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生》君长玉

4、白骨记（下）

　　姜桦高高兴兴跟着钟离上了楼，四下打量了一下，从柜子里拖出一张草席。
　　钟离道：“不必了，你睡床上吧。”
　　姜桦拖着草席，转头问：“那你呢？”
　　“我打坐便可，”钟离在那张草席上盘腿坐下，“待到月圆之时，去除大鬼。”
　　姜桦对着他咧嘴笑，烛火映照着的笑容，无害又单纯，他活的比人还通透。
　　钟离也不住露出笑意。
　　“你上来坐吧，草席子多凉啊。”姜桦爬到床上，往床里侧躺，给他让位置。
　　“你还知道草席会凉？”钟离坐到床上，看姜桦平躺着，心满意足的闭上了眼睛。
　　“我当然知道啊，因为我一直都睡草席嘛，活着是，死了也是，不过死后不冷了，其实也无所谓，反正我睡惯了……”
　　钟离轻声问：“你是怎么死的？”
　　白骨化鬼，需要很大的怨气，可是姜桦身上不仅没有怨气，他活的比人都快活，裹着草席也能睡，躺在床上就开心，怨气比人身上都少。
　　姜桦说自己没有执念，但没有执念如何能化鬼？
　　姜桦依旧闭着眼睛：“不知道，不记得了。”
　　钟离失笑：“怎么过的这样糊涂？”
　　“除了名姓都不记得了，怎样生、怎样死，认得什么人，都不记得了，人死了就是这样吧……”
　　“但这说不通。”钟离伸出两指，按上他的额头，姜桦也不躲，任他探查。
　　“有人给你下了忘生咒。”钟离沉声道。
　　“哦，”姜桦睁开眼睛问，“忘生咒是什么？”
　　钟离道：“让你忘却一切，什么都不记得了，没有怨念，你就不会化成鬼。”
　　姜桦问：“那我怎么还是变成鬼了？”
　　钟离：“这说明你死的很惨。”
　　姜桦想起自己在乱葬岗的经历，他点点头：“嗯，我确实死的很惨，我自己化鬼以后给自己收的尸，还偷了别人的草席。”
　　“此人必当极其阴毒，既不让你轮回，又不让你化鬼。”钟离摸摸他的头，问道：“恨吗？”
　　姜桦睁开眼睛看他，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呀。”
　　姜桦化鬼后心性都如此良善，生前绝非大奸大恶之人，谁要如此害他？
　　钟离问：“如果遇到此人，你会报仇吗？”
　　姜桦则问：“我报了仇，你会除掉我吗？”
　　“不会，”钟离说，“这是他的因果报应。”
　　姜桦笑了：“那我考虑一下。”
　　一人一鬼，一坐一躺，气氛异常的安静和谐。
　　姜桦突然开口道：“要是他们发现了我，你就把我除掉吧，别便宜了别人。”
　　钟离问：“为何？”
　　姜桦：“你是个好道士，应当多得些道行。”
　　钟离沉默良久，给他扯了被子盖上：“有我在，谁也不敢动你。”
　　姜桦睁开眼，偷偷的侧过头去看正在打坐的钟离，钟离的背挺的笔直，一身干净整洁的道袍，
　　他呼吸很轻，闭着眼，静静的坐在窗边，温和如水。
　　感觉到那双黑眸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看，钟离有些无奈的开口：“你睡不睡？”
　　姜桦依旧睁着眼看他：“其实我也可以不睡。”
　　钟离伸出手，把那双清澈的眼睛遮住，轻声道：“睡吧。”

　　夜半之时，黑云散去，圆月悬挂在天幕之中，光华乍现。
　　钟离与姜桦同时睁开眼睛。
　　“你留在房里。”钟离在房门前贴了个平安符，背着剑眨眼间就到了楼下。
　　姜桦想也没想，从窗户外跳了出去。
　　繁华的街市此时人影俱散，附近的居民早就得到通知，说此处有鬼将要经过，家家户户门窗禁闭，客栈外漆黑一片，客栈里坐满了前来除鬼的人，除掉大鬼这样等级的鬼，可获得无上道行，是除多少小鬼都比不上的，是挑战却也是机缘。
　　客栈外鬼气森森，无数小鬼在前开路，最前面的手提鬼火灯，后面的握长矛，一只大鬼立在中央，手持一柄大矛戟，黑气缭绕，身形巨大，有三人之高，浑身青黑，红发獠牙，眼睛尤其大的骇人。
　　客栈里有人惊道：“这、这难道是鬼王？”
　　“呸！什么鬼王？装腔作势的家伙！”姜桦坐在客栈楼梯扶手上，心想这帮没见识的小鬼，宁可跟大鬼拿长矛，也不肯跟他在乱葬岗睡草席，活该一辈子当小鬼！
　　刚刚说话的人抬头看见了姜桦，语气不屑道：“哪里来的书生？真是不怕死，敢在这里大放厥词，想活命就在房里老实待着！”
　　钟离也看到了姜桦，眼神示意他回去。
　　姜桦不为所动，呛道：“你才是书生，我又不认识字！”
　　“你……”
　　门外的大鬼经过，转头看了进来，那双铜陵大眼直直的盯着姜桦看。
　　姜桦毫不畏惧的与他对视。
　　他们都是这地方的高级鬼，不过姜桦向来独来独往，并且喜欢混迹在人间，对于鬼的集体事宜甚少参与，两个鬼之间基本没有交集。
　　客栈里的人都想，这不怕死的书生看来是死定了，被大鬼盯上了。
　　没想到大鬼只是看了一眼，就转过头，带着小鬼们离开了。
　　那意思是，既然这地盘有主，我们就不争了，毕竟鬼与鬼之间也没必要打来打去，和谐相处，大家才有更多时间去害人。
　　何况这客栈里还有钟离这块硬骨头，不好啃，那他们就提着矛只当路过。
　　但是客栈里的人不这么想，一个身着白衣的中年道士扔出一道天雷符，喝道：“大鬼！你害人无数，哪里跑？”
　　这能忍吗？当然不能。
　　无数小鬼冲进来，举着矛乱刺，大鬼挥舞着硕大的矛戟，怒吼着立与其中。
　　钟离对姜桦道：“坐着别动！”
　　姜桦一旦出手，客栈里的人知道他也是鬼，一定会群起而攻之。
　　道行尚浅的人便除小鬼，钟离和那白衣道士飞身而下，围攻大鬼。
　　客栈一片混乱，小鬼虽低级，但数量多，一时间也看不出最终胜负，唯有钟离依旧从容应战，丝毫不见吃力。
　　钟离是真厉害，难怪身上能有仙气，姜桦坐在楼梯上由衷的佩服钟离，也庆幸钟离要除的不是他。
　　坐了好一会儿，没有道士顾得上看他，也没有小鬼敢来打他，姜桦想了想，起身从窗外跳出去。
　　姜桦跳进一家人的院子，蹲下去抓人家养的乌鸡，好一阵鸡飞狗跳，惊动了家里的主人。
　　“你干什么呢？偷鸡贼！”一个妇人拿着扫帚冲出来。
　　“大娘！我拿这鸡救人命的，明天有个青衣叫钟离的道士，他会给你钱的！”姜桦找了根绳子，把十几只乌鸡捆在一起，拖起来就跑。
　　大鬼不愧为大凶之鬼，那白衣道士在众人中虽然拔尖，但和钟离还是差的太远，几下便拜下阵来，被大鬼划伤，落在一旁。
　　反观钟离，依旧游刃有余，长剑与符箓配合，打得大鬼节节败退，矛戟被斩断，大鬼半跪在地上，身上冒出黑血。
　　钟离知道差不多了，收了剑，回头没看见姜桦的身影，四下找了一圈，不料一道符自身后袭来。
　　姜桦拖着乌鸡，正好看见这一幕：“钟离！”
　　钟离一口血喷出来，没躲过大鬼丢过来的断矛，被划伤了肩。
　　姜桦扶住钟离，红着眼对白衣道士吼道：“你们同为道士，同来除鬼，你为何伤他？！”
　　“哼，修行面前，还谈什么缘由？我除了这大鬼，增加道行的就是我！”白衣道士捂着伤口站起来，向大鬼扔了一道符，谁料大鬼竟侧身躲过，挣扎着站起来，他知道若不尽力一搏，今日便难逃一劫。
　　小鬼也跟着越战越勇。
　　姜桦扶着钟离在一旁坐下，钟离刚吐完血，面色惨白，肩头的伤口发黑。
　　姜桦拽了一只乌鸡过来，用钟离的剑砍了一刀，把乌鸡的血洒在伤口处，伤口上黑色淡去。
　　接着姜桦又要划自己的胳膊，钟离握住他的手：“不可！”
　　“无事，我是鬼，不会疼的。”虽是这么说，划伤的时候还是皱了眉，他把自己的血洒在钟离肩上，伤口很快就愈合了。
　　钟离去拉他的手腕看，却看不到划伤的痕迹，姜桦笑道：“你看，没事的。”
　　钟离伸手去抚他的眉心，道：“不疼你为何皱眉？”
　　姜桦笑着说：“你坐在这里休息一下，我让你看看，我和大鬼到底谁混的惨。”
　　钟离心觉不妙，还想拉住他，却见姜桦已经起身。
　　“乌鸡血可以解毒！”姜桦拎着那一大串乌鸡，甩给旁边的道士，转身面向大鬼，寒声道：“大鬼，你敢伤我的人！”
　　姜桦那双黑眸一改方才的清澈透亮，此时如同黑色漩涡，深不可测，墨色长发飞起，身上蔓起黑雾，无数的白骨从地上伸出，如同地狱的鬼手，哭嚎着去拉扯大鬼。
　　“还有你们这些没见识的小鬼！”小鬼们惊得四散着跑来，依旧没能逃过白骨的拉扯。
　　大鬼和小鬼咆哮着、尖叫着，最终都化为了黑烟。
　　客栈里正抢夺乌鸡的众人停下动作，被这一幕吓愣住了。
　　白衣道士更是满脸的不敢置信：“白骨化鬼，你、你是姜桦？不可能……姜桦不可能化鬼，我亲自下的咒术！”
　　钟离站起身，提着剑向白衣道士，冷声质问道：“是你害的他？”
　　“我没有……我没害他！”白衣道士慌乱的去捡自己的剑，在这动作间，钟离看见了他衣襟里一抹殷红。
　　“血玉……”钟离心中又惊又气，“你竟用他的血肉炼了血玉？！”
　　难怪姜桦死时只剩一堆白骨，他那时该有多疼？他该有多恨，才会忘却前事依旧化了鬼，这样惨死不得轮回，游荡在世间，只能做一个在乱葬岗卷着草席的孤魂野鬼！
　　钟离双目赤红：“我要你偿命！”
　　“他现在已经化了鬼！”白衣道士提剑抵挡，他向众人喊道：“那是白骨化的鬼！除了他，依旧能增加无上的道行！”
　　众人愣了一下，随即有人向姜桦攻去。
　　钟离吼道：“他刚刚还救了你们的命！乌鸡血、大鬼、小鬼……你们这是恩将仇报！”
　　经过大鬼一战，众人知晓了各自为战谁也讨不了好，不如一起除掉姜桦，平分道行。
　　姜桦只觉心下悲哀。
　　刚刚还在抢夺乌鸡的众人，这会儿却已经合力画出了一个阵法，铁链缠住姜桦的脚踝，把他往阵里拖。
　　“姜桦！”钟离一剑捅死了白衣道士，拿走那枚血玉，提着剑去看锁链。
　　一人叫道：“钟离，你身为道士，你竟然护着一只鬼！”
　　“你们忘恩负义，枉而为人！”钟离砍断锁链，抱着姜桦飞身闪到阵外。
　　姜桦被锁链上的符箓灼伤，唇边溢处血丝，脸上一点生气也无，他拉着钟离的衣襟，开口道：“我没有害过人……”
　　“我知道。”钟离亲了亲他的额头安抚他。
　　姜桦用那双黑眸望着钟离，道：“我把大鬼除掉了，你没有道行增加了，你……你除掉我吧。”
　　“我说过，有我在，谁也动不了你。”钟离拿出那块血玉，放在姜桦胸前，道：“我送你去转世轮回。”
　　血玉融进姜桦身体里，姜桦惊道：“那怎么行？你好不容易修行到今天，你本来马上就可以位列仙班——”
　　“我不要位列仙班了。”
　　姜桦一愣：“为什么？”
　　“从前我了无牵挂，天上还是人间，与我而言没有分别，”钟离抱着姜桦，抬手去描摹他清秀的五官，然后在他额头上快速画了一个符篆。
　　钟离的声音很温柔：“可是现在不同了，我觉得还是人间更好，更值得留恋。”
　　姜桦定定的看着钟离，他早已化鬼，却在这一刻突然有了心跳，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慢慢变轻，眼前的一切都跟着模糊起来，他在慢慢消散。
　　姜桦用力的拉住钟离的手，最后问道：“你会来找我吗？”
　　“会的，”钟离反握住他的手，“一定会。”

　　五年后。
　　城里最近来了个道士，生得仙风道骨，据说道行很深，除鬼驱邪从无失手。
　　只是这道士怀里总抱着个孩子，那孩子生得粉雕玉琢，很是可爱，就是饿的快，还贪吃。
　　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一旦看到什么吃食，不吃到就绝对不会挪开目光。
　　酒楼里隔壁桌有人忍不住问：“道长，你这孩子吃这么多，不怕胖吗？”
　　“无妨，”钟离喂完最后一口薏仁莲子粥，拿帕子轻轻的给他擦了擦嘴，笑着说道：“他这是上辈子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