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nderwood》古楼钟鸣

5、Chapter 4 //

　　好像不管什么时候，医院的人总是很多的。
　　普通门诊17号，一个非常靠前的数字。
　　应该不必等太久。
　　小县城市医院的精神科只开设了两个门诊，不算太热闹，今天待在普通门诊的医生或许明天摇身一变就成了坐镇专家门诊的专家，但这些都与他无关——他只想买些药，处方药得先挂门诊才给开，网上买又远水解不了近渴。
　　坐在精神科门外的长椅上等待的人大多神情呆滞，年轻人的比例很高，大多是父母陪着，有些带着闺蜜朋友之类的一起前来，神情是同样的忐忑，也有极少数像程故一样独自前来的人，脸上是清一色的漠然。
　　走进诊室的时候，一对母女正从里面出来，女孩看上去还是个高中生，脸上挂着还未干的泪痕，身旁的中年女人拿着病历与一堆化验单，脸上写满小心翼翼与不解。
　　感同身受是这个世上最难的事情之一。
　　程故进门后在桌前坐下，例行介绍自己的情况，并拿出自己之前的病历，带着老花镜一脸和气的大夫粗略看了看，问了他几个问题，就干脆的给他开了药，然后直接叫了下一个号，全程并无一句废话，也没有深入询问他的情况。
　　这倒并不能怪医生，仅仅是不算太忙的小县城二甲医院，一上午就要接诊30~40个病人，医生只能更多的依靠量表和检验数据作为判断标准，而对于一个合格的精神科医生而言，他们所需要做到的是诊断和用药的精准，这些是大多患者看不到的。
　　遇到适合自己的医生很难，要同时具备处方权与成规模的咨询与被咨询案例，最好是督导级的，专业能力，咨询风格，患者的信任，缺一不可。
　　但最重要的还是那份感觉，俗称缘分。

　　程故遇到徐医生是在他刚上大一的时候，而后维持了整整四年的咨询关系。
　　那时候程故初到S城，陌生的环境和新的人际变动以及学业压力给他的情绪带来了很大的波动，在经历了一个阴雨连绵的小长假后，他终于坐上了开往市一医院的地铁。
　　S城是省会，市一医院的配置非常强大，许多科室都很有名，周边县市的人都慕名而来，人流量极大。
　　顶着黑眼圈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上班时间了，他先去神经科看了看，医生建议他转去精神科，于是挂上精神科的时候，连专家门诊的号都所剩无几了，他看了一眼手中的挂号单：‘徐知行专家门诊96号程故’，找了个位置坐下，开始漫长的等候。
　　见到医生的时候天色都有些暗了，看得出来医生和助理护士都非常疲惫，程故依照指示填了量表，做了脑电图，认知测试等一系列检查。
　　脑袋上连着几根线，在医生面前按照机器声的指引念数字和组词让他有些尴尬，这些小学生难度的简单词句他每个都认识，但思维就是阻塞到让他无法应答。
　　徐医生只用几秒钟就看完了程故手上价值近千的一大叠报告单，简单问询后，先针对他的失眠状况给他开了药，剩下的检查需要血液化验，于是告知程故明早来抽血，并于近期再来复诊一次，确定药物用法。
　　临走时，徐医生递给他一张名片，建议他进行心理咨询，程故瞥了眼，简洁的白色卡片上印着S城心悦工作室的字样。
　　走出医院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但医院附近的人流未见丝毫减少，偶尔可见提着公文包穿着白大褂一身轻快的医生走在路上，还有许多推着轮椅的护工毫无灵魂的带着病人遛弯，夏末的晚风拂到脸上，吹散了医院的压迫感，带来的清凉让程故有些恍惚，看病的过程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和他之前在网上查阅的体验也不尽相同，他不太喜欢这样草率的诊断，但他并不否认那位徐医生的专业性，或者说，徐知行身上的气质让他很安心，给人一种可以信任的感觉。
　　程故走在路上，左手提着的白色塑料袋里，包装上写着□□的白色药盒安静躺在里面，右手则攥着刚收到的名片，他又仔细看了看名片上的信息，把它装进口袋收好，决定找个时间用微信咨询一下，或许可以去一趟。

　　徐医生的工作室在一栋大厦的七层，距离地铁站很近，地方不大，装潢布置十分温馨，程故到的时候，前台的学生倒了杯水，请他在沙发上坐下，徐医生的上一场咨询还未结束，房间的隔音非常好，听上去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也或许场面本就安静。
　　咨询室装潢是偏明黄的暖色调，视觉上就给人一种温馨的感觉。
　　程故在沙发上坐下，茶几桌面摆着一盒纸巾，作用不言而喻。咨询的过程中，徐医生坐在他左侧，档案板放在大腿上，手里的笔不时做着记录，然后把目光重新投向右侧，作出倾听的姿态，程故对新环境的适应性极差，但这个陌生的房间和几乎陌生的人却莫名让他感到平静与亲切。
　　大多数时间徐医生只是听程故说着，偶尔就着他的内容询问下去，最后和他商量敲定了药物的使用，开了喹硫平和碳酸锂。
　　程故很满意这次咨询，徐医生没有开口安慰他，但举手投足间始终给予他坚定的支持，他可以感觉的到。他也从始至终维系着自持与审视，即便谈及到那些过往，也未曾有太大波动，好像周遭的环境裹了温暖的一个茧，他置身其中，如同初生的幼虫，得到了本能的安全感。
　　倾诉本身就是就是最好的告解，至于大脑本身，则更多依赖药物进行调节，人类对自己本身却是无能为力的，这些药物所带来的，说不上是福是祸，但人们别无选择。

　　是夜，静影沉璧，无风无浪。
　　喹硫平的药效，有些像醉酒后接近断片的感觉，但又不尽相同，更像是一种不完全的麻醉，肢体还可以强撑着进行动作，但全身的细胞都渴望进入沉睡，思维开始阻滞，一切困扰睡眠的想法都被混沌替代，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仿佛回到婴儿时期，支撑不住精力的身体强制大脑入眠，什么都不会去想，也不再进行任何发散，纯粹而沉浸。
　　一夜无梦。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程故非常讨厌在黄昏时分醒来，外面是已经昏黄的天和归家的人，屋里是和天色一样昏暗的灯和万籁俱寂。
　　在这样的黄昏醒来，入眼是将尽的日暮，手机消息页面一片空白，就好像这个世界只有他，或者，没有他。
　　但今天程故只感到一阵轻松，失去多日的睡眠得到满足，连带着这个黄昏都不再面目可憎，他直起身，感到一阵眩晕，不知是药物的后遗症还是睡太久造成的。
　　床边的碳酸锂安静的躺着，药罐里的白色药片默默的少了两颗，这种药需要维持血液浓度，因而还并没有感到药效或是副作用。喹硫平来势生猛，程故去了趟洗手间，又忍不住回到床上躺下，带着那份奇特的眩晕与并不难受的沉重感再次睡去的时候，他想着：或许以后就要跟这些药物为伴了。
　　终于，他把自己的大脑交给了化学药物，终于，他不必再费心控制自己。
　　好好吃药，会好的吧。
　　会好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