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念向晚夕》晴若兰

7、前尘世卿

　　回了学馆，还没来得及换衣服，我就跑到五哥的拳击馆，问他有关袁克定的事，那些外人所不知道的家事。
　　五哥闷头想了半晌，说道：“袁克定一直都得袁世凯器重，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连连点头，“知道，因为袁克定的生母。”
　　“对，袁世凯虽然有很多姨太太，但是据我所知，他最爱的一直是原配夫人，所以对袁克定格外疼爱。外人只知夫人膝下只有袁克定一子，却不知，夫人其实还有过两个孩子，一个不足月就夭折了，一个不足岁便失足落水没了。夫人因为连失两个孩子，悲痛交加，移居到了天津，后来就鲜少跟袁世凯见面了。”
　　也就是说，袁克定曾经有过两个同胞弟妹，只是都没能活下来。
　　顾念项说袁克定造孽太多，我以为指的是气死父亲什么的，没想到竟然，原本只是忐忑不安的心，此刻变得异常难受。
　　我挥手打了五哥一拳，突然怒道：“你一个大男人，整天捣鼓这些娘们事，有意思吗！”
　　不明所里的五哥被我突如其来的脾气搞得不知所措，愣在原地一脸的无辜。

　　自从薛顾去世后，我的生活就被拉回了现实。
　　无论是顾念项的出现，段祺瑞的到访，还是所谓的“暗杀”，我都感觉到，它们带着极其强烈和明确的目的性冲我而来。
　　我把自己关在房里，一躺就是三五日，不说话亦不见人，堂叔回来了，可没人叫的动我，最后是桑籽姐将我叫了起来，她的礼仪家教长篇大论，她耐得住性子跟我絮叨，我耐不住性子听下去。
　　“夕儿，明天同顾少一起，送你薛师的骨灰回天津。”
　　一顿饭吃到了末尾，我以为堂叔会对杀袁克定的事跟我有所解释，即便没有解释，也该有个过渡词，可堂叔竟全然忘在了脑后，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跟我谈起了去天津的事。
　　“我不去。”我扔了筷子，不顾桌上还有旁人，冷言拒绝了堂叔的命令。
　　绣华正给顾念项夹菜，见我发脾气，她连忙放下筷子，扯了扯我的衣袖，我一把甩掉她的手，不是忙着给顾念项夹菜嘛，管我作甚。
　　我的动作太大，以致大家都看到了我不领绣华的情，绣华尴尬无比，脾气也跟着上来，扔了手中的筷子，“不吃了。”
　　桌上其他人都不敢吱声，顾念项放下筷子，一脸淡定的看戏样。
　　“胡闹。”
　　堂叔沉着声音，低吼了一句，本就过分安静的饭桌，变得更加寂静，几个婶婶坐立难安，继续吃不是，起身走也不是。
　　“是谁在胡闹？”我冷言相回，丝毫没有后辈该有的礼貌。
　　堂叔乃陆军总务长，有着不可挑衅的威严，若是换作以前，我是不敢这么如此放肆的，但今时不同往日。
　　堂叔黑着脸，其他人都暗自恐慌的坐着，僵持了几分钟后，顾念项打碎了酒杯。随着一声清脆的声响，酒杯落在地上四分五裂，有一块碎片蹦到了绣华脚边，绣华一声惊呼。
　　顾念项漫不经心的说道：“不好意思，手滑。”
　　二婶婶去厨房拿扫帚，三婶婶说：“没事，一个酒杯而已，没伤着你吧？”
　　“顾哥哥，你这么好看的手可不能伤着呀。”
　　绣华抓着顾念项的手，摸来摸去。我这本来跟堂叔僵着，听到绣华的话，心想一个酒杯而已，能伤着什么，况且他顾念项一个大男人，要好看的手干嘛，做手模啊？
　　酒杯打破了僵局，众人趁机纷纷起身离开，散尽后，饭堂里就剩下我、堂叔和顾念项。
　　我用眼神示意顾念项赶紧走人，他向我微微一笑，然后继续坐着。
　　“夕阳，你想问什么？”
　　惯以沉默作姿的堂叔，突然先开了口。
　　“我不想说给外人听。”
　　堂叔却说：“说吧。”
　　顾念项定然是知晓内情的，否则堂叔也不会留在他这里。行，你们都是一伙儿的，那我也不顾什么外人内人了。
　　“我没有杀了袁克定。袁克定也不是为了遗产来的，你究竟隐瞒了我什么？”
　　堂叔的瞳孔被血丝包围，震动的瞳孔拉扯着红血丝晃动，看上去既让人惊恐又让人心疼。看着饱经风霜，久经人世，无所畏惧的堂叔一脸的镇定，像是了然于心我会说什么，我嘴角一扬，补充道：“于世卿。”
　　堂叔震惊，顾念项的瞳孔也有一丝震动。
　　我说：“段祺瑞无意间唤过你这个名字。于世卿，曾是袁项城在庆军时的同僚，跟着袁项城一同出使朝鲜，可据我所知，于世卿并没有回来。你究竟是谁？”
　　我自小由堂叔抚养长大，我心里敬他，爱他，无论堂叔让我做什么事，我都是愿意的。可是，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是容不得瑕疵的，一旦起了私心，就会伤了全心全意的那个人。
　　在我咄咄逼人的注视下，堂叔的脸在灯下渐渐变得清晰，他的眼神似秋末凋零的最后一片树叶，透着浓厚的凄楚、遗憾和悲伤。
　　堂叔叹了口气，“于世卿，真是个久远的名字。”
　　“让我跟夕阳解释吧。”
　　顾念项起身，捎带些急促的语气，堂叔摇头，摆手让顾念项坐下。
　　“夕阳长大了，心思细腻，聪慧伶俐，只听到一句无意的称呼，就能查到这个人，我总当你还是那个鲁莽胡闹的小女孩。如今看来，确是我差点害了你。于世卿，是我二十五岁以前的名字……”

　　光绪七年，庆军受张之洞弹劾军兵骄悍，嚣扬跋扈，吴长庆奉旨整肃军风，收夷规制，率庆军屯驻登州。叶志超军队行径登州时，听闻各地军官皆对庆军六营闻风丧胆，六营中有名叫袁项城的士兵因吴长庆关系，一来就被任命为营务处副办，在六营中颇有威望。此人枭勇善战，年轻果敢，不仅在军事训练上有所见地，在骑兵布阵上更是难得一见奇才。
　　叶志超对谣言尤为不信，于是派得力手下于世卿前去探听虚实，结果于世卿一去再未归，叛变跟了袁项城，叶志超愤怒离开，与庆军结下梁子。

　　“小时候家境贫寒，叶志超依仗家中权势，见我有几分学识，强行将我纳入军队，为他所用。”
　　堂叔回忆过往，将那段已经封尘几十年的往事，翻出来讲与我听。
　　“外界传闻只知袁项城，却不知六营中还有一位美人军师，薛顾。薛顾知道我的事后献计吴长庆，吴长庆故意在叶志超面前表露对我的欣赏，叶志超最喜欢炫耀，故派我去了六营。袁项城高大威武，豪爽勇猛，他笑时似雷声阵阵，让人退撼三舍，军中同僚都对袁项城敬畏三分，唯独薛顾敢与他齐头并肩，有笑有闹。”
　　当堂叔提到薛顾的名字时，顾念项面容渐渐凝固，他端起我的酒杯，一饮而尽，刚酿的梅子酒正是最辣的时候，可顾念项眉头都没皱一下。
　　堂叔小心抿了一口，继续说道：“薛顾，让我告诉叶志超六营都在传登州夏秋交替那天，会有天火奇观，百年难得一见。叶志超为睹奇观，故意放慢了行军的速度，在登州来回绕了两圈，结果正巧，张之洞巡视庆军整顿，见到叶志超还在登州，呵斥叶志超玩忽职守，叶志超解释缘由，六营上下无一人作证，皆称不知。叶志超得知中计，因小忘形，唯恐清廷降罪，连夜拔营离开了登州，我作为吴长庆为他保密此事的交换条件，留在了庆军。”
　　于世卿留在了庆军，编制进六营。当时，山东叛乱起义此起彼伏，三五两日便是一场围剿，十天半月便是一场厮杀。
　　“我因离家多年不得知，袁项城的妻子，竟是与我从小一同长大的叔父家的养女，于婷。”
　　堂叔缓慢的说出最后两个字，语气里包裹着浓厚的情意，暮垂的眼睛里泛着光星，悠远绵长。我不由自主的看向顾念项，顾念项的眼神削去了冷漠。
　　于氏在年末时来了登州，为袁世凯送来新年的衣裳和久违的思念，于氏走时，请求于世卿护袁世凯周全。
　　“次年，朝鲜爆发壬午政变，我们奉旨赶赴朝鲜。吴兆有处处针对袁项城，多次设计令袁项城陷入险境，他勾结大院君李昰应在朝的余党，污蔑袁项城与闵氏有私情，吴兆有请求吴长庆严惩袁项城未果，又向朝廷弹劾袁项城军中霸道生事，藐视军纪。”

　　堂叔顿了顿，说道：“在返京的前夕，我杀了吴兆有。”

　　于世卿杀了吴兆有，吴长庆按照军规处置了于世卿。所以，于世卿没有回来，这世上也就再无于世卿，只有王士珍。
　　从朝鲜回来后，王士珍进入天津武备学堂学习，袁世凯奉旨任驻朝鲜使臣，再度前往朝鲜。
　　十年后，袁世凯在天津小站练兵，暗中将王士珍送回到自己身边，王士珍与段祺瑞，冯国璋一起成为袁世凯的心腹大将。
　　“你们在朝鲜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从朝鲜回来后，薛师跟袁项城就分道扬镳了？”
　　堂叔跳过了最重要的部分，跳过了顾念项留在这里的原因。明明是顾念项最想知道的事情，可我却好像比顾念项还急迫似的，追问堂叔。
　　堂叔倒了一杯梅子酒，“纵枉半生回眸望，路尽两端各自生。”
　　薛顾生前曾说，生于乱世者，分两种：一为自己者，小家成乐；二为大己者，国强则安。

　　于世卿为前者，王士珍为后者。

　　于氏痛失两子，悲恸难以，郁郁寡欢，袁世凯只能将这份愧疚补偿在他跟于氏唯一的孩子袁克定身上。
　　明明是于世卿的悲哀，却成了王士珍的心病，想起刺杀袁克定的前夜，堂叔单独见我，给我下达的密令：亲手杀了袁克定。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爱而不得者，亦忧亦且怖。
　　堂叔疲乏的眼神变得更加颓然无神，或是想起了于世卿年少时与于氏的种种，又或是想起了于氏丧子逃离北平时的凄惨戚戚。
　　总之，堂叔不愿继续说下去，于是，他拖着疲乏的身躯选择离开，我看着他沧桑落寞的背影，忍不住叫住了他：“堂叔。”
　　堂叔背对着我，沉沉说道：“袁克定的事到此为止，今后莫再提了。”
　　堂叔的声音裹着厚厚的阴郁，那是岁月沉淀下来的孤独和沉重，是往事不可挽回的悲伤和留恋。这一刻，我才意识到那个高高在上的堂叔，已经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人。
　　丫鬟见堂叔离去，低伏着身子，悄悄进来收拾，堂叔跟进来的丫鬟吩咐道：“让厨房重新给夕阳做些吃食。”
　　然，顿了下，又补充：“给绣华也做一份。”

---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人看~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