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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凤仪台(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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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王万万没有料到,当年自己送走的那个命悬一线的婴儿燕然,如今已经长成了这般模样。
虽也曾想过,燕然既然已顺利拜入天台山云夫子门下,定是可以平平安安地长大,治好生而带来的顽疾,运气好一点,再修习些简单的仙术、法术,较常人多些仙缘,他日返国,做一个简简单单的四皇子,平安顺遂地过一生。
如此,才算没有辜负当年他母亲萧妃临死托孤的信任。
可不曾料到,眼前这个如神灵一样凌驾于众人之上,当众劫走火神妃且殃及无辜百姓的人,会是他一直挂念的四弟。
这些年,燕然究竟经历了些什么?
凤仪台下,正阳街上,惨叫连连。
景王眉间凝结,沉声道:“先灭火,救人!”口中下着命令,眼睛却盯着空中远去的火红身影。
“是。”齐卫领命自去。
朱雀之上,气氛却与燕然所想像的不一样。
燕然小心翼翼地揽着刚从火祭台上劫出来的“火神妃”。朱雀飞得又高又快,燕然一点也不敢放松,生怕一个闪失,让他又受了罪。
待到飞离火祭台一定距离,朱雀逐渐平稳下来,燕然松开怀中人,担忧地问道:“有没有受伤?”
他惊魂未定,四肢僵硬,任燕然放肆地抱着,睫毛扑闪,那双泪光点点的眼睛定定看着红衣少年,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有没有哪里疼?”燕然又问道。
他轻咳了一声,终于有了动作,摇摇头。
凤冠轻摇,环佩叮当,可这沉重繁复的凤冠,却似要压断他纤细的脖颈。
他明显抬头都很累。
“这东西压得你喘不过气来吧?我帮你除去。”说着,燕然便不由分说摘掉了他头上那顶凤冠。
“你……”他未及阻止,便已被除了凤冠。一头乌发倾泻而出,随风飞舞。
这情形,像极了被人掀掉了出嫁的红盖头。
他满脸绯红,颈间大汗,衣襟湿透,却也因除去了头上负重,得以好好呼吸了几口。
“好受些了吗?这衣服,怕也有几十斤重,我也帮你除了。”燕然说着又要上手。
“你做什么!”那人终于开口了。他推开燕然,往后一退,眼中全是戒备。
“别误会,我只是……”燕然伸手去扶他,道,“别乱动,危险。”
他捂着心口,大口喘着气,退了几步。离了燕然的身边,才发现两人竟已不在地面,而是在一只大鸟的背上,脚下是浮云渺渺的不咸城。
这一瞧不打紧,顿觉一阵晕眩,双脚发软。
“小心!”
燕然的话音未落,他便失了重心,一脚滑了下去。
“朱雀!”燕然急令。
朱雀反应迅速,振翅一挡,用一双软软的大翅,将滑下去的人儿兜住了。
燕然也已飞身过去,将滚在鸟翅上的人儿扶起来。
真是一团糟糕,狼狈不堪。
燕然将他散乱的头发拔到身后,瞧他脸色煞白,额上全是细密汗珠,担心道:“吓死我了,有没有怎样?”
几番折腾,那人好生咳了一通。
燕然手足无措,只能轻轻拍着他的背。
蓦地一道寒光闪过,那人从袖中抽中了一把匕首,朝燕然刺来。
燕然未有任何防备,匆匆一避。
那匕首擦过耳际,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继而往前,挑开了蒙在他眼睛上的白色锦带。
晴光乍现一般,阳光照入碧波湖底,燕然所熟悉的朦胧世界,瞬间变得清晰明朗。
绣着“燕”字的锦带,卷入风中,眼看要飞走。燕然扬手一旋,将那锦带缠于手腕之上,再转过脸来时,洁净如玉的面上,一双醉人桃花眼,嗔视着,炽热,灼人。
“为何刺我?”燕然不解。
“为何劫我?”那人怒目。
瞧着那人生气的脸,燕然忽然笑了。
没了锦带的遮挡,燕然看向那人的目光,特别肆无忌惮。
那人手执匕首,方才还冷气逼人,这会被燕然这样瞧着,惨白的脸却泛起了红晕。
这眼神直勾勾的,毫无顾忌,似鉴别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还带着股倔强的孩子气。
那人被瞧得极不自在,将匕首横在身前:“看什么!”
“别动。”燕然捉住他的手腕,没有一丝要放过他的意思。
他被钳制着,避无可避。
他在燕然那双眼中,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一身红妆,华美绚丽,如云蒸晚霞。
十二年朝夕相处,今日终于得以一见。
这就是夫子的模样吗?
从小到大幻想过无数次的夫子,梦中从未看清的模糊的夫子,用手记轮廓画过的夫子,就是这个模样吗?
燕然曾想像过无数次见到夫子的情形,可当这张脸真真切切出现在眼前的时候,燕然还是被刺激得有点晕。
正当不知今夕何夕时,只听那人冷声道:“你是何人?”
“什么?”燕然更晕了。
“你是国师派来的?”那人又问道。
燕然的笑容收住了:“夫子?”
“谁是夫子?”
“夫子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
“我是燕然啊。”
燕然抓着那只拿着匕首的手:“夫子不认得我?”
那人明显很抗拒,想要挣开,却又无力,脸憋得通红,只能任由燕然抓着。
“我从未见过你!”他狠狠说道。
“天台山?云夫子?”燕然试探问道。
“你在胡说些什么!”
“卿云?卿云记得吗?”
“谁允许你叫我青云!请叫我贾青云。”那人瞪眼吼道。
“贾青云?”燕然盯着他那气呼呼、凶巴巴的脸,有点懵。
发生了什么?
夫子……失、失忆了!
卿之明只说过,夫子可能已修为尽毁,但没说过,还会失忆呀。
但似乎又不像失忆,更像是……根本就……从来不认识燕然啊。
大约是方才太紧张没有注意到,这会才发现,他的行为举止与夫子大不相同。
燕然伸指探向他额间,什么鬼!竟毫无灵力,是个凡人!
可是,神衣树枝指引着燕然找到了他。
云玦也毫不犹豫地保护了他。
如果他不是夫子,这一切该如何解释?
即便他不是夫子,也一定与夫子有关。
神衣树枝不会错。
云玦也不会认错。
这个凡人贾青云,究竟与夫子有何关系?
并且,这个贾青云长得未免……
“你为何一直看着我!”贾青云怒道。
太过娇媚。
燕然不知为何会想到“娇媚”二字。
或许是因为贾青云一身红妆,更衬得肤白貌美、唇齿娇嫩,或许因为他那双微红的含情眼,明明带着嗔怒,眼波一转却是风情万种,或许,因为他这香汗淋淋、软弱无骨的身形,或许,因他气弱体虚,说一句话便气喘连连……
可是,夫子,从不曾这样。
燕然慌忙移开眼,松了手。
“那个,抱、抱歉,我好像是,认错人了!”燕然道。
那瓷白的手腕,已被燕然抓得殷红一片。
燕然虽放开了他,却指尖一撩,夺走了那匕首,道:“这么危险的东西,贾公子体弱,还是不要使的好。”
“你……还给我!”
“有我在,你用不着这个。”燕然有点恼。
“正因为你在,我才需要。”
燕然定定地看了一眼贾青云,正色道:“方才是我认错了人,多有冒犯,往后不会了。”
“我如何信你?”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
燕然收拾了心情,复又问:“贾公子,今年贵庚?家中可还有人?”
“我为何要告诉你?”
“你没得选择。”燕然还恼着。
贾青云勉强答:“十七。”
“才十七吗?”燕然有点惊讶。
“怎么,我看着很老吗?”贾青云似不高兴。
他生气的样子,虽与夫子有诸多不同,却像极了一个人。
燕然有点晕,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像谁呢?
“没有没有,是我比较老。”燕然胡乱应着。
“胡言乱语,瞧你的模样,比我小。”贾青云没好气道。
“我是修仙之人,自然长生不老。”
贾青云不再纠结于岁数,转而问道:“你当真不是国师的人?”
“不是,我向你保证。”燕然复又认真盯着眼前人。
像谁呢?
“休再看我!”贾青云怒嗔道。
这语气,这模样……
想起来了!正是那个,在太虚图中,被燕然轻薄了的少年卿云。
那个初次让燕然尝到情之所在的幻人少年。
燕然顿觉心悸神摇。
该死!
燕然忙敛回心思,在弄清楚贾青云与夫子的关系之前,千万还是保持距离的好。
“你为何来劫火神祭,你知道这是死罪吗?”贾青云道。
“我劫的不是火神祭,”燕然笑道,“我劫的是你!”
贾青云似被冒犯到,气呼呼说道:“为何劫我?你我素未谋面!”
“我误以为你是我的一位故人。”燕然盯着他,观察着他的神色,似要将他看透。
“想必那位故人对你很重要吧。”贾青云迎着燕然的目光。
“他是我从小就喜欢的人,喜欢得不得了。”燕然认真道,“从我见到他的第一眼起,从来没有一天、没有一刻不喜欢他。”
“没想到,小公子是个痴情人。”
“我喜欢的那个人,叫云夫子,是我师傅。”
贾青云似很惊讶,道:“小公子可真是胆大妄为。”
“他总躲着我,现在干脆消失了。”
“既然他躲着你,就是不想见你,你还寻他做什么?”
“躲不躲我,是他的自由,寻不寻他,是我的自由。不论他躲去了哪里,上天入地,我都要把他找出来。”
“找到之后呢?”
“我不会让他再离开我。”
“脚长在他身上,你管得了?”
“他去哪,我就去哪。”燕然负气道。
“小公子你可真是!”贾青云摇摇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
燕然一惊,打断了他:“他也说过这样的话!你究竟是谁?”
贾青云抿了抿嘴,道:“很多人都说过样的话。既然小公子劫错了人,是否可以现在送我回去,我对你的感情心路可不感兴趣!”
“你就这么想要回去送死?”
“这位小公子,人生而不同,我自幼长在牢笼里,带罪之身,自然无法像公子这般恣意妄为,想劫谁就劫谁。我被养到今日,就是为了这场火神祭。今日公子劫错人,闯……闯下大祸……将……”说着,他艰难地咳嗽起来。
“我既劫你出来,就不会再让你回去送死!”燕然道。
“没这道理,我……我并非你要寻之人。”贾青云蹙眉道。
“老天既让我阴差阳错劫了你,其中一定有缘故,我不能放你走,直到我查出缘由。”
贾青云汗如雨下,一边咳一边道:“公子修仙之人,何苦纠缠我一个将死之人。”
燕然瞧他咳得满头大汗,似真的很难受,拉过他的手,在手腕脉搏处细探了一番。
“怎会如此弱?”他皱着眉头道。
“我久病缠身,日日在药罐子里泡着,是一只脚踏入坟墓的人,况且我是上谷国的罪奴,公子世外之人,管不了这尘世间的公案。”贾青云一边咳着一边用手捂着嘴。
燕然瞧见他那两段从袖中露出的雪白手臂,戴着一种特殊材料打制的黑色镣铐,虽除掉了锁链,却依然十分刺目,坚硬的镣铐在他手臂上磨出了道道血痕,旧痕未愈,新伤又出。
可以想像,他平时被镣铐锁住双手、行动受限的样子。
燕然眉眼皱成一团,抓住他的手,撩开袖子一看,更觉刺目。
果然,手臂上粗粗细细、新新旧旧,尽是伤疤。
“怎么回事?”燕然问道。
“罪奴之身,自然免不了惩戒。”贾青云拂开燕然的手,放下袖子。
“谁干的?”燕然追问道。
“你这个人好生奇怪,不过区区几道旧伤,谁干的,与你又何干?”贾青云生气道。
“你既不是国师的人,莫非是大将军的人?火神祭关系着三年国运,不容有失,你横空冒出来插一脚,将我劫走,可曾想过后果?现在祭祀台那边还不知乱成什么样子了。我的族人,我的家人,性命都压在他人手里,他们该怎么办?我一个病入膏肓之人,气数已尽,本就该死……”贾青云越说越气,一时顺不过气来,又重重地咳了起来。
忽喉间一阵膻腥味,用手一捂,摊开一看,手心尽是鲜血。
燕然脸一沉,说不清是什么表情,他握住那双瘦削惨白的手,沉声道:“你想救家人,那你自己呢?”
“贱命一条,死不足惜。”
“若你想救他们,我可以帮你。”燕然认真说道,“但请你听我说,从前的贾青云,已经在火神祭中死去,从今往后,你的命是你自己的,我会拖你出苦海,带你出囚笼,还你自由。”
贾青云又咳了一阵,觑着信誓旦旦的少年,道:“小公子未免异想天开。”
“你信我,我自办得到。”燕然道。
“小公子,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燕然努努嘴,道:“你不必小公子小公子的叫我,叫我燕然吧。”
“燕、然。”贾青云轻念道。
燕然又瞧了一眼贾青云,那一头披散的乌发实在是太招摇。
他也不说话,直接从手缚上取一根红绳,将贾青云那三千青丝束了起来。
贾青云:“你……”
燕然抿紧唇线,负气一般,复又将那白色锦带戴上,遮住了那双招人的桃花眼。
“我还是习惯当一个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