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生》君长玉

3、白骨记（上）

　　城外乱葬岗天还未黑，已是阴气森森，一阵风划过，惊起满树的乌鸦。
　　“哪儿死的穷书生，晦气！”
　　“行了，就丢这儿吧！”
　　两个衙役把尸体抬着丢到土堆上，拍了拍手，快步走了。
　　他们不知道，书生的旁边的“尸体”动了动，一个青年爬起来，他皮肤很白，在墨色的长发下更衬得白皙秀气，只是少了点儿生气。
　　青年叫姜桦，他不是尸体，也不算人，他是白骨化成的鬼，躲在乱葬岗里，靠吞食刚死之人的生气为生。
　　姜桦凑到书生身边，吸走还未消散的生气，慢慢的，他那张惨白的脸竟有了几分活人气。
　　姜桦站起身，看了看书生身上整齐的衣衫，又看了看自己破烂的长褂，于是他把书生的衣服扒下来，穿到自己身上，没想到还摸到了个钱袋，他心想那俩衙役干活也太粗糙了。
　　姜桦学着书生把头发束起来，拿着折扇在身前摇着向城里走。
　　他是白骨而生，不知道在乱葬岗待了多少岁月，吸了无穷无尽的生气，什么照妖镜都照不出他的原形来，所以他经常混迹在凡间，去看看生前没见过的繁华人间。
　　“对不住！”姜桦哆哆嗦嗦的拱手，被他撞到的人身负手站着，长身玉立，气度不凡，最重要的是，这人身后背着把剑，他是个道士！
　　而且道行极深，身上还隐约有微弱的仙气！
　　姜桦生前出门从来不看黄历，结果成了个早死鬼，死了以后出门还不看，这下连鬼也做不成了！
　　“无事，”钟离看着眼前的人，书生打扮，眉目清秀，穿的很是单薄，身子微微发抖，于是他问道：“你不冷么？”
　　“啊？”姜桦愣愣的抬头，难道这道士没看出来？他后退一步，道：“我、我不冷……”
　　说着转身就要溜，被钟离拉住：“你的钱袋掉了。”
　　姜桦接过钱袋，这才敢抬头看钟离，深邃的眼睛里平静无波，五官俊朗，确实是仙风道骨。
　　“多谢公子。”
　　“公子？你看不出我是个道士？”钟离穿一身道袍，背一把剑，腰上还挂着个罗盘，就差没在背后贴个符写着“我是道士”了。
　　姜桦咬牙切齿：“看、看出来了……”
　　他用那双黑眸不轻不重的瞪了钟离一眼，正值中秋佳节，街市上灯火璀璨，照进姜桦的眼睛里，就如黑色的天幕上映着点点星光。
　　姜桦身上的气息很奇怪，说他像人，他身上没多少活人气，说他像鬼，却又干干净净，没有半点污秽的怨气，比活人还要纯净。
　　姜桦和钟离面对面站着，背后是万千灯火，凡间烟火气缭绕，他们一个是吸食生气、白骨化成的鬼，一个是即将道行圆满、位列仙班的人，他们置身其中，仿佛又与这繁华无关。
　　但，如果他们知道这一幕会记一辈子，他们一定会再多看几眼，长长久久的刻进心里。
　　一个小乞丐摔到姜桦身前，抬起那张脏兮兮的小脸，伸出手：“公子，施舍点钱吧，我几天没吃过饭了。”
　　姜桦看了小乞丐一眼，接着就打开钱袋，给了他一块碎银。
　　钟离并不赞成：“给了一个，便很容易被缠上。”
　　果不其然，小乞丐走了以后，一群小乞丐围着姜桦讨钱，姜桦挨个分，很快钱袋就空了，姜桦无奈的给他们看空空如也的钱袋，然而小乞丐们还是赖着姜桦，闹着不肯走。
　　钟离站过去，压低声音道：“适可而止。”
　　他的气场太过骇人，小乞丐们被吓着了，很快就散了。
　　姜桦叹了口气，把空钱袋塞进怀里，转头看钟离眼睛正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看，奇怪道：“你看我干什么？”
　　钟离摇摇头，说来也奇，鬼能混迹在活人中，必定修行不浅，姜桦能做到几乎毫无区别，更是其中翘楚，如果不是钟离，换了别的道士，肯定瞧不出端倪来。
　　然而这样一只鬼，却被几个小乞丐逼得手足无措。
　　钟离道：“我早说会如此。”
　　姜桦不在意的摇摇手里的扇子：“一点银子而已，今日是中秋佳节，他们拿了钱能去吃顿饱饭，也能好好过个节。”
　　钟离问道：“那你打算怎么过节？”
　　“不知道。”他一只孤魂野鬼，哪儿还过什么节？他死时曝尸荒野，连张草席都没有，化鬼以后还花了好长时间才把自己的骨头捡完，至于过节，最多在乱葬岗躲进别人的棺材里睡一觉。
　　这道士估计没看出他的身份，姜桦大着胆子问：“你问怎么过节，难道你要请我吃个饭？”
　　谁料钟离竟然点点头，答应了。

　　“小二，八宝鸡、水晶汤包、松鼠桂鱼都再各来一份！”
　　钟离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碗碟，心想这人不会是个饿死鬼吧？
　　但饿死鬼怨念极深，吃的可不是这些饭菜，而是活生生的人。
　　鬼是不吃人间饭食的，如果要吃，大多是生前留有遗憾。
　　像姜桦这样一盘接一盘的吃，钟离真是闻所未闻，难不成他活着的时候从没吃过饭，都只喝露水，所以死后才要实现人生夙愿？
　　啃第四只卤猪蹄的时候，姜桦突然停下来，问道：“你钱够不够？”
　　钟离惊讶的看着他，姜桦简直比人还像人，他竟然遵守法度，还知道吃完饭得付钱。
　　钟离道：“晚上住店要花钱，你还可以再吃三个猪蹄。”
　　姜桦非常通情理的点点头，他客气道：“让你破费了，我再吃两个猪蹄就好。”
　　一个鬼把一个道士吃穷，话本上都不敢这么写。
　　钟离笑道：“无妨，钱财乃身外之物。”
　　今夜月圆，城里将会出现一只非常凶残的鬼，除了这鬼，钟离道行便得圆满，可位列仙班了。
　　他无牵无挂，四处除怨镇邪，为的就是这一天，届时什么钱财都是身外无用之物，他自然不放在心上。
　　姜桦吃得满嘴油，他接过钟离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嘴：“你今晚要住这家客栈吗？”
　　“嗯。”
　　“那方便我来蹭个地方吗？”姜桦觉得这道士的脾气真是出奇的好，他今晚吃得这样好，无论如何也不想回乱葬岗睡棺材了。
　　钟离挑眉：“这里到处都是道士，你不怕？”
　　“我为什么要怕？”姜桦吓得瞪大眼睛，“你……你看出来了？”
　　钟离道：“你确实隐藏的很好，身上没有怨气，说明你没害过人，我自然也就不抓你。”
　　姜桦打量他：“你不可能看得出来，从来没有道士能看得出来！”
　　钟离道：“他们看不出来，是因为他们道行不够，再者，你一口气吃了这么多，就是个普通人也能看出来不对劲。”
　　“之前又没人请我吃过饭，”姜桦想了想，问道：“这么多道士聚集在一起，你们是不是要除‘大鬼’？”
　　大鬼不是通称，而是特指一种鬼，身形巨大，以手中矛戟刺人心腹，杀人无数，异常凶残。
　　钟离问：“你如何知晓？”
　　“方圆十里最厉害的鬼就是我和大鬼，”姜桦自信的挺了挺身子，随即他又警惕的看着钟离，“我没害过人，你们总不会是来除我的吧？”
　　钟离笑着问：“那你这么厉害，缘何混的这样惨？”
　　大鬼身边有许多小鬼随从，住在鬼殿里，地位非常，而姜桦被小乞丐围着要钱，作为一只鬼，竟然落魄到跟道士蹭吃蹭喝。
　　“我混的哪里惨了？”姜桦翻了个白眼，他的表情生动鲜活，比活人还多几分色彩，用商量的语气道：“我帮你一起除大鬼，能和你住客栈吗？我不占地方的，我卷个草席子就行。”
　　钟离皱眉：“今晚整个客栈都是道士和除鬼人，你当真不怕？”
　　姜桦道：“我又没害过人，你都说不除我了，我为何要怕？那大鬼很不好对付，他身边跟着许多小鬼，你请我吃了饭，我留下来帮你，也算还你人情。”
　　奇了，鬼还知道讲人情，真是比人还像人！
　　钟离还是摇头：“我不除你，不代表别人不会除你，你修行不浅，除掉你可大大增加道行，一旦他们认出来，必定不会放了你。”
　　“我不走，”姜桦开始耍赖，大鬼不好对付，这道士不该折在他手里，好不容易碰上个好人，姜桦无论如何也要留下来帮他，“反正我不回乱葬岗，今天是中秋节，那里黑得连月亮都看不见，你不让我留在你这儿，我就找别人去。”
　　钟离语气里带了点愠怒：“你还找别人？你是存了心想找死？”
　　姜桦丝毫不怕：“我早就死了，现在这样不人不鬼的，也不算活着，为何还不能随心而动？我没有执念，纵使散了，也不过是随风而去，有何可惧？”
　　钟离看了他半晌，白皙的脸，漆黑的眸子，却在幽幽烛火中亮的惊人。
　　钟离叹息着点点头，给他下了个咒术，除了钟离之外，不会有人能看得出姜桦是鬼。
　　“你生前可有名姓？”
　　“有啊，我叫姜桦，道士，你呢？”
　　“钟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