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芙蓉》清子小冬

2、夏夏

　　夏夏

　　夏芙蓉很久没有上过街了。
　　这么些年，她就一直待在芙蓉坞，没踏出过半步，猛然看见这番人来人往的景象，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更别提旁边那个小祖宗了。
　　夏夏扎了两个羊角辫，被艾无情抱在怀里，却还一手牢牢地抓着她的衣服不放，显然是被吓到了。
　　艾无情说：“告诉爹爹，想吃什么？”
　　夏夏只是咂咂嘴，趴在他的肩头，伸手扯住他的一绺头发绕着圈儿玩。
　　艾无情侧过脸：“娘子，闺女不是喊饿么。”
　　夏芙蓉没好气：“她只喜欢吃肉。”

　　七拐八拐地，就被艾无情领着去了临川楼。
　　临川楼坐北朝南，窗临水面，正对着藕塘那片灼灼的红芙蕖。
　　夏芙蓉尚且记得，这家店里最有名的便是煮白肉和莲花台。从前艾无情最爱这芳香甘冽的莲花白，而她不胜酒力，倒是贪吃糯糯的江米藕。
　　艾无情端着酒盏，面色酡红：“夏夏。”一双桃花眼雾水迷蒙，甚是勾人。
　　夏夏正端着满满一碗白肉丁拌饭吃得欢，忽然听见自己的名字，遂抬头冲着艾无情甜甜地一笑。
　　艾无情有点始料未及，却还是笑眯眯地转过来循循善诱：“夏夏，叫爹。”
　　夏夏搁下碗筷，油渍渍的小手探过来，软软地唤了一声：“爹。”结果艾无情绝世的好功夫，愣是没有躲过小妮子这一掌去，雪白的长衣上瞬间留了个小印。
　　那张迷死人的俊脸，头一次清清楚楚地写上了无奈二字。
　　夏芙蓉在一旁暴笑，心里非常惬意。

　　回到芙蓉坞的时候天色已晚，夏夏坐在艾无情的肩头，欣欣然啃着一根糖葫芦。
　　夏芙蓉把夏夏抱过来：“夏夏，跟叔叔说再见。”
　　艾无情朗声纠正：“爹爹。”
　　夏芙蓉瞪了他一眼：“跟爹爹说再见。”
　　艾无情伸手逗夏夏：“要赶我走了？”
　　夏芙蓉不语，直接把门关上。
　　艾无情在门外轻笑出声：“夏夏，我走了。”然后便没了声响。
　　夏芙蓉心想，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别来烦我。这里虽称不上什么狮吼堂，却也绝不是你艾无情待惯了的温柔乡。

　　夏夏软软地趴在她身上睡着了，吃剩下的半串糖葫芦掉在地上，勉强滚了半圈，便孤零零地粘在了地板上。

　　夏芙蓉把夏夏放到小床上盖好被子，回到桌前继续折腾她的荷包。

　　夏夏三岁了，她这个做母亲的，理应早早为女儿讨个百家锁。
　　白米七粒，红茶七叶，用红纸包好，须得做上两三百个分给亲友，用讨来的钱买一把银锁，好借百家的福寿保孩子的平安。
　　据说当年夏芙蓉出生之时，夏霜天的九房神通广大的姨太太统共不过花了一个时辰，就做了九百九十九只各绣着九朵水芙蓉的小荷包，分送到武林各个大小门派，翌日便收回千两银子，打铸了一把巨大的金锁。
　　那把锁太有分量，以至于夏芙蓉的小脖子都差点被挂断，最后不得已搁在她闺房的妆台上，以示这非凡的吉祥如意。
　　因此，当时初为人母的夏芙蓉亦是怀着拳拳的诚心和壮志，也打算改纸包为荷包，做上个三百个，好叫各路神仙鬼怪都感念她的这片赤诚心意，对夏夏能够格外留意些。
　　可是夏芙蓉足足做了两年，甚至到了夏夏三岁的生辰，才千辛万苦地捣鼓出了比较像样的六十个。
　　三百个，实乃遥遥无期。

　　她火急火燎地赶工，把荷包上简化了的五瓣小花绣得东倒西歪，最后实在扛不住，趴在桌子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翌日清晨，夏芙蓉在夏夏吃吃的笑声中困倦地醒来。
　　她迷迷糊糊地想，这倒霉孩子，怎么醒得这么大早？她无可奈何地睁开眼睛，只觉得一阵腰酸背痛。

　　夏夏并没有在自己的床上。
　　夏芙蓉循着声音推门出去，无比头疼地看到，艾无情这厮又回芙蓉坞来了。
　　夏夏趴在艾无情的膝头，冲他笑嘻嘻地伸出舌头，而艾无情则一手揽着一坛子莲花白，另一手拿着根筷子蘸酒喂她。
　　夏芙蓉火了，一个箭步就冲上去夺过夏夏，朝着艾无情吼：“你干什么？！”
　　一旁夏夏仰着微红的小脸，抱住她口齿不清地嚷：“爹爹……酒……”
　　艾无情悠悠地饮了一口莲花白，笑得楚楚动人：“真是我的好女儿。”
　　夏芙蓉怒道：“鬼才是你爹！” 拎起夏夏就往屋里走。
　　艾无情在身后拉住她：“夏夏喜欢，吃一点也无妨。”
　　夏芙蓉一把甩开艾无情，牙齿咬得格格响：“敢情不是你亲生的！”怒火冲天地走进屋去。
　　留下艾无情一人在院子里抱着酒坛子苦笑，夏芙蓉这脾气，真是愈发地差了。

　　夏夏没怎么闹腾，不多时便安安静静地睡着了。夏芙蓉还是不放心，坐在床边替她左一下右一下地摇着蒲扇，提心吊胆了老半天。

　　其实也怨不得夏芙蓉这般小题大做，实在是怕了。
　　夏夏出生不久曾经大病一场，要不是杨谦刚巧过来，就凭夏芙蓉这点水平，如今怕是要在这芙蓉坞哭哭啼啼地烧纸钱了。
　　她永远记得夏夏发病的样子，面色潮红，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淌下泪来，愈发水汪汪地可怜，搞得夏芙蓉怒慌慌的，一天到晚都有一种错觉，想杀人的错觉。
　　夏夏浑身滚烫，夏芙蓉给她又是擦身又是捂被子，累了个半死，却半点效果没有。夏芙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凶着脸唬她：“再咳，就把你送到外公那里去！”
　　夏芙蓉的亲生爹爹夏霜天，连任了三十余载的武林盟主，这年头凡是在道上混的，听到夏老爷子的名号，都不免要抖上三抖。
　　无奈小夏夏实非武林中人，她背过脸去，蜷着小小的身子缩在床脚继续惊天动地地咳嗽，咳得夏芙蓉心烦意乱，真恨不能把小东西掐死了事。

　　这种窝囊事情若是再来那么一次，她夏芙蓉还是撞墙算了。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心里十分憋屈。当初要是狠狠心没生下来，也不会有这许多的麻烦事儿。
　　她怎么傻不拉几地就替艾无情养了个孩子呢？

　　夏芙蓉神思恍惚地站起来，看到艾无情阴魂不散地站在桌边，饶有兴致地研究她的一堆小荷包。
　　艾无情笑道：“你倒是有心。”
　　夏芙蓉哼了一声。
　　艾无情又说：“用纸包就好了，何必这么认真。”
　　夏芙蓉说：“我乐意。”
　　“你这个速度，要绣到何年何月？”
　　“有完没完？”夏芙蓉毫不客气地下逐客令，“你可以走了。”
　　艾无情看着她：“你忍心让夏夏没有爹？”
　　夏芙蓉冷冷地笑了，这青天白日的，也亏他说得出口，就不怕天打雷劈？她强压着怒火说道：“要不是看在夏夏的份上，你休想再踏进这里半步。”
　　艾无情终于不笑了，却还是一动不动地杵着。
　　夏芙蓉说：“你省省吧。”
　　艾无情放下手中的荷包：“我就是来看看夏夏，待几日就走，不会烦你。”

　　夏夏醒了，在里屋蹬着小腿儿叫娘。
　　做娘的只好连声应着，又巴巴地进屋里去。
　　夏夏坐在床上东张西望：“爹爹呢？”
　　于是艾无情理直气壮地冒了出来。
　　夏夏伸手：“抱抱。”
　　夏芙蓉抢先一步把女儿搂住：“爹爹要回去了。”
　　话还没说完，夏芙蓉只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就被艾无情抱了起来。
　　夏夏在她手里乐得直晃悠：“呀！呀！”
　　三个人此刻像个三层宝塔，最上头的夏夏一晃起来，中间的夏芙蓉就再不敢轻举妄动，只好由着她一起晃悠。
　　不知怎地，最底下艾无情的双臂，竟也有些颤抖起来。
　　夏芙蓉从前是一株纤纤弱柳，艾无情稍稍抬臂，便可以轻轻松松地把她举起来，可叹今非昔比，夏芙蓉的小蛮腰日渐圆润，平添了不少分量。
　　奇怪的是，艾无情也并不觉得难看，甚至无声地笑了，心里有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他忍不住又凑过去，在夏芙蓉的耳畔呵气：“夏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