捏捏指尖，触感犹如还在，道：“夫子待我是极好的。”
　　“看来是我多虑了，当年云夫子仙上收了你，养你教你，把你带得这么好，可见是用心了。”

　　起风了，树影斑驳，摇碎的月光投在燕然年轻的脸上。
　　景王瞧着这个少年，陌生又遥远。不咸城的温暖来得晚，七月正是满城丁香盛开之际，幽幽花香随风袭来，景王鼻尖一痒打了个喷嚏，远远侯着的侍从一抖，手中捧着大氅，不知该不该上前。
　　燕然余角瞥见了，很自然地转身，取了那大氅，披在了景王肩上。
　　“哥哥身体似乎不大好，日常吃什么药？”燕然问道。
　　景王拍了拍肩上少年的手，道：“旧疾，无什大碍，就是畏冷。”
　　景王顺势握住燕然的手，放在自己掌心，温言道：“如今的不咸城尚奢靡之风，夜夜笙歌，醉生梦死，世家子弟们个个不成气候，你初来乍到，不要和他们沆瀣一气。为首的那个就是你五弟，他是个混子，你别理他。”景王轻轻拍着燕然的手，道，“你是世外仙人教出来的孩子，没沾过这些荤腥，当志存高远，邪不能袭。你的路，同他们不一样。”
　　“知道了。”
　　“那个少将军元野，从小就是城中一霸，天不收，地不管，欺上诳下，什么恶事都干过，是个狠角色！你此番遇着他，千万要小心应付。”
　　看来果然不是个善茬。燕然应道：“好的。”
　　“火神祭本是民间祭祀，朝中历来不多做干预，只是派人督察监管。今天却闹得有点大了，祭祀中断不要紧，民间最多闹一场游|行，但那‘火傀’却关系重大，危及全城，想必明日朝堂会有一番争讨。你沾上了这件事，一时摘不清的，如今突然杀出个小霸王，揽走了这事，抢走了注意力，倒也是件好事。你的身份暂时能藏则藏，只有查清了火傀，你才能全身而退。”
　　“嗯。”燕然自然明白。
　　“还有，”景王顿了一下，叮嘱道，“你与贾公子，不要走得太近。”
　　“哥哥何出此言？”燕然疑惑道：“我听闻贾公子的父亲是哥哥的授业恩师，贾公子也是哥哥当年力保才得以活命，怎的此刻哥哥疑心他？”
　　“我一直都很后悔，当年不该为了保贾家人性命将他送入火神殿。那火神殿是个什么地方，人魔鬼怪，魑魅横行，火神祭远比人们所看到的肮脏。十五年间，他耳濡目染，死中求生，难保还是白璧无瑕。”
　　燕然想到了贾青云手腕上的镣铐，还有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疤痕。
　　“你今日救他，有觉察出什么吗？”
　　“他病得厉害，一心求死。”燕然哑声道。
　　“你今日自请查案，除了想查清火傀，自证清白，是不是还想救他？”
　　“哥哥……”
　　“若是能救，我早就救了。”景王轻叹一声，道：“也罢，你自去吧。”
　　景王已走至马车前，又道：“万事切莫逞强，注意安全，不行就回家，你嫂子和侄儿见到你一定欢喜。”
　　“小侄儿？”
　　“十岁了，很调皮。”景王笑道，提衣上车时又回头说道，“齐卫，你留下，这段时间就跟着燕然吧。”
　　齐卫见着燕然早已高兴坏了，正想找机会和这小子叙叙旧。
　　谁料，燕然却一口回绝了。
　　“不必麻烦了，我如今可以保护自己的。齐大人是哥哥身边用惯的老人，哥哥离不得他。哥哥要是担心我，另挑新人给我吧。”
　　景王不动声色，捏紧了玉扳指，稍顷，他温声道：“好，若遇到什么困难，尽管说。”
　　“燕然倒真有一事想求哥哥帮忙。”
　　“何事？”
　　“萌萌，快过来！”燕然回头对一直藏在身后的小宁萌喊道。
　　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从燕然身后探出个圆脑袋，那双水灵灵的圆杏眼，像一汪湖泊，映着天上的月光，也映着儒雅清秀的景王。
　　燕然将宁萌牵到景王跟前，道：“这是我在姑苏游历时救下的孤女，也是我认下的妹妹，名唤宁萌，这段时间她跟着我居无定所、食无定餐，实在是可怜，请哥哥将她带回家去，替我好生看顾，给她请个先生，教她诗书礼仪。她父亲曾是百年学府的院长，是个备受尊敬的先生，她是个极聪明的孩子，该好好读书的年纪，不能尽跟着我瞎折腾。”
　　景王眉目疏朗，颔首道：“好，你放心。”
　　小宁萌紧紧揪着燕然的衣摆，踌躇道：“燕哥哥……”
　　“乖，听话，过几日我便去瞧你。”

　　齐卫一晚上都闷闷的。
　　城墙下遇见个卖冰糖葫芦的货郎，齐卫丢过去两串铜钱，取了两串糖葫芦，一串扔给身边的唐果，一串自己叼在了嘴里。
　　唐果是新入府的近卫，比燕然小半岁，却完全还是个小孩脾性，平日里屁颠屁颠地追着齐卫叫师傅，想尽办法讨糖吃。他接了那糖葫芦，塞得腮帮鼓鼓的，追着齐卫直喊：“师傅，师傅，四皇子没收你，你不高兴？”
　　齐卫脸色阴着，嘴里嚼着糖葫芦，歪头看着天空那轮明月，道：“今儿的月亮怪冷的。”
　　唐果不明就里，抬头看月，没瞧出有何不同。
　　齐卫想起了南下寻仙那三年，那些月夜狂奔的日子，他总是一手兜着燕然，一手杀着追兵，在旷野里狂奔，像追着月亮的战士，怀里揣着胜利的果实，兴起时还会哼几句路上听来的歌谣：月亮粑粑，兜里兜个崽崽，崽崽想吃果果，哥哥上山去摘……
　　齐卫瞧着今儿这月，觉得它特别冷，特别不近人情。当年那个赖在他身上奶声奶气喊着“齐哥哥”的小娃娃，如今已经长成了陌生人的模样。
　　齐卫叹了口气，又咬了一颗糖葫芦，咕哝道：“终究是生分了。”
　　“殿下叫我们暗中盯着四皇子，四皇子若发现了，会不会生师傅的气？”唐果问道。
　　“不是盯着，是保护！保护知道吗！”齐卫强调道。
　　“贾青云，”齐卫念着这名字，“贾公子，这人十年前我见过一回，那会他才七岁，还没长开，瘦得像纸一样薄，风一吹就能吹上天，没想到，如今竟长了这么个好模样。奇怪，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张脸……”
　　“现在不也像纸一样薄？”唐果含着一颗糖葫芦，口齿不清，“坊间都传，火神殿养着的贾公子天人之姿，今儿我瞧着一般般呀，还没有咱们王妃好看呢。”
　　“王妃身份尊贵，贾公子是罪奴，能这么比吗？”齐卫敲了一下唐果的脑袋，道，“不想死就别乱说话。”
　　“哦。”
　　“阿然一回来，就沾上了火神祭这事，不像是偶然，总觉得有人刻意安排，还有那恶心的火傀，该不会是……有人要害阿然吧？”
　　齐卫吐出一颗果核，将糖葫芦折成两段。
　　唐果凑到跟前，眼巴巴地瞅着那剩余的糖葫芦，道：“师傅你这糖葫芦还吃不吃，不吃就赏我吧。”
　　齐卫扭头，眼睛里闪着光，道：“还想吃糖葫芦不？”
　　“嗯。”唐果如小鸡啄米。
　　“师傅再给你买三串，咱俩今晚夜游火神殿去！”

　　景王一行刚走，斗十千便与燕然转身回火神殿。
　　“他防着你呢。”斗十千瞟了一眼燕然，迈着长腿走到了前头。
　　他长得极高，穿了一身黑，更显得身姿颀长，走路的样子很好看，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悠哉游哉地转着扇子，看着像个混迹市井的不羁公子，却又端的一股与生俱来的傲慢。
　　斗十千觉察到燕然在看他，便回头道：“嗯？”
　　“天上掉下来个四弟，还坏了他的事，他当然得防着我。”燕然道。
　　“那你俩演的哪一出兄弟情深？”斗十千斜着双凤眼，似笑非笑。
　　“这你就错了，并不是演。人与人之间没有无缘无故的信任，但是血脉相连是实实在在的。我当他是兄长，感激他当年救我，我以真心待他，假以时日，他必定也会坦诚相见，到时自然兄弟情深。我将萌萌交给他，就是让他放心。”燕然道。
　　“哦？你还挺有信心。”斗十千故意说道。
　　“他毕竟是我哥哥。”燕然道。
　　“我也是你哥哥。”斗十千笑得浪荡，满脸戏谑。
　　“你这个哥哥，我可不敢要。”燕然道。
　　“我比他更能帮你，你应该认我的。”斗十千笑道。
　　“我认不认你，”燕然道，“你都早就在不咸城候着我了。”
　　“哦？被你发现了。”斗十千合上扇子，抿紧唇线。
　　“我不管你有何目的，我此行只为了找回夫子，你若真心帮我，我自然感激，你若从中作梗，就休怪我不客气。”
　　“明明是求我帮忙，却还威胁我，你实在是没诚意。”斗十千笑道。
　　“我比你有诚意。”燕然报以微笑。
　　“你既然说了，此行不过是为了找云夫子，火神祭这件事情错综复杂，能不管的就别管了吧。”斗十千转移话题。
　　“火傀关系到全城的安危，这件事我不能袖手旁观。火傀的控制是眼下最紧要的，得尽快找到办法。”燕然凝眉道，“究竟是谁那么丧心病狂，想借火神祭毁了不咸城。”
　　“肯定是个疯子咯。”斗十千仗着自己高，拿扇子戳了戳燕然的头顶，道，“你还记得三清书院那位用太虚图噬人魂魄的尊主不？”
　　“当然记得，怎么？”燕然被他戳得有点恼。
　　“我前几日到不咸城，发现了同样的事情。这些年，不咸城前前后后失踪了几十名少年，个个都是人间翘楚，无故消失，与三清书院如出一辙。想必，这不咸城，也有这位尊主的爪牙。”
　　没想到，在遥远的北境上谷国，竟然也有太虚图的痕迹。那这是不是说明，那位尊主在人间织了一个庞大的网，到处都有人在为他卖命。
　　夫子曾说过，太虚图噬魂夺魄，极乐壶则以人的灵魂为原料，齐集三千灵魂，就可练成毁天灭地的极乐禁术。
　　三千灵魂。
　　极乐禁术。
　　三千。
　　如此广而撒网，三千，恐怕已经快凑齐了。
　　“虽不知这两件事情有无关联，但总是留个心眼的好，毕竟，那位尊主手里，还捏着一幅专门为你准备的太虚图。”
　　燕然头皮发麻。
　　“聊个好玩的，”斗十千抹开折扇，掩面笑盈盈道，“那小霸王和贾青云，你怎么看？”
　　“啥？”燕然才晃过神。
　　“元野火急火燎要将贾青云带走，你猜这会，他俩在干嘛？”
　　燕然只觉一股火油冲到脑门，甩袍冲进了火神殿。

　　大殿里空荡荡的，仅一老人在扫尘。
　　人呢？
　　“贾公子呢？”燕然抓着老人问道。
　　“什么？”老人似乎耳聋。
　　“就是，火神妃？”燕然着急问道。
　　“火？火油刚添上，能燃一整晚，灭不了。”老人指了指殿前的灯。
　　“我问的是火神妃！火神妃！”燕然大声说道。
　　“哦……哦，火神妃，”老人杵着扫帚说道，“少将军方才将他带走了，气势汹汹，唉，可怜的孩子，日日夜夜，没完没了，怕又是一顿毒打。”老人摇头瘪嘴，牙已掉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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