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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把盏登楼醉潮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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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书房中,内侍奉上一杯普洱茶,便退了出去。
晟帝拨开茶叶,小啜一口,似乎漫不经心地问道:“方才老将军可是接到什么消息?”
白锟猛然一惊,上前连连叩头道:“圣上明察!”紧握的左拳方才松开,侍立在一旁的璟渊清楚地看到掌心初凝的血痕。
“老将军起来说话。”
“启禀圣上,方才幽州来报,实是臣家中——”他顿了一下,微微定了定神,“臣家中不慎走水,只是……臣的两个孽子竟——不知所踪。”
此时晟帝与璟渊亦是一惊,两人眼神相交,晟帝连声道:“竟有如此事?!老将军为何不早说?”
白锟复道:“臣只怕——只怕于军心不利,虽然不是战时,臣只觉此事不必令众人知道,待臣——私下察访即可,圣上亦不必忧心挂怀。”
晟帝沉思片刻,忽然将手中茶杯狠狠一掷,“不想朕的天下亦会出这样的事情!”说罢忽然重重地咳了几声。璟渊忙上前道:“父皇息怒!如今家中事务要紧,不如让老将军先行返乡?”
晟帝挥一挥手,道:“也罢,老将军即刻回乡安置,朕随后派人查访,不出五日,定给老将军一个说法!”
待白锟离开书房,晟帝便唤了方才传信人查问。
待听过来龙去脉,晟帝面色沉重,手指一下一下敲着桌面,一时书房中一片寂静。
璟渊在一旁道:“父皇所虑,可是此事并没有那么简单?这次我军大胜,若说有人寻机生事也很有可能,儿臣想白将军家中亦有武师护院,两位公子好歹亦会些拳脚——”
晟帝刷地起身,踱了两步,道:“最重要的是——是谁——”
璟渊垂眸道:“只怕,五国都有可能。”
“不,”晟帝回身看向挂在一面壁上的地图,“想来此役已毕,崤国战时没有动静,此刻更没有必要;夏国,就秦襄出使的情形看,想办法要我们相助对付北方匈奴还来不及,只怕没有那个胆子;剩下的三个——就不好说了……只是这事看样子是江湖上人所为,就算派官员军士查访,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璟渊看向晟帝的眼神中掠过一丝了然,果然,晟帝沉声道:“你那里那个慕容远——能否一用?”
璟渊笑道:“父皇还为上次慕容辞官不就——?”
晟帝摆手道:“朕只是奇怪,慕容家的人,什么时候也开始留心国事了。”
听潮楼。
窗外不远便是茫茫江面,正是落日时分,向晚无风,天边云霞似锦,恰应了一句“馀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遥遥地有潮声拍岸,新月初悬;街上行人已稀,楼中华灯方掌。
靠窗两张桌子。
一张旁坐着一位容貌清朗的青年,着一身素色长衣,外罩天青短衫,腰间垂下一枚温润的流云佩,淡定的眸光偶尔落在对面的桌上,轻轻一掠依旧悠悠地看向窗外,恍若出尘。
对面恰是司徒空一行。
桌上已是杯盘狼藉,紫夜托着下巴,懒懒地道:“三天啦,也就今儿这顿还算舒服。”
说话的时候眸色微醺,那抹奇异的紫色仿佛被水化开一样缱绻成丝丝缕缕。司徒空愣了一瞬方才笑道:“呵,能让我司徒空看上眼的地方,能有几个?”
洛筱但笑不语。
几日来三人马不停蹄,只为尽早赶到法华寺去。如今只有一江之隔,方有时间停下来稍微休息。
紫夜倒没察觉,直起身问:“雨姐姐那里可有消息?”
司徒空道:“说是要我带你们亲自到师父那里去一趟,还好离法华寺不远。”语气有些疑惑,显然已经思量了很久。
“这样……”紫夜忽地一凝神,“你们听——”
不知是何处的歌女,拨了琵琶远远地唱着,细听竟是一支《菩萨蛮》。听她唱到:“岁岁惜春春又去,饮唱游冶无意绪。残梅额心凉,晨妆复晚妆。 罗衫垂玉簟,穿帘双飞燕。移筝漫理弦,弦断不忍弹……”声音隔水传来,别有一番凄婉。
“这词,怕是自己填的呢。”洛筱淡淡道,“教坊之中,怕并无如此怨曲。”
“却不知道她有怎样的遭际——又是一个颜姐姐也未可知……”紫夜转眼看向窗外。
司徒空却有些漫不经心地道:“如今方是三月,伤春——也未免太早了吧!”
“哦?”
“怕只不过是风尘女子附庸风雅,值得你们这般感叹?”司徒空说。
紫夜听说,却难得地正色道:“司大哥,天下这么大,谁说只有名门闺秀才兰心蕙质?我看那风尘之中,也有冰雪聪明之人。良家儿女,谁甘心承欢卖笑委身于人?只怕是族人获罪,株连于己,或是家道没落无以为生,这其间种种冤屈,又有几人晓几人知?心有感伤,诉诸词曲,也是无可奈何之计。你一句‘附庸风雅’只怕太委屈她们了。”
司徒空又是一怔,半晌笑道:“我不过随口说了一句,怎么引出你这么大一篇来!不过这话——也值一杯好酒!”说罢举杯,刚到唇边,却见紫夜鬼鬼一笑:“小心雨姐姐来夺你杯子哦!”
对面青年的眼眸又是微微一掠。
窗外忽然又传来一阵歌声,惊破了断断续续的琵琶音。这一次,却是男子的歌声,破空而来,悲壮而苍凉:
“今人不识吾,曲高和愈独。
试问伯牙子,断琴为谁故!
世无分金交,胡为管夷吾!
曾饮高阳酒,曾钓磻溪鱼。
楚客为凤歌,不道世事殊!
……”
“燕赵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洛筱依旧淡然道,迎上对面青年的同样宁静的眼眸,微微一顿。
紫夜却是一脸兴奋:“我下去看看!”说罢已经推开窗子跳了出去。
这么多年来,南征北战之余,秣马厉兵之际,他总会无端地想起那个银月当空、星河熠耀的夜晚,想起那夜的江涛暗涌、长风浩荡,想起那人清明澄澈的目光,仿佛可以轻柔地抚开他紧锁的愁眉。
天下皆知这位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累累战功不亚于白锟白老将军的南宫将军,但有谁知道他曾经的落魄,曾经的怀才不遇,曾经的悲愤甚至绝望?可如今,他却宁愿将现在的一切换回曾经的不如意,只因为,在他最悲最愤最无奈的时候,那人,降落在他面前,一如从月牙儿上落到凡间的精灵。
当时的他,望着她紫水晶般的眸子愣了半晌,却道了一句:“姑娘好身手。”
有浅浅笑意绽在她唇际,一瞬间他觉得四周都是光亮的,仿佛所有的春花都在灿烂的开放。
她伸出手:“这位公子,可否到楼上共饮一杯?”
毫不犹豫地,他亦伸出手去:“好。”
这么多年来,任他玉液琼浆,他只念那一杯清酒的滋味。
长久以来,他在众人眼中,看到的唯有冷漠与算计,今夜,却有人敬他一杯酒,眼睛里是丝毫不带戏谑的敬重。或许她不知道,这一杯酒,抵得上多少言语,胜过多少珍宝。
你我萍水相逢,我何世修来如此福气,着你如此?
他向她深深一揖:“杯酒之恩死也知。”
“什么恩不恩的,公子言重了,敢问——公子尊姓?”
“在下复姓南宫,鄙名文诩。”
“哦,原来是南宫公子。只是——不知公子究竟有何遭际,以致如此怨愤?”
他苦苦一笑,“南宫不过是有感而发,姑娘见笑了。不过是有命无运,生不逢时,南宫不敢多加打扰,就此告辞吧。”
这个世界上能有人愿意听他一席话,愿意知道还有南宫文诩这个人,他已无所求。
“有命无运,生不逢时……”他听她喃喃道,抬头,他看到她眼中有种包容天下的悲悯。
足够了,他站起身,向楼下走去。
“等等!”
“请留步!”
两个声音一起响在身后。
“你看,”紫夜嘴角一勾,“就算我不留你,自然也有人留你。”
方才临窗远眺的青年款款站起,微微躬身道:“恕在下冒昧,只是在下闻说如今四皇子尊才重士,若南宫公子果真胸怀文韬武略,何不到京城一试?当今天下未定,不乏施展抱负之机,何出此生不逢时之叹?”
南宫文诩道:“多谢这位公子,只是南宫生平零落,自非公子所详知,若说进京,昔年也曾有此抱负,只是如今……只好另当别论。”
青年笑笑,手中多出一个锦囊,道:“公子若是因了一时寥落而委屈了自己的才华,才是可惜。如蒙不弃,在下亦在京中有些交情,公子将这个锦囊交给京城府尹,他自会为你引荐。囊中一二银钱,便算在下的一点心意,补贴公子的路费,如何?”
“这……”南宫刚有些舒展的眉尖又渐渐合拢。
“南宫,你就收下好啦,”紫夜在一旁,看了看司徒空,又看了看他,眼中有藏不住的笑意,“我这里可没银子,正好这位——”她复看向那青年,只听他淡笑道:“慕容子遥。”便接口说:“这位慕容公子也愿助你一臂之力,自然是好事了,要不,那一杯酒,你何时还我?”
南宫听罢一怔,随即朗声笑道:“南宫谢过诸位!”说着向紫夜一抱拳。
自称慕容子遥的青年又看向紫夜:“不知姑娘一行可有意同到京城?”
紫夜笑道:“多谢公子好意,只是这么晚了,恐怕过江的船快没有了,司大哥,我们也该走啦!”
“请问姑娘……”刚走到楼梯口便听的南宫文诩在身后问道:“敢问姑娘芳名?”
“紫夜。”声音未落,人已经消失在拐角处。
“这次你没意见了吧?”下楼的时候,紫夜向着司徒空笑吟吟地说。
司徒空长吁一口气:“一路上都是你做好事我出银子,我能有什么意见?你也不数数你一路散了多少财了,看见孤儿寡母你要帮,看见逃难的要帮,这次又是落第秀才……”
“可是——就算帮得了一时,以后——又怎么办?”不等他说完,紫夜忽然顿下脚步,扶着栏杆黯然道。
“这个乱世——需要明主。”洛筱沉声道,仿佛没看见紫夜有些讶异的目光。“记得小时候读书,师父就说,明主要有仁心,亦要有手段,他需要民心,更要治乱,定国,安邦,最后——天下平。”说话的时候眼睛依然幽黑如古井,唇际依然是一缕淡定的笑意,只是,紫夜忽然觉得,眼前的人,不一样了。仿佛蕴藏了许久的光华,正在一点点悄然绽放。
她忽然转身拦住两人去路,问:“司大哥,这一路我们遇上几次了?”
“什么?”司徒空一怔,随即会意,正盘算间,一边洛筱道:“大小二十四次。”
司徒空不由瞥了他一眼。
紫夜不理会,又问:“那洛筱你内伤好了没?”
洛筱一低头:“快了。”
“就是没有。”紫夜接上,“这二十四次,司大哥你解决了十二次,洛筱八次,这一次,怎么说也轮到我了吧。”
“外面多少人?”
“听着也就十几个吧,放心,要是要我们命的刚才我下去他们就动手了。”
司徒空叹了口气:“算了,你去就是,不过——”他脸色一沉,“若有闪失我可顾不上他们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