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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遗产 ...

  •   医院门口,记者和围观的群众将大门堵得水泄不通,警察局的长官跟薛家长辈在大厅交涉着,我和薛夫人绕过人群,跟着小厮上了楼,病房外面站着两个巡警和两名薛家护卫,他们见薛夫人来了,都默默的退到了两侧。
      推开重症监护室的门,就闻到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道,顾念项戴着氧气罩,躺在白色的病床上,沉沉地昏睡着;盛恩颐坐在沙发上,右手和右腿都裹着纱布,棕灰色的格子西装上大片干涸的血渍,脸上也有几处擦伤。
      看见薛夫人到来,盛恩颐起身,旁边的小厮见状急忙跑过去扶着。
      盛恩颐唤了声:“师娘。”
      薛夫人没瞧盛恩颐,她直径走到病床前,看着昏迷中的顾念项,一言不发。
      “扑通”一声,盛恩颐突然跪在了地上。
      “对不起,师娘。”
      我一惊,盛恩颐跪在薛夫人跟前,满身伤痕地匍匐在地上,什么尊严什么骄傲,仿佛在这个女人面前一文不值。
      薛夫人纹丝不动,只是瞥了一眼盛恩颐,说道:“你全身是伤,若是跪出个好歹,他在地下恐又要怪我不尽人事了。”
      盛恩颐的身子僵硬了一下,他抬起头,看着薛夫人的侧影尴尬一笑,然后顺着小厮的搀扶起身,站在薛夫人跟前。
      “家父遗嘱过两日便要公布了,那份遗嘱若是公开,我定活不过三日。”
      盛家遗产争夺激烈异常,盛恩颐逍遥于外,很大原因源于盛宣怀生前已经给过财产,而盛恩颐自身又无争夺之意。
      “家父遗嘱:一半财产捐赠慈善,一半……由我继承。”
      盛恩颐的语气淡然,丝毫没有即将要继承巨额遗产的雀跃和兴奋。
      我在一旁惊呆了,盛宣怀居然宠爱盛恩颐到如此地步,明知盛恩颐是个不务正业的败家公子哥,还把遗产都留给他,真是“父爱无疆”。
      我在心里感叹着,盛恩颐像是听到了我心里的独白,扭头看了过来。
      “你就是夕阳。”
      我点点头,“嗯,王士珍是我堂……”
      盛恩颐没等我说完话,又扭头看回薛夫人,继续说道:
      “师娘,这么多年来,为了让他们对我放松警惕,我一直伪装活着。如今,家父逝世,遗嘱在即,不管我是否混混无样,我的存在对他们而言,都是最大的威胁。上海的时候,我已经屡次遭到暗杀,如今我来了天津,他们依然不肯放过我。如果我再不打算,恐怕就活不到家父百日那天了。”
      盛恩颐苦涩地说着,眼睛里满载着希望薛夫人能够宽恕的期盼。
      然而,薛夫人说:“你能活几日,与我何干。”
      薛夫人异常冷酷,那双时常泛红湿润的眼睛,此刻像结了霜似的冰冷凛冽。
      盛恩颐右脚的白色绷带渗出了血色,大概是刚才那一跪碰到了伤口,我示意小厮去找护士,自己过去扶着他。
      靠近盛恩颐,我才发现,他的额头冒着冷汗,虽然他说话吐字正常无异,但他苍白的脸色和隐忍的眼神却隐藏不了他现在身上正在承受着剧痛的事实。
      薛夫人随着我的身影,给了盛恩颐一个正眼,看见他腿伤出血,犹豫片刻后,薛夫人蹙眉走了过来。
      这时,小厮跟护士推门而进,薛夫人接过护士的药盘,让小厮带着护士出去。
      薛夫人说:“坐下。”
      盛恩颐立马乖乖地就坐下了,薛夫人蹲在他跟前,小心翼翼地解开他右脚的绷带。
      “夕阳,你帮我拿着药盘。”
      我闻声,立马接过药盘,站在一侧,静如空气。
      薛夫人解下绷带,盛恩颐的右小腿外侧有一条约10厘米长的伤口,伤口前侧血肉粘稠,中部至尾部呈毛尖丝状,伤口四周出血溃烂,小腿红肿发黑,溃烂的糜肉在皮肉下层堵塞了血液的流通。
      薛夫人问他:“枪伤?”
      薛夫人熟练的清理化脓撕裂的伤口,小心的擦拭着血渍,这个过程再小心再熟练,换了我估计还是得痛的晕过去,盛恩颐却眉头都没皱一下。
      盛恩颐回道:“顾念项的枪法一向稳准狠。”
      薛夫人沉默着继续给盛恩颐清理着伤口。
      我在一旁,又惊呆了。
      “他为什么要射伤你?”
      我终是忍不住,插了一嘴。
      说完我有点后悔,一个局外人不该多话。
      可没想到,盛恩颐抬头看向我,说:“我父亲偏房章氏最为忌惮我,也是最想除掉我的人……”

      盛恩颐竟然向我解释了这个枪伤的来龙去脉。

      盛宣怀有四房妻妾,除了盛恩颐生母庄氏为续弦的二夫人,盛宣怀还有刘氏、章氏和柳氏三房妾室。
      盛宣怀病逝前,盛恩颐已经知道这份遗嘱的内容。
      百日期间,章氏屡屡派人刺杀盛恩颐,为躲避追杀,盛恩颐来了天津。
      章氏得知盛宣怀遗嘱内容后,立刻又联合了刘氏派人赴津追杀。
      昨晚,杀手得知顾念项约见盛恩颐的消息后,本欲趁顾念项赴约之时,刺杀两人,可谁知顾念项莫名失约,引得盛恩颐大醉闹府。
      今天清晨,顾念项同盛恩颐去了奥租界,章氏派出的杀手因租界关系迟迟没动手,顾念项暗中向盛恩颐开了枪,盛恩颐受伤,杀手们唯恐此后再无机会下手,只好强行出手,追杀两人。
      逃跑途中,顾念项扔下盛恩颐,独自引开杀手,行车途中,车胎被杀手打爆,刹车失控,汽车不慎掉进了海河。
      赶来的护卫保护了盛恩颐,杀手四死一伤。
      顾念项习得水性,车子掉进海河的刹那,他敏锐地开了车门,奋力一跃。
      可是,汽车跟水面撞击产生的巨大冲击力,直接将顾念项掀翻冲飞几米远。顾念项的身体受到外力撞击,内脏及脑部神经均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创伤。
      我偏过头,看着顾念项苍白如纸的脸,“为了你,他居然可以连命都不要。”
      昨晚,顾念项对盛恩颐满脸嫌弃的态度,原来都是做给别人看的。
      盛恩颐自嘲地冷笑道:“是吗。”

      薛夫人给盛恩颐重新包扎好了伤口,她一边整理着药品一边说道:
      “你走吧,以后别再来天津了。”
      薛夫人多一个眼神都不愿意再给盛恩颐,她偏过头,眼底尽是矛盾,虽然语气间甚是责怪之意,可神色间的担忧却怎么也藏不住。
      不管是顾念项,还是盛恩颐,薛夫人都是一样地在乎,一样地无奈。
      盛恩颐内疚自责地唤了声:“师娘……”
      薛夫人仿佛再也承受不住病房里浓烈的消毒水味道,转身离开。
      我跟盛恩颐看着紧闭的房门,各自沉默。

      顾念项的脸是真的很好看,即便此刻受了伤,蓬头垢面的,也依旧没有削弱这张漂亮的脸蛋,他浅浅的呼吸着,就像熟睡中的婴儿,乖巧而又安静。
      我坐在病床前,看着安睡中的顾念项,忽然发现,自己在听到消息的时候,明明很害怕很恐惧,可是赶到医院,看到层层包围的警察后,突然就没了紧迫感。
      盛恩颐盯着自己新包扎的绷带,小心地挪了挪右腿,靠在沙发上。
      我说:“你被刺杀的事,人尽皆知,连政府都震惊了。”
      盛恩颐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烟,抖了抖,没抖出烟条,又放下了烟盒。
      “刺杀盛家四少未遂,重伤薛家独子,一个是上海最负盛名的盛家富少,一个是天津声名远播的薛家少当家,这样的犯罪,足以引起政府的关注。”
      盛恩颐盯着右腿上的纱布,声音低了几度,“也足以让我清理掉所有的障碍。”
      乱世难存,所有人都在拼命的努力活下去。
      盛恩颐也不例外。

      半晌,盛恩颐又说:“我没想把他牵扯进来。”
      盛恩颐伸直了双腿,慵懒疲惫地盯着天花板,“昨晚上,是这五年来,我跟他第一次见面。”
      盛恩颐来津见顾念项再三被拒,正当他放弃的时候,又收到了顾念项的请帖。
      “我向章氏透露遗嘱内容,他便跟章氏说薛氏跟我联合,我跟天津警署秘密合作,他便跟奥匈人秘密达成协议,我瞧不上的贿赂走私偷税,他私下找人一一调查收集了证据。也不知道他跟盛家其它人都说了什么,想弄死我的人一刻都等不了,不敢弄死我的人都见风使舵,开始巴结我。”
      盛恩颐说着,忽然苍凉一笑,“这特么算个什么事!”
      明明是自己的计划,却成了别人计划的一部分,盛恩颐的笑声里充斥着无法发泄的愤怒。
      顾念项的擅作主张,并没有得到盛恩颐的感恩。
      我没有继续寻根问底,那些阴谋诡计,尔虞我诈,利益纷争,不是盛恩颐一两句就能说清楚的,也不是我一时半刻就能明白的。
      房间里又再度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困意层层袭来,病房里空气净化器咕噜噜的作响,刚进来时觉得嘈杂,现在倒觉得像催眠曲。
      “你想听故事吗?”
      盛恩颐忽然开口问我。
      我一个激灵,困意不见,“什么故事?”
      “能让你更了解顾念项的故事。”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我跟盛恩颐今天是第二次见面,昨晚上连话都没说过,刚才跟我解释枪伤就够奇怪了,现在还主动要跟我说顾念项的事,他到底什么意思?
      “严格来说,你应该唤我一声师哥。”
      盛恩颐撑着下巴,靠在沙发上,“薛顾虽开设学堂,但自己并不执教,除了顾念项以外,薛顾只有你和我,两个门生。”
      我并不诧异盛恩颐的话,我跟薛夫人进来的时候,盛恩颐唤薛夫人“师娘”,当时我便知道,盛恩颐不仅寄养在薛家,而且还做了薛顾的门生。
      “薛顾逝后,顾念项就出现在你身边,你不觉得这事很巧合吗?”
      盛恩颐盯着顾念项,我眼神一滞,心口一沉,仿佛被碰到了最不愿意触碰的地方。
      我警惕的问道:“你想说什么?”
      “你需要知道,顾念项原本有一个完美无缺的父亲,他对他父亲的崇拜是你无法想象的程度。”
      盛恩颐姿态慵懒,语气却格外严肃,我听着心口觉得甚凉,手心也开始冒冷汗。
      “能让顾念项奋不顾身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他父亲,一个是你。”
      盛恩颐调整了下坐姿,直面跟我对视,我侧过身看着他,淡定道:“五年前,你跟顾念项之间发生了什么?”
      盛恩颐一句一句引诱着我走向最害怕的地方,有些事既然不可避免,那不如在那些事戳穿之前,多给自己寻一些……理由。
      “顾念项说你心思缜密,聪明谨慎,我原是不信,只当他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没想到你这么直接,刚还对我警惕防范,这突然就不客气了。”
      盛恩颐挑了挑眉,我继续说道:“我对老师的事很好奇,在顾念项身边,我可以知道更多有关老师的事。你既知道老师的事,我自也是要问你的。”
      “你的意思是,你是因为薛顾,才待在顾念项身边?”
      盛恩颐眉头一皱,语气捎带些急促,反正顾念项昏迷着,听不到我们的对话,我微微地点点头,盛恩颐忽然笑了,像是看到了一场滑稽的话剧,可悲可笑至极。
      “哈哈……”
      盛恩颐张狂诡秘的笑声,我真怕吵醒了顾念项。
      我打断了盛恩颐的笑,“我们都一样,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总觉得盛恩颐跟顾念项一样,是个心思很深的人,薛夫人来时,他明是一副沉重的疲态,可看见薛夫人流露的点滴关心,又藏不住期待的目光,纵使薛夫人不待见他,他还是努力表现出最温顺的一面。
      薛夫人走了,他眼里的光就灭了,整个人又回到了玩世不恭,懒散随意的模样。
      盛恩颐摇头,“我们不一样。”
      盛恩颐看着右腿的绷带,脸色渐沉,一双桃花眼讳莫如深,他说:“薛顾待我…们……,不及待你的万分之一。”
      盛恩颐的话,让我突然想起顾念项说过:不是谁,都可以得到他的眷顾的。
      自薛师走后,我第一次感觉到这份“眷顾”所承载的重量是如此之沉。我倒吸了口气,消毒水的味道吸进鼻腔里,浓烈刺鼻,异味难言。
      盛恩颐继续说着:“我知道薛顾想要什么。当年,袁项城淮上密谋的事,是我告诉薛顾的。”
      堂叔说,五年前,薛顾来北平,他同薛顾说了淮上密谋之事。
      如此一连,就通了。
      宣统二年秋,盛恩颐暗中调查袁项城淮上隐居,盛恩颐通过南方革命军的线报,得知袁项城暗中资助革命党人,并与孙文结盟的消息,然后便将此事告诉了薛顾。
      同年初冬,薛顾独自去了淮上,回来后便卧病不起,顾念项赴上海为父寻西医处方,盛恩颐偷偷去淮上见了袁项城。
      袁项城拒绝了薛顾的帮助,薛顾忧思成疾,郁结难释,病然由生,袁项城知道薛顾心结成疾后,心急如焚,请盛恩颐转达了求助之请。
      盛恩颐回津不久,在薛夫人的悉心照料下,薛顾的身体日渐转好。
      痊愈后没多久,薛顾便离家去了北平,再无回来过。

      “既是薛师的意愿,他去或留与你何干,就算薛夫人迁怒于你告诉薛师袁项城的事,也不该闹到那么大,顾念项也不该和你翻脸才对。”
      盛恩颐沉默了一会儿,回道:“那晚,我跪的不是老师,是师娘。”
      那晚,薛夫人与薛顾争执不下,薛顾要走,薛夫人不肯。盛恩颐在房外跪了一夜,请求薛夫人让薛顾离开。
      所有人都以为盛恩颐是在请求薛顾留下,可未曾料,盛恩颐竟是帮着薛顾离开。
      薛顾走后,薛夫人并未对盛恩颐怀恨,反倒将对薛顾的怨怼迁怒于顾念项,顾念项痛不欲生,盛恩颐看不下去便将一切都说了出来。
      顾念项得知真相后,暴打盛恩颐,起初盛恩颐还还手,打着打着,盛恩颐停了手,任凭顾念项拳打脚踢,暴怒相向。
      “他就算打死我,也改变不了事实……”
      盛恩颐说着,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打燃了打火机,就在烟头靠近火星的时候,盛恩颐熄了火,将烟揉成了一团。
      我以为盛恩颐的故事到此结束了,没想到这只是故事的开始。

  •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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