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火神殿（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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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仪台上，观赏火神祭的人，被闻声而来的黑骑兵粗鲁地驱赶在一起，围成一圈，像圈羊一样。
“都给我看紧了，一个也不准走！”为首的那位壮硕魁梧，脸上一道长疤，燕颔虎须，正是黑骑兵的首领高飞。
他横眼怒目，在人群中扫了一圈，道：“今日有人坏了我上谷国的火神祭，就是挡了我上谷国财运，就是掏了上谷国钱袋子，将士们在外拼杀护国，内里却总有些蛀虫在作乱，今日定要将这做乱之人揪出来，就地正法，给大伙一个交待。”
高飞啐了一口，转身朝景王走去，千斤象足，落地有声，每走一步，凤仪台都抖三抖。
高飞扶了扶腰间佩刀，抱拳欠身行了个礼，道：“殿下受惊了。”
“黑骑兵不在皇城内巡防，怎的管起了这正阳街上的火神祭？高大人最近很闲吗？”景王眼皮子也不抬一下，神色淡淡地把玩着手上的玉扳指。
天近暮色，夜风渐冷，景王背上有点凉，遂抬了抬肩，身边的近侍立刻过来替他将雪貂大氅披上了。
高飞挑了挑眉，道：“眼下正值上谷国一年中最暖和的季节，殿下却仍要披这大氅保暖，殿下春秋正盛，可要保重身体啊……”
景王手一顿，道：“自然比不得高大人舞刀弄枪，暴虎冯河。”
高飞笑道：“让殿下见笑了，高某空有一身蛮力，虽蠢笨得很，但抓几个犯事捣乱的，倒也不成问题。”
景王侧眼瞄向高飞：“灭火救人不见高大人影子，这一说抓人，高大人倒是闻着味就来了。”景王的细长眼闪过锐光，“高大人莫不是怕本王揪出什么人来，今晚没得好觉睡。”
“高某光明磊落，向来睡得好！”高飞笑了下，又道，“倒是殿下您，从来都是反对火神祭，为何又突然接受了监督火神祭的圣命？今日眼见着祭祀中断，火神妃被劫，殿下似乎一点也不着急。”
“我心急的是正阳街被火灼伤的一百余名无辜百姓！”景王转着拇指上玉扳指，声音里有了寒意。
“箭两发而不中，还在眼皮子底下放走了劫匪，殿下放水放得未免太明显了。”
高飞的主子是手握兵权的大将军。近年边境战火连连，挑事的都是一些眼红上谷国火油资源的蛮夷之族。太平盛世里一家独大的国师一派，如今也被大将军一派挤去了半壁朝堂。憋屈了多年的武官，自然也跟着腰板挺直了起来。
“不就是个贾家余孽吗？养了这些年，费了多少汤药粮食，依然是个朝不保夕的病秧子，没得福缘，就该让他在火神祭中以身殉国，至少还能起点作用。景王何必心疼？”高飞道。
景王眼中如有芒刺。
“当年看在殿下的面子上，我们大将军允他入了火神殿，免了死罪，多活了十五年，做到这一步，已经仁至义尽了。”
“今日本该是他以身殉国的日子，却无端端被劫了，若殿下还是拦着不让查，那高某也不得不对当年传得满城风雨的消息半信半疑了……”
高飞这话还没说完，便被当头一记重拳生生砸倒。这一拳力道雄厚，来得又快又猛，纵高飞身躯庞大，也被掀翻在地。
高飞门牙断了半颗，满口血腥子，摔在地上，半晌起不来。
打人者，正是齐卫。
“高大人莫不是吃多了酒，也敢拿这些污言脏语送到殿下耳边，你家主子也未必敢这样同殿下讲话，将军廊下一条犬，胡乱咬人，不怕给你主子招祸端吗？”
高飞自知失言，啐了一口残血，吐出半颗断牙，抬袖抹了抹嘴，道：“好说，齐大人，这半颗牙，我记着了。”
高飞是怕齐卫的。
整个上谷国，没有几个人，不怕景王身边这个齐卫。
“殿下，高飞这蛮子向来口无遮拦，殿下切莫为他着了气。”齐卫道。
“无妨。”
如今，燕王年事高不理朝政，国师与大将军平分朝堂，这两人的话，有时候比燕王还管用。
“底下正阳街情况如何？”景王问道。
“不太好。”齐卫为难道，“被火灼伤者，近两百人，奇怪的是，我瞧着那伤不像是寻常烧伤……伤者全身皮肤龟裂，裂纹下有火光，似乎火是从身体里燃起来的。我担心另有隐情，已安排将受伤者全部转移到火神殿偏殿隔离医治。”
“做得好。”景王点头道，“今日之火，烧得离奇。”
高飞恨恨地看了齐卫一眼，愤而转身，带着黑骑兵一众人下了凤仪台。
“大人，有人亲眼瞧见，劫走火神妃的人，是从这凤仪台下去的。”一位小将说道。
“景王不让我们插手，定是有鬼。给我好好盯着。”
“是。”
“贾公子必须找到，否则提头来见。”
“贾……贾公子？”
“就是火神妃。”
“哦。高大人怀疑景王派人劫走了火神妃？”
“我怎么知道！也有可能是国师的人。不论是谁，少将军叮嘱过，贾公子只能在我们手里。”
“咱们少将军，何时对火神妃上心了？”
“我哪知道！”高飞啐了一口血水，咒道，“他妈的齐卫，总有一天我拔了他满口牙！”
小将偷笑，正要溜走，又听得高飞问道：“少将军几时进城？”
“府里收到消息，说少将军此战大捷，斩敌一万，获奇兵利器、珠玉珍宝无数，大将军大悦，已吩咐准备接风洗尘，预计明日即可进城。”
“很好！”高飞回头瞧了瞧那高墙上的人，恨恨道，“敢跟我们少将军抢人，活得不耐烦了。”
景王打了个喷嚏。
近侍又凑上前来，替他将雪貂大氅系了个紧。
景王踱向那群被高飞唬得颤颤巍巍的人们，彬彬有礼道：“登凤仪台者，非富即贵，诸位都是有身份有脸面的人，本王不想为难，也请诸位莫要隐瞒，将看到的知道的，都毫无保留说出来。”
“扰乱火神祭，劫走火神妃，是死罪，若知情不报，同罪。”景王温声说道。
众人身动影碎。
“是……是他们！”一个老伯站出来，指着立于城墙边的一个颀长身影道，“殿下，正是与他一起的那位红衣小公子，劫走了火神妃。那小公子会法术，是个仙人，吹了一声哨子，呼地化出一只火红大鸟，骑着那只大鸟，就把火神妃给劫走了！”
众人纷纷移身，顺着老伯的手指看过去。
只见那人一手摇扇，一手执酒，正悠哉悠哉地看着夕阳，时而与身边的一位小女孩说着什么，似乎心情不错。
其它人也纷纷附和道：“是的是的，我也看到了，正是他们。”
景王一颔首，他的亲骑兵便迅速将那人围了起来。
那人轻笑一声，转着扇子从众人中踏了出来，满身透着玩世不恭。
他浅笑凤眸，十分自在，拱手向景王道：“在下，斗十千，是燕然的朋友。”
燕然！！！
没听错，是燕然！！！
齐卫第一个反应过来，冲过去，抓着斗十千的双臂晃道：“你说的是燕然么？是阿然，是不是？”
斗十千被晃得头晕，拍了拍眼前这个方才还一拳击倒高飞、此刻却兴奋得点违和的彪形大汉，道：“是的。”
“殿下，他说是阿然，是阿然回来了！”齐卫回头看向景王，眼中已热泪盈眶。
景王眼中波动了几下，又忍住了，脸上依然沉郁。
忽听得一个声音：“三哥！”
一个锦衣少年蹿了上来，身轻如燕，正是五皇子，燕许。
“我今儿瞧见了一个人……”燕许话才到嘴边，瞥见景王阴着的脸，便吓得将后半句憋了回去。
“去哪鬼混了，说好的，火神之箭由你来射！你现在还有脸来！”景王训责道。
“不是没搞成吗？我来与不来，也没差吧……哎呀，一个火神祭而已吗，没搞成就没搞成，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们上谷国的财运，还真的指望着这样一个祭祀不成？”
众人听此狂言，忙朝着火神殿的方向揖拜不迭。五皇子出言不逊，火神若听见了可千万别当真。
“告诉你啊……我今儿在大街上瞧见一个瞎子，他眼睛上系了一根锦带，是宫里的东西，更巧的是，那根锦带绣的金线虎纹，正是三哥你的专用之物……”
话还未说完，便听得身后传来一声：“五皇子，别来无恙啊。”
燕许回头瞧去，顿时觉得皮疼。
斗十千正好整以暇地瞧着他。
“既是他的朋友，”景王忽然抬声说道，“烦请唤他到火神殿一聚，我会在那等着他。”
斗十千牵嘴一笑：“好说。”
火神殿，在正阳街尽头。
一座仅次于皇宫及国师府邸的华丽殿宇。
上谷国人们靠火油生意而生，一代又一代过着富足的生活，火神就是他们心中最崇拜最仰仗的神。
这份崇拜，有时候甚至都高过对皇室的敬畏。
听闻今日破坏火神祭的人，竟然是传闻已死去多年的四皇子。
当年那无眼诡婴降世带来的恐惧，以及今日破坏火神祭带来的愤怒，如燃烧的火油，在人们心中升腾而起。
这个人出现，从来就没有什么好事。
燕然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将面临着什么。
火神殿内，景王领着众人，肃然以待。
天空传来一声鸟鸣，火光冲天，一团燃烧的火云落入殿中。当那火光散去，站在人们眼前的，已经是两位身着红衣的耀眼少年。
其中一位少年，颀长俊秀，飞肩束袖，马尾高束，眼睛上蒙着一根白色锦带，遮住了满目春光，却生出另一番恣意风流。他浑身透着热气腾腾的意气，似要将这火神殿给点着。
正是燕然。
身侧那位，身着火神妃大婚喜服，凤冠已除，一头墨发只用一根红线随意绑着，他抬头那一瞬间，人群中出现了一番骚动。
五皇子手中灯笼掉落，喉间一动，眼睛都直了：“幸……幸好今日这火没烧成，居然是这么个美人……”
火神殿内灯火通明，晃得刺眼，景王身前空荡荡的，他可以毫无遮挡地看向眼前两人。
这两人都是他当年拼命从虎口牙中救下的人，一个是他亲弟弟，一个是他的恩师之子。这些年燕然拜在天台山云夫子门下，几无音讯，而贾青云自入了火神殿，也是一年才得以见一次。
从未有过交集的两个人，今日为何会以这种方式一起出现？
贾青云见殿中气氛肃杀，便知事态严重，他前行几步，掀袍跪地，道：“罪奴贾青云，前来认罪。”
“唉……美人快起！”五皇子忙要去扶，道，“今日他们要烧你，我是不在场，我要是在场，我也去劫你、救你，断不让那火烧到你。”
“燕许！”景王斥道。
“啊？三哥……”五皇子撒娇道，“若三哥非得要烧一个人祭火神，我再为你寻一个就是了，这个美人就赏给我吧。”
燕然侧目以视，这小子果然荒唐。
“混账，滚回去！”景王斥道。
“呜呜，我不滚，我要守在这里，看到美人平安无事才放心。”
燕然看向景王，隔着这条锦带，从他眼中读到了怒火。
花羡君说，景王燕礼，是这皇城中唯一可信之人。但是，此刻他看起来似乎不太好说话。
“燕然？”景王直直地看着燕然。
“在。”燕然学着贾青云，跨前一步，在他右侧跪下。
“我在等你的解释。”景王眼下一片乌黑。
燕然理了理心绪，一本正经地说道：“燕然此番回来，不过是想陪哥哥过一次生辰。”
景王身形一动，陪我过生辰？
没错，花羡君说过，三日之后，正是景王的三十岁生辰。
每年的生辰，都是景王最难熬的一天。他的母妃，正是在这一天自缢而亡。他的出生日，成了母妃的忌日，这样日子里，他是断然无法嬉笑开颜，更是从不举办生辰宴。
年年形单影只，年年对月独酌。
他的生辰日，是他的软肋。
燕然继续道：“一别十五年，燕然心心念念着这一天，没想到会变成今日这个情景。”他低着头，一副乖巧的模样。
“既已回来，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来找我？”景王语气已缓和。
“本想给哥哥一个惊喜。谁知一入城，便发觉不咸城上妖气冲天，火祭台上暗藏孽火，数万民众疯了一般地围观火烧美人，倘若那火祭台一旦点着，孽火流蹿，恐怕在场者都难逃火舌！燕然实在是出于下策，才不得已劫走了美人，中止了火神祭！”燕然答道。
“妖言惑众！一派胡言！”火神殿大祭司怒而说道，“火神祭是上谷国最重要的祭祀仪式，火神庇护上谷国数百年，哪来的妖气孽火？”
景王朝大祭司摆摆手，对燕然道：“你继续说。”
燕然原本全是瞎编，但见着大祭司这模样，很是狐疑，莫非自己瞎猫碰着死耗子，蒙到了要害之处？于是继续说道：“那么我请问，火神祭延续数百年，可曾像今日这般，连只火神之箭都点不燃？”
“混淆视听，一派胡言！”
“那么我再问，今日被灼伤之人，是否身现裂火纹且重伤不死？”
“正是。”齐卫兴奋起来，“被灼伤的人此刻都在偏殿集中治疗，确实像四皇子所说，身现裂火纹，重伤却不死。”
“劳烦齐大人，带一位伤者来瞧瞧。”燕然一本正经道。
“好。”齐卫欣然答应，满脸老父亲的自豪。没想到啊，当年在自己怀里嗷嗷待哺的小崽子，如今这般出息了。
稍顷，一个铁链锁着的人被抬了进来。此人身上衣物已燃尽，全身龟裂，暗红火光从裂纹下透出。他低吼不迭，扭动挣扎，似乎很是痛苦，若说他像人，倒不如说他像兽。
“不好！诸位退远一点，这是火傀。”斗十千将扇子挡于鼻前，大声说道。
众人皆惊，仓皇后退。
“可是《诡疫录》中提到过的火傀？”燕然问道。
“正是。”斗十千走近几步，细瞧了一瞧，面色凝重道，“火傀有极强的传染性，感染者被孽火烧尽血肉却不死，化为火傀，受人驱使。看来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有人要将不咸城化成一座火傀城！”
斗十千面露忧色，道：“今日这火神祭若照常举行，恐怕就要演变成一场屠城祭了！”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四皇子本是英雄救美，结果反倒救了不咸城！运气不错！”斗十千笑道。
燕然细品着“运气不错”这四个字。
“祭司大人可有话说？”景王冷面看向那面色乌青的大祭司，“火神祭由大祭司一手操办，出了这等事情，别告诉我你不知情？”
“景……景王饶命啊！”大祭司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今日这火神殿，好生热闹呀！”忽的从殿外传来一个宏亮声音，一股肃杀的黑戾之气从外涌来。
来人一身戎装，风尘仆仆，带着刚从战场上下来的肃杀血气。
贾青云背脊一直，面色有异。
燕然觉察到了。
此人是谁，为何花羡君没有提过？
那人自一进来便直勾勾盯着青云的背影，迈着大步径直走向他，仿佛下秒便要将他一把掳走。
但他并没有，他在青云身侧停步，单膝跪地，道：“拜见景王。”
“少将军快请起，小王受不起你这一拜。”景王忙说道。
少将军毫不客气，翻然起身道：“元野紧赶慢赶，还是错过了火神祭大戏！”
旋又转身看向燕然，道：“听闻四皇子英雄救美，劫走了我火神殿的人，不愧是拜了世外仙人为师，果然非比寻常。”
燕然从他眼中看到了杀气。
“火神殿本就是将军府产业，父帅命我来接手火神祭一事，不知景王意下如何？”元野道。
大将军手握重兵，外驭强敌，内管火油开采大业，是牵制国师的重要力量，景王不能得罪。
“理当如此。”景王笑得很自然。
元野踱至青云身后，将他一把捞起，停在他腰间的手，嵌进了衣褶中。
“这个人，自十五年前送入火神殿，受了火神殿的恩惠，便生是火神殿的人，死是火神殿的鬼。殿下没有异议吧？”
“那是自然。”景王冷脸道。
“行，这个人，我带走了！”元野道。
“少将军请便。”景王道。
“殿下痛快！时候不早了，高飞，送送殿下！”元野说道。
“殿下，请！”高飞腰板又直了。
“火神祭中断，毕竟由我所致，燕然自请协助少将军查案。”燕然道。
斗十千对燕然耳语道：“此青云非彼卿云，这小霸王也不好惹，你确定？”
燕然：“你陪不陪我一道？”
斗十千：“必须啊。”
燕然：“那就少废话。”
“……”
元野笑道：“好啊，荣幸至极！”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火神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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