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姑娘啊》书千秋

2、第 2 章

　　其实说起来，我一个丫鬟，私下约见姑娘的未婚夫婿，很是不妥。

　　还未过门，便指摘姑爷的房里事，更是不妥。

　　但是我没有时间了。我要保证姑娘平平稳稳地出嫁，顺顺当当地过门，就不得不行事激烈一些。

　　我起身，给两个杯都续了茶，也有几分赔罪的意思在。周大公子是个清明人，双手捧杯对我颔首，表示没有怪罪。

　　这便好。

　　我听干娘说过：“只要男人的心在你身上，那日子就好过。”周公子明显心在姑娘身上，不然也不会敬我三分。而姑娘聪慧，日子总能过得红火。

　　“难得与公子一见，有些话可能不大好听，但我还是想说一说。”

　　“洗耳恭听。”

　　周大公子这样有礼，显得我好放肆。我叹了口气，哀哀道：“我家姑娘，是被我捧在手心上长大的。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摘月亮，只要她要，我就能给到。”

　　“如今姑爷来求娶，我们家允嫁，从此姑娘以公子的家为家，以公子的父母家人为父母家人，姑娘这一生，都托付给公子了。”

　　“公子，我家明珠来给做你媳妇，你万万莫要辜负她呀。”

　　我说得眼泪都出来了，心中有百般难以割舍，却也不得不认，往后姑娘不再是我的了，而是眼前这个男人的。

　　旧年里我曾经问过姑娘，若要她选，她想选个什么样的夫婿？姑娘羞红了脸，在被窝里翻来滚去不肯说话。

　　后来灯灭以后，她缩进我的怀里，悄声说：“我想要太阳。”

　　姑娘身世坎坷，又寄人篱下多年，尝尽了世情冷暖。她想要的，就是一个温温暖暖的人，一个安安稳稳的家。

　　周大公子家中父母恩爱，兄弟和谐，最是让姑娘羡慕。况且他这个人……

　　周公子郑重地对我施了一礼，承诺道：“明珠入室，必不使蒙尘，珍之爱之，共济一生。”

　　他还说了什么我没听清，就看见他说着说着忽然有了笑意。

　　白雪青松一般的端方公子，眉眼间忽然泻出来一缕笑意，便如高山冰雪消融，倏然春暖花开，耀目生辉。

　　像火，像光，像太阳般耀眼。

　　“我想要太阳。”姑娘当时的悄声耳语轰响心头。

　　我哑口无言。半晌，裹紧披风，咳嗽着，辞了周公子下山去。

　　这天的见面无人知晓，回家后，日子悄无声息地过了十来日。

　　周家姑娘忽然来家里做客了。

　　她带了一束桃花做礼。

　　周家夫人的陪嫁庄子里有温泉，里面暖房里栽了桃树。今年的花开得好，她便让周姑娘挑了最漂亮的几枝送过来。花儿芬芳，我寻了器具出来，亲自剪枝修条，敲定盆栽。

　　周姑娘跟我家姑娘吃茶聊天，从花说到茶，从茶说到四方地理，说到最后又说人。

　　周姑娘说：“春茶当属云城最妙！我姨母家便在云城呢，隔两日她和表姐便要启程回去了。等次年春天，我再邀姨母来家里做客，请她顺道带些上好的春茶，到时候我们一起品。”

　　哟，要走啦。

　　我乐得，敲个钉子都顺手敲出了曲调，惹得姑娘不停看我。

　　后来，把桃花枝往钉子上插的时候，我感觉喉咙一阵痒痒，悄悄捂着嘴，躲回房里咳了个天昏地暗。

　　我有咳疾，秋冬易犯。

　　平京的秋天从来没有像今年这么萧瑟过。我心中不好受，一时觉得日子像东流水，哗哗哗地一去不回头，一时又觉得路漫漫人渐远，对着明月对着秋叶都能落下泪来。小丫头们受不了我，话都懒得跟我说。

　　而姑娘，在绣嫁衣。

　　夫人的嫁妆里有一匹最最顶级的红绸。封箱二十年，取出来依然光洁如新，明媚娇艳。把绸缎精心裁剪缝合后制成一袭鲜衣，衣摆在落入窗棂的一缕微光中浅浅晕开波光，略一抖动，便流光溢彩。

　　姑娘正在绣最后一根凤凰尾羽。金线在她指中翻飞，指甲上鲜红的蔻丹仿佛是火焰，一点一点，烧得我心疼。

　　我一步步挪了出去。庭院里满是秋的凉意，梧桐落叶铺在草丛里，我捡了一片，歪坐在树下，看鸽群一遍遍在屋顶和天空间飞翔，环绕。

　　天空并不明媚，爬满了厚重的铅色云层。只有鸽群生机勃勃，它们扑翅的声音都比我的心跳响。

　　像是秋日里的我，和姑娘。

　　她喜欢太阳。
　　我没有太阳。

　　世家大宅的院子，有风致，有底蕴，一草一木都有来历，有名字，有典故。但也难免会有一股岁月悠长中酝酿出来老味道，可以称之为——腐朽。

　　人心更是腐朽到糜烂。

　　我的姑娘她喜欢一切鲜活的东西，鲜艳的大红色，干净的雪白色，清新的茶绿色。她最喜爱一株灵安寺后山上挖来的普通兰花，爱那股充满野气和清气的美丽。

　　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芝兰不以无人而不芳，不因清寒而萎琐。

　　姑娘兼爱两花。

　　想到花，我忽然想起，去岁冬天封存的雪水还有两坛。正巧无事，干脆寻了花锄，去园子里梅树下挖去。

　　花园里规规矩矩地种了许多花，梅兰竹菊各有地盘，春夏秋冬接连不断。我进了东边的梅林，辨了几番才认准地点，轻轻挖开地面。

　　莫名地，看到坛子时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挖开坑后，我蹲下去捧坛子，感觉底下的土有些松，坛子虽然分量不轻，但也很轻易就捧起来了。

　　我犹豫了片刻，敲开泥封，隐隐飘出来的不是雪水混着梅花的香气，而是一股恶臭。

　　有人坏事！我心中一瞬闪过杀意，忍了忍，强撇了去。

　　世家姑娘们好风雅，府里的姑娘们以前试过保存春雨夏露秋霜冬雪，可惜因为不得其法，最后只剩一坛臭水。

　　只有姑娘，书香世家的姑娘总是有些风雅法子，存水更是常事。到次年开坛的时候，那坛水又香又清，芬芳得很。

　　姑娘吩咐往府上各处都送了一坛，自己都没留下。存水的法子也给各位姑娘送了一份。

　　然而，寄居的表姑娘到底是压下了府里正经姑娘的脸面，那之后不知道受了多少背地里的亏待克扣。

　　一坛水也值得计较，可见府里平日的风气是什么样。这么多年来，我跟姑娘相互扶持，活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