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楼》绯山

5、第三回

　　莫雪落还是没有逃过她爹的责罚，吃晚饭的时候，父女二人大吵一架。
　　莫延霆为人不苟言笑，非常古板，家风严格，以至于莫雪落到现在也不敢让他知道自己拜师学艺的事情。今天先是被夫子告状不去学堂，又当众让吴家难堪，莫延霆心中气得五脏六腑都快颠倒，所以这一次，他不由分说地下令，罚莫雪落在家禁闭思过三天。
　　看着莫雪落摔门离去的背影，莫延霆心里闪过一丝迷茫，自己这么做不都是为了她好吗？他也是不知道自己造了什么孽，怎么这女儿这么不听话，越是管她越是要跟自己对着干。

　　白日里还是好端端的艳阳天，夜里忽然就下起了暴雨。
　　豆大般的雨滴打在窗棂上劈啪作响，屋外忙作一团，仲夏季节天气多变，下人们早有预备，这会儿正听从老管家的指挥把花苗搬进室内。
　　莫雪落平日里对这些花花草草没兴趣，躲在屋子里乐得逍遥。她把门紧锁，将下人遣送走，然后迅速转到内室，再次确认四下无人，从架子后面一个暗格里找出来一本剑谱，随后开始仔细读起来。

　　剑谱是她师父送赠，赠给她的时候师父并没有仔细讲解上面的剑招心法，而是让莫雪落自行领悟。
　　这剑谱没有姓名，各种招式只用一二三四这些数字来区分，似是创造此剑法之人觉得形为下意为上，招式跟随意动，形有界而意无穷故而临敌之际变幻莫测。师父和她约定好一年后再来考校，眼下距离约定之日还有五天，她这一年间越是演练上面的剑法越是觉得此间妙趣无穷。
　　当下被禁足无所事事，索性拿出来重温。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外面雨声渐歇，房檐的雨滴在夜里滴答坠落的声音格外清晰，庭院内池塘中的荷花不知何时盛开了，散发出缕缕清香，飘进屋内令人心旷神怡。
　　另一缕无色无味的气体伴随着荷花香，一同飘散在府内。
　　此时府内各厢房大多吹灭蜡烛黑了下来，下人们劳累一天都歇下了，不一会儿便进入沉睡中。

　　就在这时，忽听得屋顶西北角忽然传来‘卡拉’地声响，似是夜行动物不小心踩碎了砖瓦。
　　“谁？”
　　莫雪落迅速起身，起身后惊觉不妙，她周身穴道滞涩，内力周转不灵，竟在不经意间中了毒，耳听得今夜府内过于安静，非比寻常。
　　来不及细想，她随手抄起桌上一支毛笔当做武器，只听窸窣声响逐渐接近，莫雪落挥手成风灭掉烛火，在黑暗深处低下身形，待来人露面就要出手。

　　屋子拐角处有黑影闪过，迅速窜进莫雪落的屋子里，一眨眼的功夫便窜到她眼前。
　　莫雪落迅速出招，她将毛笔笔尖向后笔杆向前，虚握着从左至右斜挥向前，来人反应格外机敏，迅速躲避开来。莫雪落招式未老转削为刺，同时左腿蹬地，在空中又变换招式。
　　不多时，二人已在房中过了十几招，那黑衣人看见莫雪落很难缠的样子，抬手臂格挡住这次的攻击，一个假动作恍晃开莫雪落，同时将袖中暗藏的毒镖射向莫雪落。
　　银光闪动，莫雪落此时身形未站定，反应比以往慢了些许，被打中左上臂，顿时手臂发麻无法动弹。

　　黑衣人见得手后迅速出手封住她周身几大穴道，说道：“丫头，地狱无门你闯进来，这可是你先招惹上我们的，来吧，跟我去见崔兄弟。”
　　莫雪落明白了，转瞬间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经补清。
　　小小的牢房怎么困得住崔柳上这种亡命之徒呢，更何况他还有同伙在外面。
　　莫雪落心中焦急不安，一方面，自己眼下的处境不妙，另一方面，要是早上起来爹爹看不见自己，肯定会大发雷霆的。
　　她开始后悔当时不该在人群前那么张扬的，好歹遮一下脸啊！

　　黑衣人带着莫雪落一路疾行大约二十余里后，在一个荒郊野岭把她放下。
　　黑暗中莫雪落仍令自己保持清醒，尽量记住这一路走来的路线，同时她心里暗暗惊奇，这黑衣人的轻功倒是不错，带着一个人还能够奔驰二十里地不喘气。
　　到了地方后，莫雪落没做无谓的挣扎。先转头看了看眼前状况，这一看，莫雪落心中顿感一阵悲凉。
　　她现在站在两座山岭之间的谷地，野草涨势很疯大概齐人那么高，小孩子钻进去保准找不到人影。
　　今夜暴雨初霁，夜幕中悄然爬上来一轮月亮，趁着有月光，能看出草丛在随风摇晃，发出哗啦啦的声响，间或露出人影，如有胆小之人夜行，经过此处一定会被吓昏过去。

　　崔柳上就隐藏在草丛后，身旁散落着几个人。他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莫雪落，透露出怨毒愤恨的模样，看来是打算揍她一顿报仇。
　　见莫雪落眼下没做挣扎，崔柳上有些奇怪，开口问道：“你师父是谁？看你功夫还挺厉害的，一脚踹的我现在心口还疼。”
　　他这一开口，像破风箱似的沙哑嗓音落在耳旁，惹得莫雪落浑身起鸡皮疙瘩，心道比起眼前月光下影影绰绰的诡异场景，此人的声音更吓人。

　　眼下她落入敌人手中，所中之毒没找到解药，对方人手挺多，一个人就算武功再高，难保敌人留有后手。
　　既然暂时无法脱困，须得稳住局面。

　　心中主意既定，莫雪落按耐住要把整个场子都掀翻连带着暴打这群人的冲动，冷静回答崔柳上：“我师父很神秘的，他没对我说过他姓甚名谁师承何处，既然现在你人不在牢里，要不商量下，放我回去？”
　　崔柳上阴森森的笑，“你当我傻吗？放你回去报官？”
　　“那你是想要金银珠宝？这个好说，万八千银两我家里还是能拿出来的，要不这样，我写封信给我爹爹，大家约定好时间地点然后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如何？”
　　崔柳上没回答，示意抓莫雪落的人动手教训人。
　　那黑衣人下手非常狠，拳脚不上脸，专挑身上抗打的地方下手。莫雪落生下来后何时受到过这样的屈辱！她心里憋着一股劲儿，咬紧牙关不吭声，暗自强行运功冲开穴道，只等自己手脚能动后将今日之折辱全部讨还回来，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待黑衣男子停止单方面的殴打后，崔柳上不疾不徐地继续说：“你所中毒镖上淬的是我独门秘方，天下只有我一人可解，眼下距离你毒发身亡还有两天的时间，不如这样，你替我办一件事，事成后我自会给你解药。”
　　“你不说是什么事，我是不会应下来的。让我做伤天害理之事门都没有，这毒不解也罢！”莫雪落此时已强行冲开几个穴道，只差膻中穴，她强咽下翻涌上来的血，语气冰冷，心想，都说武林中人重名重誉，却也有你们这群无恶不作欺软怕硬的败类！

　　崔柳上早就料到她会这样回答，嘿嘿直笑，语带嘲讽，“小丫头年纪虽小，却学会了沽名钓誉，哈哈，伤天害理伤天害理，什么是天什么是理？你在我手里我就是天理！”
　　他上前两步，抓起莫雪落的头发薅得她只得抬起头来看着他。
　　“听着，你替我把这封信送到三十里外的赵家庄，具体位置，王季，你带她去。事成之后，还在此地给你解药，咱们从此两清。”
　　被称作王季的人就是刚才对莫雪落动手的黑衣男子。
　　像你这样杀人不眨眼的淫贼，我抓你送衙门才是正道，莫雪落心中翻了个白眼，此时迷药作用已退却，周身穴道都被解开，于是她决定先答应下来，途中再想发设法逃走，最好能反将一军。

　　莫雪落双手被麻绳捆缚住，由王季拿着信件，二人一同走在路上，她在脑海中计算自己所在地与赵家庄之间的方位，如果是步行，需要走上两个时辰。
　　也不知道王季是不想说话还是真的不会说，莫雪落想探探虚实，就在一旁喋喋不休地胡说八道，从花都城的王大钱二马三三兄弟说道牡丹的种植技术，最后话头一转，说，“有一点可能你不知道，这迷药对我来讲也就能生效一个时辰左右。”说罢不待王季反应过来，反手斜劈对方脑后，直接把人砍昏过去。

　　等到王季醒转，见到的就是自己被捆在路边树干的景象。
　　此时天边能见到蓝色的光，已是黎明，他尝试活动已经僵硬的身体，忽而发觉上半身凉飕飕的，低头一看，脸色垮下来，原来自己上衣被扒下来当做了绳子。
　　他跟着崔柳上五年多，杀人越货的事情没少干，但这样丢脸还是第一次，一时间无法接受，心里恨得牙痒痒。

　　对面树桩坐着一个少女，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飞镖，好整以暇看着他。
　　见王季醒过来，莫雪落抬手就是一飞镖，擦着王季的右耳钉在树上，“再看我一眼，这飞镖下次就瞄着你眼睛，敢不敢试试？”
　　王季睚眦欲裂看着她，气得鼻孔噗嗤噗嗤地出气，活像田里干农活的黄牛。

　　莫雪落不答话，再一抬手，啊——的一声惨叫响彻荒野，吓跑了林间的兔子。
　　“我莫雪落向来言出必行。你再看我，我让你又聋又瞎。”
　　王季此时只剩一只右眼能视物，他的目光终于移开了。

　　见此状，莫雪落冷哼一下，心中充满鄙夷，问那人，“镖上毒药只有崔柳上能解，是还是不是，痛快回答！”
　　王季喘着粗气就是不答话。莫雪落手起刀落，啊——的又一声惨叫，这回的惨叫里还混合着不甘与屈辱。
　　“我问你话，你必须回答，这次是胳膊，下次我就废了你的腿。”

　　良久，莫雪落听到王季说，是。

　　“好，那么下一个问题，交接的人是谁？”莫雪落此时心里已经打定主意，对方肯定是和崔柳上这群人不太合，两方互相合作又互相提防，那么她就有机会为自己寻找生机。
　　“我不知道。”
　　莫雪落出手点住王季周身几大穴道，又确认捆人的麻衣捆的牢固，才开口说下去。

　　“你是‘草上飞’王季，五年前在蜀地犯下杀人越货的案子后绝迹江湖，我有一位儿时好友，在那次事件中无辜被害，他被你剜去一只眼睛又折断一只臂膀，我这么做也不过是替他报仇。你的穴道一天后自会解开，到时候滚回去找你主子去领药吧。劝你不要多做挣扎，否则毒素蔓延的更快。”
　　说罢转身就走。

　　王季心里的惊讶着实不小，一来，五年前的旧事他早就忘却很多细节，却在此时此地被一个小丫头提起，还是替故人报仇。二来，这莫雪落武功比他想象的还要高，同样中毒到现在却还表现得如寻常人一样。
　　不过此刻更值得王季注意的还是他赤裸上身被绑在这里，虽然这不是官道，早上往来行人不算多，但被过路人看到依旧非常丢人。
　　他开始一点点地挪，蹭到树干另一面，背着道路的另一侧去。

　　莫雪落此刻情况并不好。
　　她不过是仗着一股蛮劲才得以冲开穴道，迷药发挥作用不明显。
　　但诚如崔柳上所言，镖上淬毒是他独门秘术，眼下发作起来令莫雪落眼前一阵阵发黑，心肝脾胃肺颠倒着痉挛，不一会儿就冷汗直流。
　　她只好找一无人处运转真气压住毒发。

　　其实要真是单纯论内力深厚，莫雪落现在完全可以跻身江湖第一档。当初练习那无名剑谱上的剑招时，她师父曾说过，没有深厚内力会被反噬，就强行在莫雪落体内打进许多真气。
　　不过莫雪落也就是在花都城内打打闹闹，没走出去闯荡过，自然不知道师父当初所赠内力的重量，也就不知道自己所谓的‘蛮劲’就是体内充沛的真气了。

　　待得毒劲儿发作完，莫雪落不再难受，又走出十里地之外，她寻了一块干净些的石头一屁股坐上去，手里拿着这封信反复把玩。
　　这里面写的肯定是机要信息。莫雪落思忖道，反正自己现在命悬一线，退无可退，索性拆开来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名堂。
　　只见这信封里是一页折叠起来的纸，拆开后莫雪落看见上面写着几个大字：

　　‘就知道无耻小人会偷看！纸上有毒，无药可医，可以留着给自己叠个元宝烧了去。’

　　莫雪落：……

　　莫雪落觉得，这纸上说的话不对，这时候她想起来夫子教导他们的话了。
　　耻乃羞愧之称，违背本心故而心生惭愧，所谓从心而已。自己光天化日下拆的是正大光明，并无惭愧之意，而且自己是被胁迫送信的，对方不是什么好人，这里面也肯定没什么好事，拆开看看又怎样。
　　又看这上面说纸上有毒，那自己岂不是毒上加毒，还没看够山山水水就要死在这野外，都没有人收尸，爹爹要是寻不见自己，会很焦急吧，一时间，她懊悔当时不该强出头招惹这帮人。
　　又转念一想，反正毒上加毒，将死之人无所畏惧！索性强打起精神，只见里面还有一层纸，她拆开来，里面包裹着竟是薄如蝉翼的玉璧，上面刻着几个笔划奇怪的字：

　　“乾上坤下，见北冥，归于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