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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棋子声疏识苦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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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你们去寺里逛逛?”司徒空突然问。
安置下来已近巳时,紫夜正拿着杯盖拨弄着杯中的竹叶,听得他问,方抬眼笑道:“司大哥呢?”
“随便。”司徒空一动唇。
“夜儿想去?”洛筱淡淡道,“我陪你。”
忽有轻轻的敲门声。
进来的是个小沙弥,合掌问:“请问三位中可有一位洛筱洛施主?”
洛筱仍旧淡淡:“我就是。”
“师父有请,还劳烦施主随小僧来一下。”
洛筱没有多问,只是有些歉意地看向紫夜,她轻轻一点头。他道了一声:“抱歉。”随即举步跟去。
待他走远,司徒空突然道:“想不到这小子这么快就跟庙里和尚攀上交情了!”
紫夜笑道:“谁知道呢?!可能以前走的地方不少吧。” 低头抿一口茶,嘴边却浮上一丝莫测的笑意,他,终于等到了么?
“我下午自己去逛好了,司大哥你——累了就好好歇歇吧。”紫夜复抬眼道,司徒空顿一下,道:“也罢。”说着起身步出门去,影子从坐榻上蜿蜒而过。
里屋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行至后山,司徒空面色渐渐冷寂,唇线微抿。虽近三月,四周一片松林仍旧不见一点暖色,静静地渲染着萧瑟的凉意。他确认四近无人,取出一只竹筒,点燃引线,一串火星之后一缕轻烟升向空中。
他垂手而立,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一时,只有山风掠过襟袖。
有“沙沙”的声音传来。
清一色的黯蓝色长衣,为首两个仅是边幅有几道绣纹,看到司徒空,两人忙上前半跪道:“尹风、尹云见过司大公子。”
司徒空眉心微皱:“程老板没来?”
两人相视一眼,身量稍小的尹云上前道:“先生两日前被岩主召回,仅命我等依约前来,一切全凭司大公子调度。”
司徒空面色未改,右手却暗暗握紧了剑柄,沉思片刻,开口道:“性命攸关,全在此一举,还望诸位尽力。”
几十把剑同时抽出,剑尖下垂,双手握柄与面前,然后单膝而跪。没有排山倒海的呼号,没有豪气干云的誓言,只有静默,只有黯蓝色深沉的力量与潮水般的决绝。
司徒空也缓缓跪下,沉声道:“多谢。”
两块青紫色的幽冥令,紧紧贴着肌肤,透骨冰凉。
“三月初三,法华寺。”当日采霜的声音犹在耳畔。那一处灰飞烟灭的庭院里,黑纱覆面的女子扔给他一块青紫色令牌,冷冷告诉他:“少主说,你若想救那两人,就试试好了。”
数日以来他一直在揣测,那个从未露面的少主究竟是如何盘算,又与这两人有什么干系,与程潜商议的结果也只是只好依令而行。
按理说将军之子被掠的消息应该早就传开了才是,为何现在昭国朝堂仍然不见动静?
若说听潮楼中遇到的那人就是慕容远——他可是为此事而来?又为何对当日出现在白府的自己三人好似一无所知?
岩主这次为何无缘无故地派人做出这么一件事,不惜惹祸上身?
少主为何又允许自己插手,中途截下两人?
甚至——这又和紫夜他们有什么关系?
昨夜江中,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莫非——这一切都是不知为谁而设的一局,而自己,仅仅是为了完成一步的棋子——更可能,只是弃子。而这些若仅仅是一出戏,他又何妨,假戏真做。入了这门,也便知道今后是不得好死了罢。
只是不知,当真救下白璋白瑄,自己又当如何;以及与此事相干的人,最后又会如何。
穿过供奉着三世佛祖的大雄宝殿,绕过有武僧守卫的法堂,信步间,不知怎么就来到了众僧起居的僧房,此时似乎众人的日课已经结束,几十个年轻僧人正围在一棵盘虬的古松下。紫夜走近几步,只见两位僧人正于松下对弈,显见执白一方已经要输了。从棋盘向上看,执白子的是位较年长的僧人,三十左右的样子,并无特别之处,而执黑者明显年轻的多,眉目清俊,慧于中而形于外,一如莲花般香远益清。
轮到年长的那位下子,却见他执棋不定,显然方寸已乱,四周僧人议论纷纷,有的甚至指指点点:“湛方师兄,你就认输了吧!”“谁叫师兄方才不听小弟一言,让湛泓师弟白白占了便宜……”
“观棋不语!”被称作湛方的僧人不耐烦地一挥手,周围勉强噤了声。
而被称为湛泓的僧人却仿佛丝毫没有听到四周的喧闹,目光闲闲地落在棋盘上,淡定而悠远。
忽地“啪嗒”一声,却是一颗松子恰巧落在棋盘上,湛泓不禁探手拈起松子,微微一笑,低低道了一声:“棋子每随松子落——”似乎一时没想到下一句,便只是定定看着那松子。
湛方仍是苦苦思索这一步棋,全当没听到。
一时风起,柳眼初绽的碧丝柔柔抚过紫夜的面颊,她看着湛泓手中的松子,浅浅一笑道:“柳丝常伴钓丝悬。”
声音不大,却足以令众僧回首。
湛泓缓缓抬眼看向她,眼底飞速掠过一丝欣悦。
未来得及开口,只听湛方将手中一把棋子一扔,“不下了!”便起身而去。
湛泓方回神过来,无奈地一笑,仍是低声道:“棋禅本一味,湛方师兄如此急躁,恐怕并非弈棋之道啊。”
众僧一哄而散,留下湛泓一人,慢慢地将棋子拾回棋盒。
紫夜躬身捡起一枚滚到脚边的棋子,上前送到他手中。
湛泓方抬眸细看眼前的少年,俊美的不似凡人,更兼嘴角一点淡淡笑意,让他觉得恍若空谷幽兰,衔露悠然而放。
垂眼静静地将棋子一枚枚拾回,方合掌道:“阿弥陀佛,有劳施主。”
“哪里。”
“适才施主好对,不知——施主是否也懂棋术?”他犹豫了一下,问道。
紫夜便笑道:“不过略知一二,刚才见湛泓师父好棋,不觉手痒,不知可有幸与师父共弈一局?”
湛泓本有此意,只是不好开口,闻之心悦,道:“还请施主到敝室看茶。”
“多谢湛泓师父。”
“施主——直呼小僧之名即可。”他半晌回道。
紫夜仅是笑笑,随他进去。
院外有玉佩珰然的清响,却因为隔得远,声音几不可闻。
紫夜下意识地回头去看,隔了窗纱,只觉得院角的翠竹被风撩拨的沙沙作响。
忽有袅袅清香袭人,一如山雨扫过竹林般沁人心脾,引得目光也不由地转到屋内:素墙上悬着一幅字,题道“留云”,笔力苍劲而不拙陋,闲逸而非轻浮;案上一张素琴,屋角书柜中摞了满柜的书,似乎还不止佛经一类。紫夜不禁笑道:“湛泓你这屋子不像僧房,倒是个大家公子的书斋了。”
湛泓不答,手中端上两盏茶来。
依然是竹叶茶,茶水竟如翡翠般莹绿剔透,轻抿一口不禁赞道:“好茶!”
抬眸之际只见湛泓展眉轻笑,这才发觉那一笑竟也生万千光华。忽听他问道:“施主可知此茶好在哪里?”
紫夜微微闭目,却又摇头道:“我还真说不上,不过,这竹叶色泽与早间湛华师父处大有不同,水呢,也是轻盈洁净绝非常水……”
“这竹叶是清明前日坠露时分撷的嫩芽,这水,却是三年前小雪日寺后梅花瓣上的积雪。”湛泓笑道,复摆出一盘棋来。
轻轻拈一枚棋子,紫夜不禁把玩半晌,含笑问他:“这棋子——又是什么来历?”
湛泓也拈起一枚,道:“是山后寒泉中的卵石,只是听说这泉水有静心凝神的效用,就捡了大小合适的些做棋子。”
“所以才有这清润如玉的手感,”紫夜接上话,“还是你们出家人有此闲情。”
“哪里是闲情,”湛泓眼神蓦地一黯,许久方沉沉道,“不过是‘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罢了……”声音中,不知为何带了淡淡的一丝落寞。
两盏清茗,一案繁星。
墨者如玉,白者似冰。
黑白二色,各分半壁江山,一盘棋竟好像手握天下事:或严防稳守,金城千里;或纵横驰骋,攻城略地。棋似天下,抑或是,天下似棋?
苍天如圆盖,陆地似棋局。
世人黑白分,往来争荣辱。
不过此际,两人的棋局竟是风云际会,似乎可以通晓对方心意,每落一子,便知下一子会落在哪里,便是行云流水,了无滞阻。
棋至半局,案上风云突变。
湛泓的黑子原本沉郁厚重,看似简单的稳扎稳打,实则深不可测,有包罗日月的伟力,紫夜几次试探,均如石沉大海鸟入重云。而此时他轻落下一子,仿佛鸷鸟展开黑色的羽翼,直击白子腹地,强烈的压迫感如劲翅下的风一般扑面而来。
紫夜眼睛顿时一亮,不假思索地落下一子,白棋原本灵动,此际更是犹如一条白练紧紧缠住了黑子,使人隐约有窒息之感。
湛泓两道好看的眉毛微微一皱,拾起一子,掂量半晌,稳稳落子,紫夜一方顿时失了一小块棋子。
而她却毫不在意地落子,白练顿时收紧,卷去一小块黑色。
湛泓笑笑,落子,一块死地竟活泛了过来。
紫夜微微颔首,想一想,落子,白练又将另一块黑色缠紧。
计时的水漏发出清脆的“嘀嗒”声。
棋子,却也渐渐像石缝中的泉水一般,半天,才“啪嗒”落下一滴。
直到红日西沉,一颗星已在东天闪耀。
湛泓拈起一枚棋子,看了看棋盘,最终摇摇头,放下,长吁一口气,道:“三子,我还是输了。”
紫夜却没看棋局,反而盯着他,声音轻微却清晰地念道:“云附于地,则知无形;变为翔鸟,其状乃成。”
湛泓一惊,眼神中掠过一丝慌乱,随即归于平静,亦低声念道:“风无正形,附之于天;变而为蛇,其意渐玄。”
“鸟能突击,云能晦冥;千变万化,金革之声。”紫夜起身,负手而立。
湛泓亦起身:“风能鼓动,万物惊焉;蛇能围绕,三军惧焉。”
说罢,两人竟同时放声而笑。
“湛泓,你——真不像个僧人。”紫夜止住笑,回身道。
“也许吧,我和师兄弟们——总是有些不太一样的地方,只是——习惯了这里的生活罢了。”
“你哪来的兵书?也没有人发现?”
湛泓一笑:“下棋的时候最多用用云阵,至少到现在没人看的出来,今天还是第一次走到这一步。”
“你还说‘棋禅一味’,是‘棋与兵合’还差不多,”紫夜的目光渐渐变得悠远,“以前,我倒是常这样下,要不可能还赢不了你……湛泓,你很喜欢云呢。”
“闲暇无事的时候,喜欢坐在山里看云,看云起云飞,云聚云散。天空看起来日日都是如此,其实却是瞬息万变;人间生老病死,云云总总,轮回无尽,却也有一些时候,可以静坐观云变……”
“直看到‘万里无云万里天’么?”紫夜笑问。
“你知道?”湛泓笑,“也是,下棋的时候,我总觉得你是知道我下一步会怎么走似的。”
“你不也知道我的么?”
“开始还猜得出吧,后来就难了。”
紫夜低头,手指掠过案上古琴,抬眼笑问:“你的琴,能弹么?”
琴声清越,轻盈飘逸的音符像是在诉说着云端的故事,只是如入无人之境,终究免不了一丝寂寥。
琴音落复起,起而翔,渐入天际,夐渺不可闻。
湛泓缓缓张开眼睛:“‘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飘飖无羁,天地阔远,志在云矣。”
紫夜粲然而笑:“知道你会听出来的。”
手指又是不经意地掠过琴弦,一串音符跳跃而出,紫夜眼睛又是一亮,手下转调,清商之声随风而起,只听她和琴曼声而唱:
“楚山秦山皆白云——
白云处处长随君。
君入楚山里,
云亦随君渡湘水。
湘水上,女萝衣,
白云堪卧君早归……”
湛泓看向她的眼睛里,却有一丝疑惑,待她一曲毕,便笑问:“怎么想起唱这个?”
“……诶?随兴罢了。”
“入楚山么?只恐怕我这一世,就连这庐州夕照山,都走出不去……”
紫夜笑:“谁说的准呢?指不定哪一天,真会有白云伴君渡湘水……”
此时的两人,丝毫没有料到在一年之后,竟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