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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回(一) ...

  •   书生径直向前走,没留意身后跟随着的莫雪落。
      从李大爹包子铺离开后,他又去买了笔墨,回到家中继续看书,遇到有所感悟的地方还会写上批注,丝毫不受方才那场争执的干扰。
      看到此情此景,莫雪落放下心来,心道读书人都有一股执拗的劲儿在心里,书生形神枯槁,嘴上却不说悲伤,仍旧坚持准备秋闱,小雀仙没喜欢错人,自己刚才那股没来由的疑虑可能是最近没太休息好导致的。
      这时她想起来夫子讲过的话——“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误以为能管中窥豹者,恰恰会犯这种舐皮论骨的错误,冰山只有一角,看见的只是表象。

      莫雪落正待转身离去,瞧见门外有人走过来,忙转到屋子背面,隐去身形,避免与那人正面相见解释不清。
      谁成想竟意外的听到书生与那人一席交谈,发现了书生一直以来想要掩盖的秘密。

      来人同样的衣衫褴褛,手中拿着一卷纸稿,进屋后只是站在门边并没落座,当然这家徒四壁的模样也没有可落座的位置。
      “来了?把东西放在那里就好。”书生听见有人进来,头并不抬起,目光仍聚集在手中捧着的书本上。
      来人依言将书稿放在桌边架子上,却并未离去,他对书生说,“这是最后一次。”
      书生正埋头啃书,这本书里讲授的内容晦涩难懂,看得他不由自主地紧皱眉头,闻言抬起头来,不悦地看着对方,“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挣来的名声是自己的,用的是别人的文字,好意思吗?”
      书生啪地把狼毫笔拍在桌上,墨汁溅的纸上一片黑,星星点点的,染得白纸上没有一处完好的白。
      他脸笑面不笑,语带讥讽,“怎么?你不是做惯了这种代笔吗?不然咱们去找上次科考中举的谭生问问?”
      来人脸色唰的一下子变白了许多,再次开口,语调已经不平稳,“你还想要怎样!我不会同意这次帮你作弊的!”
      “那为什么上次你答应谭生了?我想想,谭生中举后虽未考中进士,最终去了百里外一个小镇上当了个九品芝麻官,啧啧。”
      “章明德!你欺人太甚,我当时被谭杰逼着放弃科考机会去做代笔,你不就在边上看着呢!”
      章明德不说话了,眼睛看向对方,那意思直白明了——能奈我何?

      来人气得,也可能是饿得,浑身颤抖,双目染红,额角青筋暴露,他陷入了疯狂自语的境地。
      一时说不能继续下去了,今年一定要参加科考,考取了功名娘亲泉下有知才高兴,而后又自己反驳说忍过这一时,把这人送走自己下次就可以安心去考场了,然后再次反驳之前的话,说不可能的,送走一个还有一个,永远都没有终点的……
      他情绪逐渐暴躁起来,被命运玩弄戏耍,被各种人来要挟,他面上闪过愤懑、不甘、挣扎与痛苦,最终汇聚成一种,便是溺水之人的绝望。

      “我不干了,你爱告发就去告发,我今年一定要参加科考。”
      最心疼他的娘亲被疾病拖垮了身子,还未看到自己出人头地,便在病榻中撒手人寰。三年前为了凑够给娘亲治病的钱他一念之差选择给别人作弊,害了自己也害了娘亲,如今最牵挂之人已不在人世,他没有眷恋,无路可退也不想再退。

      章明德原本靠在椅背上冷冷地看着他发疯发狂,此时站起身,缓缓道,“你参加不了的,只要我一句话。”
      那人死死盯住他,苍白的面,鲜红的眼,皲裂的嘴唇,水鬼上岸大抵如此罢,谁见了也要分出一丝丝怜悯来。
      可章明德不会。
      他恨那人,连带着他全家都恨。全部死光了才好,这样他能开心的多吃几碗饭。

      章明德曾经无数次在深夜睡不着的时候,回想起那年的农历四月初九。
      他在天香阁与朋友吟诗作乐后回到家,见到的是章家院落被官兵团团围住的景象。门上贴着朱红笔写就的封条,爹娘被毫无尊严的拖拽出门,蓬头垢面,姐姐裙钗散乱,被一个官差借机非礼,那官差大腹便便动作猥琐,长着一张章明德从未见过的,五官聚集在中央的饼脸。
      章明德怒发冲冠,奔到那官差面前就是两拳,未等第三拳出手,被周围的人迅速制服,膝盖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脑袋被强行按下去,两个人将他胳膊掰过去扣在后背,用绳索束缚住。
      他眼仁充血,口中咆哮,放开我阿姐!招来的是更凶猛的毒打。
      顶着一张五官聚集的饼脸官差走到他面前,口吐唾沫,“都统大人亲自下令,章家欺霸良民抢占民宅,贿赂贪官杜齐民,那杜狗官已经被秋日问斩,你们家还能得着好?哈哈哈哈哈!”
      说罢继续往他脸上踹好几脚,让手下人带这群杂种们回衙门。

      脑袋上流出的血快要全糊住章明德的眼睛,被拖走之际,他看到了远处围观的王珮良以及他年迈的娘亲。
      张明德终于记起来,是王珮良他爹以死相逼,撞死在中州提督府门前,惊动了京城的大人物,接着一环扣一环,杜齐民被抓,之后连根拔起无数人,上到朝野,下到他们这些地方豪绅。

      章明德不服,凭什么抓他们?
      田里收上来的庄稼他们难道没给钱吗?放的贷是他们逼着这群人借的吗?人情通融弄个闲职充脸面,妨碍哪个书生科考了?
      至于闹成今天这样的局面?谁都没落着好。
      他恨杜佩良那个不识相的爹,本可以一辈子安安稳稳当个农夫,偏要去告官,弄丢了他自己的贱命不讲,还要拉着他们垫背。

      章明德被关在牢房里一个月,最终章家全部财产都被查抄,进去的时候衣着光鲜,出来的时候浑身发馊。
      回到家中,平时一起喝花酒的朋友早就跑没影。家里佣人都被遣散,这一天,娘亲叫他上街买菜,章明德揣着几枚铜板,拎起竹筐,未到菜市场,已经被周围人的目光盯成刺猬形状。
      更差劲的是,与几位书生打扮的人擦肩而过时,其中一人状似不经意地对旁边人说,“呦,这不是找人代笔的章生吗?”
      那群人来了兴致,有人附和问,“找谁代笔的啊?”
      “还能有谁,杜生啊!啧啧,朱门无真材,妄图找寒门充脸面,亏得同是读圣贤书呢!”
      “真是晦气,快走快走。”

      一行人渐渐走远。然而议论的声音已经留在章明德脑中,挥之不去。
      几日后,临郡有一谭生听到风声,就像闻到臭味的苍蝇一般飞过来,特意找章明德打听能不能继续找杜生代笔。
      章明德心想,真是痴呆儿,杜生和我现在就是仇人!我恨得想一见面就把他剁掉喂狗,你丫居然来找我。
      然而谭生开出来的条件实在太诱惑人了,他啪叽把一沓票子拍在章家四口人吃饭的桌上,说了两个要求,第一个要求章明德可以顺水推舟,第二个要求章老夫人感激涕零。
      谭生说,找到杜生,比他给自己作弊;他对章家千金一见钟情,心生荡漾,虽然唐突,但是要提亲。

      当前秋闱,杜生替谭生作弊,谭生从此得了一个闲职,迎娶章小姐做第三房妾室,不到一年章小姐与谭府下人暗通款曲盗了一笔金银后私奔,不知所踪。
      其后,章老爷染上赌的恶习,惯去底下赌场,不到一个月,家底再次败光。
      章明德误打误撞,当年重金求杜生代写的一句“且归去,与尔天涯同放歌”阴差阳错令他与小雀仙相遇相知。

      杜佩良自幼聪明伶俐,乡里私塾只有一个教书先生,曾夸奖他,他日必为人中龙凤。
      杜佩良他爹听到后哭着去给祖宗焚香,说祖上积德,后代终于能爬出这黄土地,不用风吹日晒,不用担心老天爷刮风下雨,不用再给别人种田还要看别人脸色了。他娘更是开心,那一天破天荒炒了两盘菜,一个是大葱炒鸡蛋,另一个是野菜炒鸡蛋。
      少年岁月里,虽家境贫寒,但杜佩良从未懈怠功课,渐渐地,他在郡里小有名声。
      为了科考便利,他带上家中仅剩的盘缠还有半根红蜡烛,毛快用秃的笔,誊抄一遍又一遍的纸稿,来到花都城,并结交了几位同样境地的考生。

      与家人通信逐渐减少,那年元宵节,同屋的人都回了老家,杜佩良久违的思念起家人和故乡,可他太穷了,浑身上下掏不出来能撑到回家的钱。
      命运的转折点上,章明德带着钱出现了。

      本以为等自己科考中举就能见到希望,谁知先是听闻爹爹的噩耗,而后章家出事。
      命运弄人,乃至后来杜佩良的娘亲疾病来得凶猛,夏秋之交瘟疫感染差点要人命,他一念之差为了那不干不净的治病钱答应替人科考,本以为到此为止,终于可以结束这漫长的逼仄的囚笼。
      谁知却是噩梦般后来的开始。
      一开始是临郡或临州府的纨绔们花钱求诗,后来开始滚雪球般止不住。
      娘亲看到他为了自己沦落到如此境况,竟心力枯槁,更加憔悴,乃至最后没来得及等到下一次科考便抱憾离世。

      杜佩良空有二十年所读诗书,读了很多,写的更多,却活不明白自己的人生。

      ‘只要我一句话,你参加不了科考’言犹在耳。杜佩良抬起空洞洞的眼睛去看章明德,他看到此人空有一副皮囊,内里确实一团破烂棉絮。
      怎能够让这种臭虫骑在自己的头上,还作威作福这么多年?!

      杜佩良突然狂笑起来,那笑声回荡在这间茅草屋内,越发响亮,震得人耳膜疼,章明德走至杜佩良面前推她一个趔趄,叫他别笑了。
      杜佩良倒在地上,却笑得更加乖张,癫狂,那声音来自肺腑,像是挣脱地域的恶鬼在冲你嘶吼。
      又在瞬间停止。

      杜佩良跑出屋门,冲到小巷里。
      巷子幽深,附近盘踞着很多乞丐,三五成群划出地盘,见到冲过来的人后浑身戒备,却见那人逐渐远去。
      前方,仍是看不到尽头的路,到处是乌七八糟的泥。

      莫雪落想起来一件遥远往事。
      三年前,她与阿杨,还有远道而来到家里做客的秦姿朗,三人一同去郊外游玩。
      当时春色正好,阿杨路见不平,救下一个被人欺负的少女,然后那少女为了答谢他们,请他们到家里吃了顿便饭,席间听闻老伯谈起城北作恶已久的章家,三人俱是义愤填膺。

      回城后,三人一同窝在莫雪落的书房内,写下了一封寄往中州的告罪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第十回(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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