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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Chapter·Thirty-Four ...

  •   不用说,艾登原本精心为Ming策划的惊喜生日派对算是毁了。

      他当时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心思全在之前Ming说过的话上——“还有别的受害者的孩子也出现了类似的自残行为。”他相信Ming说出这句话,还有之后的几句话,并不是想要套出小本杰明的话,而是他确实发现了类似的行为。

      在泰勒太太之前拜访的六户人家,Ming都对疑似受害者的孩子问出了相同的问题,艾登当时以为他这么问只是出于对那些孩子们心理状况的关心,直到此时,他才明白事实并非如此。

      问题是,谁?

      还没等他勇于面对内心呼之欲出的那个答案——Ming认识几个连环杀手受害人的孩子?又有谁会告诉他这么隐私的事情?——艾登就被另一个猛然敲击在脑门上的事实打倒了。现实中,他只是微不可闻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凭借着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多半是身旁的Ming给予的——牢牢站在原地,内心中,那个一直试图以肉身之躯抵挡住愧疚浪潮的小男孩已经跪倒在地,头顶着父亲的墓碑,膝盖压在冰冷的棺木上,苦涩泪水跌落在厚实的泥土上,像一个又一个他磕下的头。“我宁愿死去的是你,而不是父亲。”艾莉冰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Ming从未问过如此简单的一句话为何让自己痛苦至斯,那是因为他内心清楚那是真的,只要死去的是他,父亲就绝对不会死去。

      艾莉也知道这一点吗?

      艾莉也是这么想的吗?

      是不是每个失去父亲的孩子都会这么想?还是说,只有他们——艾登,艾莉,小本杰明,以及所有其他疑似受害者的孩子们——才会有这样的想法?

      他机械地跟着Ming在泰勒夫妇的屋子里走来走去,就像即将睡着又强撑着让自己清醒的人一般,时不时迈出一两句毫无逻辑道理的话。艾登已经不在乎这次拜访了,也不在乎泰勒夫妇每隔几秒就扫射过来的惊奇眼神,就好像他们正悄悄怀疑自己是不是趁机在洗手间里吸了一管白|粉似的,他只是全心全意地在记忆中搜寻着,就像要极力回忆起某段旋律的来源,或者是某部电影的名字,艾登竭力回溯着他愧疚感的归属,究竟是哪一刻,哪一时,哪一件事,哪一个人让他产生了这种想法。

      但他什么都记不起来。

      令他回过神来的是扑面而来的雪花,落在脸上带来了微微刺痛的冰冷。他回过头望去,发现泰勒先生和泰勒太太站在房子门口,冲他们挥舞着手,艾登也勉强挥了挥,虽然他完全没有任何印象访问是如何结束的,他甚至记不起来泰勒夫妇家的客厅长什么模样,他漫不经心地走到了福特野马旁,正打算从后座地垫上拿出雪刷,将车子上的积雪刷干净——

      事情就是在那一刻发生的。

      他率先听见的是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站起身来的艾登瞧见的只有脸色苍白,木然站在原地,僵硬得一动不动的Ming,他的手还维持着打电话的手势,但他的手机已经不翼而飞了。

      “怎么了?”艾登不知所措地问道。

      Ming就像一卷老旧的卡通胶片——那种需要画师精细地描绘出每一格人物动作和表情的细微变化的黑白电影——一帧一帧地,缓慢转过头来,他的嘴唇哆嗦着,仿佛一只受不住严寒即将死去的蛾子,当他的眼神完全与艾登对上的时候,后者只觉得自己正与一位死人对视着,Ming眼里的光——曾经他小心翼翼点燃,呵护,看着它真正将那双漆黑眸子点亮为一对熠熠发光的宝石的火光——彻底熄灭了。

      上一次他瞧见那光芒黯淡下去,还是他劝说Ming选择心理学专业的时候。

      就像是本能——甚至是比本能更加原始的冲动,艾登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他没有理会泰勒夫妇或者小本杰明是否还在窗后观察着他们,也没有理会这条街道上的其他居民会怎么看待这一幕,只是紧紧地将Ming搂进了自己的怀里,比上一次更紧,更毫无保留,他的一只手扶在云决明冰冷的,沾着积雪的脑袋上,温柔又不容反抗地将他推进自己脖颈与肩膀形成的温暖港湾,另一只手圈住了他结实却纤细的腰身,指头能清楚地感受到层层叠叠衣服下遮掩的曲线,他们的胸膛紧紧贴着,一急一缓的两个心跳像交替锤在铁路上的沉闷重击,带着尘土飞扬的沙沙回响。Ming的恐惧与颤栗像传染病一般透过肌肤感染着艾登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呼吸微弱得几不可察,他感到自己抱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即将搁浅死去的海豚,又或者是一艘马上就要耗尽燃油,信号微弱的宇宙飞船。

      他瞧见了那个跌在地上,屏幕几乎摔得粉碎的手机。没事,艾登心想,我可以给Ming再买一个,无论他想要什么,我都会为他弄到。

      “我在这里,Ming,不管发生了什么事。”

      他轻声在他耳边说道,要抑制住亲吻Ming被冻得通红的耳垂的冲动,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但比那更不可能的是让这个句子到此结束。他想告诉Ming自己有多么爱他,黎疏眠所描绘的爱的感受在他对Ming的感情面前几乎不值一提,苍白得就像小孩子在作业本上随意涂鸦出的字句。Ming这一刻的脆弱与痛苦让他的心揪痛得如同整个世界的一切——泥土,火山,岩石,海洋,浪涛,数不尽的发现及未被发现的生物,曾被人类踏足或从未被踏足的角落,每一座历经千年建成的伟大城市,每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生命,全都尽数碾压在他的胸膛上。他此刻的想法可笑又幼稚,但又纯粹地让他无法拒绝——他想用自己的爱令Ming恢复,他想用自己笨拙的描述再度燃起他眼里的光,他想成为Ming的全部且唯一的支柱与依靠。

      但这一刻不属于他,也不属于他即将破口而出的表白,而是属于Ming。

      “谁给你打电话了?”

      Ming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弹,黑暗冲撞着他睫毛与半闭眼皮形成的栅栏,即将把他整个人淹没,他迷失在茫然里。

      艾登松开了扶着他的头的手,拉开了车门。Ming就像个毫无生气的人偶一样被他放在座位上,艾登摸索着替他扣上安全带,俯身拾起粉碎的手机,塞进大衣的口袋里,这才绕到驾驶座的另一边。

      艾登一路开得很快,好在约州高速公路上几乎不会有警察路过,也没有测速摄像头,不管速度飙升到多高都没人在乎。两个半小时的路程,他只花了一个半小时就到家了,等他停在车道上准备熄火的时候,车子的引擎温度吓人地高,轮胎也在寒冷的空气中微微冒着烟,但艾登顾不了那么多,他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刚想把Ming抱进家里,一触手却发现他的额头烫得惊人,吓了一大跳。

      “别打911。”

      Ming好像完全知道艾登此刻在想什么一样,他的眼皮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极其微弱的声音从艾登的外套下传来——在等一个红绿灯的时候,不放心的艾登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了他身上,车上的暖气开得很足,但那时Ming的手仍然冷若寒冰。

      “这是心理性发热,”他继续断断续续地说着,似乎不需要艾登接着追问也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心中冒出的疑惑,“退烧药对我不会起作用……让我躺一会……”

      Ming的手心里全是冷汗,额头很烫,四肢却湿冷得像一截刚从沼泽里拖出的腐木,艾登轻松就将他抱了起来,感觉他还不如自己平时健身时使用的杠铃重。关车门,开门,用脚推开兴奋得不行的洛克希,上楼,进房间,脱衣服,艾登的动作轻柔迅速,他心中此刻只有焦急,赤身倮体的Ming也无法激起一丝青欲,他拿来了一套新的睡衣——也是他送给Ming的圣诞礼物之一,洗了还没来得及穿——给Ming换上,再给他盖上厚厚的被子,房间里的暖气是一直开着的,但艾登不放心地又往上调了几度。

      这时候,他才有时间把手机中的电话卡换到他自己的手机上,并打电话给T-mobile装作是Ming本人查询通话记录。他知道Ming的生日,知道他的社会安全号码,他的信用卡也被艾登从钱包里翻了出来,有了这些信息,T-mobile的客服不疑有他,直接便告诉了他最后一个打给Ming的号码。

      是艾莉。

      他迅速回拨了过去。

      “Hi!”艾莉轻快的声音从手机另一头传来,“是Ming吗?你的手机是没电了才拿我哥的手机打给我吗?怎么说着说着你就没声了?我还奇怪呢——”

      “你跟Ming说了什么?”

      “艾登?”

      “你跟Ming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啊,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我从来没听过你这么愤怒——”

      艾登深吸了一口气,他过了几秒钟才意识到自己的拳头在不停地敲打着额头,但他完全感受不到骨头传来的痛苦,这持续不断的敲打反而是一种慰籍,就像朝圣路上的信徒,靠着不断地重复性无意义的动作来安抚七情六欲,真正进入超越自我的境地。他那么急切地想要成为Ming全部且唯一的支柱与依靠,却只在Ming崩溃后才发现,他其实才是那个仰仗着对方的人,他仰仗着Ming身上那种似乎永远不会被打破的宁静与包容,他那柔和得难以察觉的坚韧撑起了艾登的整个世界,允许艾登后退一步,不再完美地扮演这个世界期待他扮演的角色,不再笨拙而毫无必要地对每一个人扮演着父亲的角色,而只是成为艾登自己。

      “Ming接到你的电话以后,他就——我不知道——看上去像是恐慌发作了,”他详详细细地将Ming的症状描述了一番,“现在我让他在房间里休息。所以,你现在能告诉我你到底跟Ming说了什么吗?”

      艾莉的声音隔了好几秒钟才再次响起,不知所措又担忧,完全没了平时那种吊儿郎当的讥讽语气,“我发誓我什么都没说,我和疏眠刚刚接到一个女孩的求助——在邮件上,她说她来自平原高中,我记得那儿也是Ming的母校,所以我想知道Ming是不是知道什么内幕……”

      “你就说了这些吗?没说别的?”

      “我还说了那个女孩求助的缘由——她声称她被学校里的心理咨询老师带去了一个派对,她醒来后完全不记得派对上发生了什么事,但她知道自己遭到了性侵,因此她怀疑她遭到了心理咨询老师的侵犯,但又出于对他的信任和依赖不愿意指认对方,也不愿意相信这件事。我想,如果这个心理咨询老师是个会性侵学生的人渣的话,也许Ming曾经听说过一些风声——”

      高中,心理咨询老师,云决明被漆黑淹没的双眼,“你不懂。”他的声音近乎嘲弄,轻如耳语,“我不能选心理学。”

      为什么不能?

      如果说秦诗是促使Ming学习心理学的契机,那么什么是让他放弃心理学的契机?

      他毫不怀疑Ming对心理学的喜爱,只有在说起心理学知识的时候他才会神采飞扬,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也只有在能够运用到心理学知识的地方他才会表现得如鱼得水,进退自如——比如三言两语就攻破小本杰明的心理防线,轻而易举地就从他嘴里套出话来,Ming是一个天生的心理学大师,这一点毋庸置疑。

      一个人真的可以凭借自学,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掌握大学生要经过四年专业学习,再加上三年的硕士研读时间才能掌握的知识吗?Ming说过他劝秦诗去找学校里相关的人寻求帮助,但她不愿意,如果实际上去寻求帮助的人是Ming呢?

      他会说什么?一个瘦弱的,从入校第一天就饱受欺凌的男孩会对一个成年人说什么?一个会性侵自己学生的心理咨询老师又会对这么一个脆弱,敏感,长相漂亮纯净的男孩做什么?当他说起弗洛伊德的性理论时是否也隐晦地谈起了自己的性幻想?或许每一样短暂而模糊地出现过的物品都能被他扭曲成年长者对少年时光的渴望,对少年肌肤的渴望,对少年纯真的渴望。当他说起约翰·曼尼的性别认同理论的时候,也许手就漫不经心地在Ming的大腿上舞动,细致地观察着他的神色,语句里暗示着对方每一个男人心里都有可能存在着一名亟待被侵犯的女性。他是否也教导过Ming吉尔伯特·赫特所撰写的那本讲述巴布亚新几内亚性仪式的书籍,是否反反复复地将里面男孩为年长男性提供性服务那一章读了又读?

      拒绝让任何人靠近,也拒绝靠近任何港口的宇宙飞船,终于选择停泊在深蓝色的房间里;在无边海洋中孤独游弋的海豚,最终冲上沙滩,搁浅在自己臂弯里。某个周一的下午,韩国甜品店里,忽然转过头来的Ming淡淡一笑,“我决定换专业了,是心理学。”谁能猜得到如此平静又祥和的结果背后藏着怎样惊心动魄的过程,Ming是克服了什么才走到今天这一步?

      自己在这个过程中,可曾为他出过哪怕一分力?

      艾莉的声音从地毯上传来,在电话那头焦急地呼唤着艾登的名字,微弱得像年久失修的灯塔里断断续续射出的光芒。艾登站在Ming的房间门口,透过门缝出神地望着他——他没有尖叫,没有控制不住的大哭,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喘不上气,就连他的恐慌发作也比大多数人安静,仿佛他的身体从一开始就已经习惯了将所有的情绪禁锢在那么一具小小的身躯中,只是从内到外静默地燃烧着无处可去的痛苦。这比怒吼着发泄出的指控还要让人无法忍受,因为这意味着他所走入的长夜甚至无法用语言所描述。

      艾登关上门,转身在地毯上捡起被他摔出去的手机——他甚至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这么做了,只知道需要更换的电子设备如今变成了两台。

      “艾登?艾登?你别吓我——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想,”他干涩而漂浮的声音立刻让艾莉闭上了嘴,“那个心理咨询老师当年性侵过Ming。”

  • 作者有话要说:  ①. 约翰·曼尼,新西兰著名心理学家,在性别认同方面有着卓越的研究,他是大卫·利马(即那个天生为男性但因为手术事故被当做女孩养大的著名心理学案例)案例中说服大卫的父母将其以女孩身份养大的心理医师。
    ②. 吉尔伯特·赫特,美国著名心理学家,主要研究方向为性人类学,性取向,性文化以及性别认同和性表达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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