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8、Chapter·Thirty-Five ...

  •   云决明一直醒着。

      他听见谈话声在他耳边响起,清晰得就仿佛艾登,艾莉,还有黎疏眠三个人就站在他床头,相互窃窃私语着。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意识到这一点让云决明确信自己是清醒的。如果艾莉和黎疏眠真的来了,他们肯定是在楼下的客厅里商谈,八成还刻意压低了声音,以确保不会吵醒他。

      然而,这的确是事实,云决明无法解释这一点,他感到自己就像梦中的幽灵,清醒地在现实中的场景穿梭着,不受阻碍地去往任何他想要去的地方——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在深邃的夜色中飞翔,也可以瞬间就跨越一望无际的大海,翻过无数世纪的篇章,停留在人猿尚未学会直立行走的那一页,远离一切有人烟与记忆的角落。

      可是,每次耳边的声音一响起,他就像被一个无形的钩子猛然扯住一般,从无忧无虑的意识中坠入了熟悉的黑暗中,树梢上沉睡的千只乌鸦都因为他的归来而惊起,齐齐交织展翅,干云蔽日,将他猛然压倒在办公桌上,他在那一刻就已经意识到了即将会发生什么,然而,与其立刻奋起反抗,他只是木然而顺从地趴在冰冷的桌面上,痛苦的呜咽与办公桌的吱呀声同时响起,嘎嘎,乌鸦大笑着扑腾飞去,嘎嘎,啊啊,嘎嘎,啊啊。

      说到强煎案,人们最常问的问题是什么,云?

      这种时候,他却可笑地在脑海里温习着前段时间学到的心理学知识。

      为什么不反抗。

      是的,心理研究表明有70%-80%的强煎受害者无法在强煎发生时进行有效的反抗。他推了推眼镜,露出了一个笑容——云决明惊诧于自己当时听他说话时竟然没发现这个细节,却在回想时才注意到。一个说到强煎时会微笑起来的男人为什么会值得他信任?

      你知道为什么吗,云?

      因为他们不敢相信这种事真的发生在了他们身上,他们的大脑无法处理这样的创伤,不得不选择关闭来保护自己。实际上,很多强煎案的受害者都描述过,他们在事发当时都有一种“漂浮感”,就像他们是在以一个第三者的角度,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一切发生一般。

      这段结论所有学习心理学的学生都背过,可有几个人能亲身体验?

      一切结束以后,他木然而顺从地穿好了衣服,黏腻粘连着他的皮肤与棉布,混合了润滑油之后滑不溜秋,清楚地散发出一股粪便与血液的味道,这种事没有小说或漫画里描绘的那么美好,耶稣在圣经里禁止这种事是有理由的,云决明一瘸一拐地走出办公室时心想,此刻的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污秽不堪的罪人,活该与索多玛城和蛾摩拉城一块受永火的刑罚。

      离开办公室的路是往上的,云决明却是在往下走,越走越黑,越走越深,越走越小,越走越缩。有两个女生诧异地从他身边经过,皱起了眉头,频频回头厌恶地打量着他。云决明没有为自己辩解,没有回以抱歉的眼神。你们怎么能确定味道一定来自于我?他想大笑着发问,漆黑的裤子遮掩了一切罪过,他的外表看不出任何不同,令他一瘸一拐的疼痛以惊人的速度消退了,步调在迈进走廊时就已经恢复了正常。就连文学作品在这一点上也会撒谎,云决明恍惚想着,人体明明恢复得如此之快,他们却要夸张地用三页纸来描绘受害者事后的痛苦不堪与生理上因此表现出的残疾,说到底作者都没有真正经历过这一切,痛苦哪来得那么快?钝刀子要割到肉也要有点时间。

      艾登的声音忽地在他脑海中响起,云决明认不出那是他的声音,焦躁愤怒又嘶哑,就像没日没夜嚎了三天的孤狼,然而,仿佛他眼前有一行字幕随着话语一同闪现般,他就是能精准地知道那是艾登在说话,哪怕他此刻蜷缩在黑暗里,蜷缩在那个被他自己亲手打破的茧里,头顶着膝盖,像个初生的婴儿。

      “……今天还是他的生日,老天,我都不敢想……事情发生的时候他才多大?十四岁?十五岁?十六岁?还是十七岁?不可能是十七岁,那个写邮件来求助的女孩就只有十四岁,刚刚上高一。”

      十六岁,艾登,那一年他十六岁。

      他张开嘴,高烧让他的舌齿干涩如莽沙所塑,云决明在说话,似乎却没有人能听见他的声音。

      “……你认为我们能在不惊动对方父母的前提下带她去私人诊所做检查吗?为了确认她的确遭到了姓侵,而且还要确保她没有怀孕,或者染上什么疾病。她在邮件里说这件事是在期末考试以后发生的,那还没过多久,不知道她是否留下了证据。”

      “……不惊动父母很困难,甚至能不能让女孩配合我们的调查,我觉得都是一个值得商榷的问题。邮件里的那个女孩不停地否认她被心理咨询老师姓侵了这件事,尽管她描述完发生什么事情以后第一时间就写下了她的怀疑‘我觉得我被他侵犯了’,然而在邮件剩余的部分她几乎写了不下十次不同组合的‘我不相信是他侵犯了我’,我认为这个心理咨询老师对他侵犯过的学生都有一定的控制力,他让他们信任他到了一种不相信他会做任何伤害他们的事情的地步,如果是这样的话,Ming或许也曾经在他的控制之下。”

      是的,没错,你说对了,疏眠,你一直都很聪明。

      他瘦得就像是一只披着格子衬衫的螳螂,脸色蜡黄,永远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声音虚弱而沙哑,就像喝了太多杯热气腾腾的苦咖啡和抽了太多香烟后烧出的嗓音,云决明丝毫不怀疑,只要他想,哪怕是一个十六岁少年的气力也能将对方掀翻在地,谁会对这么一个人起疑心呢?

      但他很懂得微笑,云决明觉得他年轻的时候一定把《了不起的盖茨比》反反复复读了不下上千次,要不然就是菲茨杰拉德偶然间打开了时空隧道,瞥了一眼他的笑容,并从中得到了那段著名的对盖茨比笑容描写的灵感。云决明第一次瞧见他冲自己笑的时候,就想起了那段话,每一个字母在舌尖上弹跳出的意思都与他面容丝丝入扣,那个微笑能让任何来访的学生放下防备,向他倾诉出自己最深也最黑暗的秘密,只为了能瞧见那笑容再出现一次。

      每个人都喜欢他,甚至是那些以霸凌别人为乐的高人气学生。

      “……如果从Ming还在念高中的时候起这个老师就开始把魔爪伸向了学生,那么这么多年一定积攒了不少针对他的投诉或者是不成立的起诉,如果我可以黑进警察局的网络档案就好了……不过,我已经查到了不少他的资料,姓名……年龄……家庭住址……他未婚,毕业于维吉尼亚州立大学,在那里取得了咨询心理学的本科学位及硕士学位,后来在U大取得了认知心理学的博士学位,在一家位于约州的诊所实习并工作了四年以后应聘上了平原高中的心理咨询教师这一职位——不确定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平原高中是公立高中,给他支付的工资远远小于他在诊所当心理咨询师时的收入,诶……等等……当他来平原高中应聘的时候,他的推荐人之一,就是科尔·埃弗里。”

      杰森·埃弗里的父亲?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让我看看……他1994年从U大毕业并拿到他的博士学位证书,1998年应聘平原高中心理咨询教师的职位。”

      “1998年,还有1997年有其他高中招聘心理咨询教师这一职位吗?”

      “我需要花一点时间找一下。”

      “你怎么看这件事,艾登?”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不知怎么地在现实中遇到了,并且成为了朋友。否则的话,洲际警察局局长怎么可能会成为一个心理咨询师的推荐人?这让我怀疑科尔是特意将这个人安插在平原高中当心理咨询师的,虽然我暂时没有证据证明这一点,也不清楚为什么这个高中对他来说如此重要……但我知道这事绝对不会简单。”

      谈话突然中止,沉默给一切罩上乌黑的奠布,脚下的浪花层层浮起,拍打着砂砾,过了很久云决明才意识到那并不是海潮回响,而是沉缓的脚步声。艾登在床边坐下,云决明感到他俯下身来,亲吻着自己的额头。

      这一定是梦境。

      “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醒来,”吻随字句落在眼皮上,脸颊上,鼻尖上,睫毛上,温情得让云决明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也许这并非是梦境,也许他一直以来都明白艾莉和黎疏眠在暗示什么,也许他比任何人都要更敏锐,更早地意识到了事实。他只是不停地给自己找着借口,因为没人会真的爱上他,即便真的有一瞬间短短炸开的火花,也会转瞬熄灭,自己仍然是那个被抛弃在黑暗中的孩子,“你是在等待我给你真爱之吻吗,Ming?”

      不,艾登,不是的。

      真爱之吻之于他来说是不存在的事物,因为决定这个吻的先决条件就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他昏迷是因为心理性发热带来的高烧会使他的身体进入休克状态,他不愿醒来是因为他不知道要如何向艾登讲述他的过去。

      “我为什么没能早点认识你,”充满自责的声音在云决明前额响起,他被圈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好似艾登爬上了他的床,在被子下紧紧地将他搂抱在臂弯里,带着青茬的下巴蹭着他的头发,有力的心跳顺着枕头遁入他的耳朵,“如果有我在,这些都不会——”

      艾登总是喜欢这么说,他总是有一种迫切地需要去保护别人的冲动,不是自己,就是艾莉,但有些情节是不会因为一两个角色的提前出场就有所改变的。

      从云决明作为一个没人想要的孩子而被生下来的那天起,这一切就是注定发生的。

      只要主动走进那间办公室的云决明,仍然是同一个十四岁的云决明,那么认识艾登也无法扭转他接下来的命运。

      讽刺的是,那天天气很好,就连那间设在地下的办公室也充斥着从地表泄入的阳光,云决明记得自己走进办公室时还被阳光刺激得倒退了一步,好不容易适应光线的双眼刚睁开,就瞧见了那个让人心旷神怡,内心舒坦的笑容,“你想必就是跟我约好了四点钟见面的学生吧,云,是吗?”

      他喜欢这么称呼自己,于是以后云决明都坚决要求别人喊他为“Ming”,哪怕是杰森这样的种族歧视者也一样。

      “我这还从来没有过任何一个华裔学生拜访呢,”他太懂了,他太明白如何让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觉得自己是特殊的,觉得自己是与众不同的,那恰好又是每一个那个年纪的少年最想要得到的认同,“我猜他们都不明白心理学的意义,也不明白心理学能为他们做些什么,我能看得出,你比他们都要早熟得多。所以,有什么是我能为你做的吗,云?”

      他拉开椅子坐下了,原本只打算拜访一次的心理咨询时间变成了每周三固定的见面,接着又增加了周五,时间从半个小时增加到一个小时,再增加到两个小时。椅子的距离从一开始能容纳他舒服地在办公桌前翘起二郎腿,到他的膝盖紧紧顶着黑胡桃木的桌挡,双手撑在桌边,最后到他肩并肩地与对方坐在办公室里那张舒适的小沙发上。从一开始只是需要一个可供发泄的对象,到教导自己心理学知识,培养自己成为心理咨询师的导师,再到如同父亲般,值得他信任,值得他爱戴,值得他全身心地依赖,值得他寻求对方的保护,让云决明充满希望,以为他能再度点燃自己心中灰烬的引路人。

      云决明一开始只是谨慎地讲述了秦诗给自己带来的压力,抱怨自己无法承受她越来越严重的自残行为,小心地提到了学校里的霸凌行为,他不打算谈论自己的过去,也不打算谈论自己的家庭。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改变了一切,他与秦诗所遭受的霸凌行为突然减少了许多——尽管他后来才意识到那只是意味着霸凌者不情不愿地将实际行动转为了网络上的语言暴力,但在当时于他确实是一个天大的人情。从那天起他便不再有所保留,所有的不堪与苦痛尽数倾泻,那间躲藏在地下的宽敞办公室成了唯一能让他愉快放松的乐园。

      然而在学校的见面次数终究是有限的,于是,渐渐地,老师在周末将云决明约出来一块喝咖啡,“我能为你预留的空余的预约时段不多,但我不介意为你预留出一些额外的校外时间。”他笑眯眯地说道,“如果我跟你见面见得太频繁,就证明你的心理上存在的问题很严重,必须得将你转到校外专门的心理咨询机构去——我知道那些机构都是什么样的,他们几乎没有与青少年打交道的经验,他们不懂得该如何照顾你,不会明白你需要的只是一个能够倾听你烦恼的人。他们会对你的继父提出起诉,他们会把你的家庭生活搅得一团糟,他们永远都不会像我这样了解你。”

      云决明相信了他的鬼话,尽管他那时候学到的所有知识都在尖叫着警告他——没有哪个拥有职业道德的心理咨询老师会与学校的学生保持这么亲密的关系,更不会在咨询以外的时间与学生单独相处。他早就学到了与移情有关的心理学知识,却有意无意地忽视了自己表现出来的那么多明显的征兆,他太需要一个能充当父母角色的客体,他太渴望一个真正关爱自己的长辈,他太想在异国他乡找到那么一点微薄的归属感,只要对方的谎言还足够真实,足够维持表面师友生恭的假象,他也就满足了。

      事情是什么时候变味的,云决明说不清,但他知道告诉对方继父对自己做了什么绝对是其中的一个原因,从那时起对方就开始有意无意地操纵自己的记忆。“所以说,其实你当时还是能感觉到一点快感的,对吧?”他有一天冷不丁地询问道,“你讲起那些事情的事情,似乎并没有表现得有多么歇斯底里,会不会也有这一部分的原因呢?”

      “不,”云决明记得自己当时的嗓音非常冰冷,他很愤怒,却不敢也不愿向对方发泄出来,“我能平静地讲述整件事因为我知道他对我的侵犯与欲望无关,他只想通过这种最极端的方式毁灭我的尊严和我的人格,让我成为一个只懂得唯唯诺诺,永远不敢反抗他的继子。他想掌控我,而不是占有我。只要我知道这一点,他的所作所为就不可能伤害我,我也不会因此而感到我被伤害了——被狗咬了,最多就是这样。”

      能够真正伤害到他的,只有他爱着的人,和他爱着的人对自己的苦痛无动于衷的态度。

      “噢,是吗?”对方仍然笑眯眯的,那笑容回想起来让云决明不寒而栗,或许那时候他已经开始计划一切,他想知道如果由他来实施侵犯,自己是不是还能这么冷静,这么理智地去分析他行为背后的动机与想法,是否还能保持刀枪不入的心理状态,“真难得你能把事情看得这么清楚,没有几个人能做到这一点,我甚至觉得可以肯定地说没人能做到这一点,你坚强得超乎我的想象。”

      但却没能超出他的控制。

      心理学的教科书上说,遭受了强煎的女性,可能需要三个月到半年的时间才能意识到这件事带给自己的伤痛,她们可能在事情发生过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正常地工作,学习,生活,然后在某个平静日常的时刻突然精神崩溃。

      男性呢?

      书上没说。

      于是,云决明一直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当他走出办公室的时没有精神崩溃;当他平静地开车回家,在浴室里咬着毛巾脱下已经被牢牢粘在皮肤上的内裤时没有精神崩溃;他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与母亲共同吃晚饭时没有精神崩溃;他吃完饭给秦诗发信息说他从此以后再也不会与她见面,与她发消息,与她打电话,与她有任何形式上的来往时也没有精神崩溃;他倒在床上,感受着余烬中的温度慢慢熄灭,意识到自己已被推落深渊,烟灰滚满全身,肮脏得如同一只腐臭死掉的乌鸦时,也没有精神崩溃。

      直到三年后,在艾登的怀里,这一刻终于降临。

  • 作者有话要说:  几个看这一章时需要注意的点:
    1. 索多玛城与蛾摩拉城是圣经里提到的罪恶之城,圣经上暗示城内的人们多采用不正常的手段(即男男,女女,以及男女之间不为繁衍而为快感进行的性浇)性浇,因此被上帝降下永不熄灭的天火作为惩罚。
    2. 《了不起的盖茨比》中对笑容的描写如下:
    “这种微笑是极为罕见的微笑,带有一种令人无比放心的感觉,也许你一辈子只可能碰上四五次。一瞬间这种微笑面对着——或者似乎面对着整个永恒的世界,然而又一瞬间,它凝聚到你身上,对你表现出一种不可抗拒的偏爱。他所表现出的对你理解的程度,恰恰是你想要被理解的程度。相信你如同你乐意相信你自己那样,并且让你相信他对你的印象不多不少正是你最得意时希望留给别人的印象。”
    3. 心理咨询教师的名字从未出现,因为云决明甚至无法说出他的名字。
    4. 在不知所措的时候背诵心理学课本的知识,是云决明应对创伤的一种方式,可以在之前的章节就找到端倪。
    5. 这一章需要配合第二十二章食用。
    感谢在2020-06-14 17:58:07~2020-06-15 20:17: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狐狸与鬼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兔飞飞 5瓶;iris>~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