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楼》绯山

13、第八回（三）

　　莫雪落晕晕乎乎地回到家中，连翘已经急得跳脚，看见人影后连忙奔来，一边帮忙除去外衣准备洗漱，一边在一旁抱怨，“小姐你说说你，这一溜出去就瞧不见人影，到晚上才回来，害得我一直担心。”
　　莫雪落抱住连翘安慰她，“哎呀，我这不回来了嘛？你让文婆婆帮我准备下醒酒汤~”
　　连翘音调调高，“小姐！你又要干嘛啊，怎么还喝了酒？” 凑到莫雪落身前认真嗅了嗅，“味道真大！快点洗漱！一会还要去给老爷行晚礼呢！”

　　洗漱完毕后，莫雪落来到书房外，连翘上前请示，“老爷，小姐准备行晚礼。”
　　“进来吧。” 屋内传来回应，说话之人似乎心情不好。
　　莫雪落暗暗叫住自己，一会要会说话，顺着说话，表现好一点，争取个‘从轻发落’。

　　推门而入，书房内红檀木大案桌前，坐着一位中年男子，能看出来平时就不苟言笑，两条浓眉之间硬是挤出来一个‘川’字。
　　“女儿给爹爹请安。女儿今天闭门思过，后来决定静坐不如行动，就出门找朋友们打听一下花神节的消息。女儿已经知道出格派今年的‘头牌’了！”
　　“你能够打听到的消息，我难道就打听不到吗？”
　　莫雪落屏住呼吸。
　　“不过，心思是好的，值得赞赏。”
　　莫雪落长处一口气，这事算是过去了。

　　她连忙上前，给爹爹捶背，“爹爹日日操劳，最近大家都忙着准备花神节评选，我看您今天肩膀又犯疼了吧？我给你捶捶哈。” 说罢双手虚握成拳，以刚刚好的力道捶打爹爹肩膀关节处。
　　莫延霆神色比之前舒缓许多，“不要总是乱跑，夫子留下的功课你有好好准备吗？爹可是花了大价钱把你送过去的，可不能贪玩误事！”
　　“是是是，不误事不误事，一会回去我就准备功课。” 然而夫子留下的功课是什么她早忘在脑后了，瑶山风景太美，‘不羡仙’差点令她断片…
　　继续敲打一会，莫延霆示意她可以回去了，“好了，再锤下去我这把老骨头就要被锤散掉了。回你屋子去吧。”
　　“得嘞，爹爹早点休息”
　　莫雪落就等着这句话呢，话音未落，莫延霆抬头一看，人影早就窜出屋外了…

　　禁足的日子过得很快。在她的软磨硬泡外加文婆婆从中帮忙的情况下，莫雪落提前得到了解放。这期间，幸好闻彩衣托人送来夫子交代好的功课，她才能充分迎接夫子对她狂风暴雨堪称洪水泛滥的提问。
　　堪堪挺过去这个晌午，夫子之后有事情，听说是西坊那边有人来消息让去一趟吴家，于是令学生们提早下课。

　　“吴家发生什么事情了？” 莫雪落问。
　　“要不然咱们瞧瞧去？” 莫雪落钓鱼——王之樘上钩了。
　　强忍着憋住不能笑，莫雪落从善如流，“没错，咱们去看看，顺便逛一逛，准备在花神大典上评选的花有一部分已经摆出来了吧？” 自从上次出事被禁足后，莫雪落学会了先给自己‘扯一块旗’，这样算是‘师出有名’。
　　公孙伯观和郑瑜儿听到要去看花，也纷纷应和，这样，一行人溜达着走去西坊吴家。

　　没到近前，流言已传出十里地。
　　原来，吴家老太爷沉迷修仙不可自拔，这几年变本加厉，特地从外面请来个老神仙，那老神仙在花圃旁边筑起一个茅草房作为药庐，大白天就开始炼丹，搞得天天府内上下是云雾缭绕烟气熏人。因为这事，吴家太奶奶闹过很多次，到最后一个大家闺秀连坊间秽言都说了出来，但老神仙年纪老，脸皮更老，管你是八面来风，他自岿然不动——依旧采草药，炼丹，给吴老太爷吃，没效果，继续循环这一步骤。
　　直到今天，吴老太爷说，他感受到了那股神秘力量，身体感觉轻飘飘要离开地面，他这一说不要紧，吴家上上下下哭得呼天抢地。
　　于是，老太爷特地派人请来花都城里声望极高的几位先生帮忙参谋参谋，这到底是成仙还是不成仙啊？

　　未时的日头依旧很晒，甚至比晌午还要剧烈。吴家大宅深处，那缕缕雾气并未带来凉爽的风反而使整个院子更像个蒸笼。正房门外进进出出的下人大气不敢喘，窗外树荫下躲着几个小丫头，倒是胆子大得很，想要偷听到风吹草动。
　　屋内，吴老太太和吴老太爷沉默地对峙着。
　　“听说你要飞天了？”
　　“呵呵，不急不急，不差这一时三刻，待我飞升之日，还会在天上看着你们的。”
　　“什么荒唐话！传出去也不怕大家耻笑？始皇帝没成功，武皇帝没成功，合着就你吴老三能行？我告诉你，花神大典之前别给我搞事情，咱们吴家这回好不容易培育出了一个新品种，是一定要拿那王冠的。”
　　“莫急莫急，人家老神仙都跟我讲了，我上了天庭还能看见你们的，到时候随便施舍点雨露那就是琼浆” 说到此处吴老太爷压低声音，“便是那皇帝老儿也得不到这好处，嘿嘿！”
　　吴老太太冷眼看他，越看越后悔当年自己为什么瞎了眼嫁给吴老三，隔条街上的老关头、更远的公孙二哥，都对她殷勤示好，怎么就选中了这么个不成器的老家伙，吴家后辈也不行，就说她那宝贝孙子吴鸿飞，整天跟男男女女揪扯不清，就是不花心思在继承家业上。
　　吴老太太重重地叹气，盛夏已过就是早秋，是时候定好传家人选了。吴鸿飞不行的话，还有……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有物混成，先天地生…” 远处传来臭道士神神叨叨的话，打算了吴老太太的思绪。
　　臭道士，就知道装神弄鬼，这回索性不怕家丑外扬，一定要联合花都城的学儒们把这个人赶出去！
　　念及此，吴老太太起身，示意身边的丫鬟拆扶她出门迎接客人。

　　莫雪落一行人为了看起来不那么明目张胆，选择落后夫子两刻钟再出发。还未等到吴府门前，前面就堵得水泄不通，行走变得很困难，人挤着人，人群中央有困在其中无法动弹的马车，拉车的高头大马没见过这市面，兴奋地前蹄踢地，车夫害怕马儿受惊冲撞到行人只能打起十二分精神戒备，一时间汗流浃背。
　　前方有了动静，一个传一个，有些听到的人回头传递完消息后还低头咂摸着话里的意思。原来是在传递府内辩论的动静。

　　莫雪落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人多，大夏天的，汗多，难闻，恶心的她难受，她问伙伴们，“你们想飞不？我可以带你们飞上墙” 顺着她手指向的方向，“那边清净还靠前。”
　　王之樘果断拒绝，闻彩衣这时候想回家，朱筹决定做个护花使者送人回去。听到这个提议湖，郑瑜儿和王之樘一致决定要一起回去，于是，刚才还热闹的一群人眨眼间只剩公孙伯观和莫雪落在这里了。
　　“你什么打算？” 莫雪落暗暗打量伯观的身量，比她就高半个头，没有王之樘那么胖，她最近功夫没落下，应该能带的起来。
　　公孙伯观笑了，“我不走，咱们一起去看看。”
　　“那好，你别一惊一乍叫出声就行。” 说罢，莫雪落抓起公孙伯观的腰带，“借个力，你要是害怕就抓住我胳膊。”
　　公孙伯观还是笑，“我不怕。”

　　莫雪落气沉丹田，右脚蹬地，借势飞起，屏住呼吸，踏着旁边树梢再次借力，足尖一点，落在高宅院墙之上。
　　公孙伯观看了眼下面，忽然一下子这么高他其实有点迷糊，然而还是强撑着不给莫雪落添麻烦，万一两个人一起掉下去可就糟了，他想，掉下去的话得反应机灵点，垫着点莫雪落，不能摔倒她，毕竟刚刚病愈没多久。
　　他这般思忖的功夫，再一抬眼，已然换了一番景象。
　　莫雪落呼出那口气，松开抓住他腰带的手，示意他向前看，“到了，咱们坐吧。”

　　这是吴府内院小筑的最顶端，看着小筑有两层，平日里没有人来，可能是逢年过节用于家族聚集的地方。前方绿影疏斜处，正是吴府内院。此时两伙人分据两侧，激情辩论，左侧那拨人有三位，夫子在其中，低头捋胡子还未发言。右侧那拨人就一个人，一个青褂道长，小眼睛塌鼻子，浑身上下除了眼神精光四射像个得道之人其余一点地方都不像道士。
　　莫雪落坐在小筑屋檐上，右手拄在长了青苔的砖瓦片上，眯眼看着前方，非常认真的聆听那些人在讲话。
　　公孙伯观悄悄用手抚平胸膛，试图压下刚才的心跳，这才发现自己右手还牵着莫雪落的胳膊，怪不得她单手拄地，于是连忙抽回自己的手。
　　“你要是害怕的话可以继续抓着我胳膊的。没事啦，我刚开始飞这么高的时候也害怕。” 莫雪落没什么所谓，一副过来人口吻。
　　公孙伯观又笑了，他今天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总是笑，“你是如何学会轻功的？真厉害。” 他诚心赞美，伴随着复又剧烈的心跳。
　　莫雪落转过来看他，“额…就是偷学的啦，你知道的，我总是去城北那边找王大钱二马三他们打架的” 她眨了眨眼睛，公孙伯观那一刻笃定，莫雪落在说谎。
　　于是二人沉默下来，都抬头继续看戏。

　　在夕阳即将落下的时刻，这场‘一个臭皮匠对上三个诸葛亮’的辩论结束了，以青褂道长指着吴老太爷说‘飞升时限将至，还不速去准备！’，于是吴老太爷不顾自己老脸，为了修仙成功豁出去大闹内院为结尾。
　　当然，这个收场是绝对不会传出去让外人知晓的——除了此时在小筑屋顶偷听的两位‘梁上客’。

　　公孙伯观打破寂静，他说，“夫子教导我们‘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做人要察觉危险防患未然，遇到危险则即使离开，咱们二人反而偏向虎山行，还是这种梁上君子的行径……”
　　“可夫子也说过‘君子不器’呀，就是想听听夫子和那位道长的辩论啊，不这么做也会从别处听到的啊” 莫雪落对此非常坦荡，她微扬起头，斜睥伯观，“是你自己要跟我来的，你后悔了？”
　　“怎会！伯观做事绝无反悔，只是听那两派在谈物质与意识，谈人生如逆旅，谈晦朔不知春秋。想起了自己所学的四书五经——皇天后土在上，其次君亲师。我目前为止所学知识都是为了秋闱夺得好名次，要脚踏大地，实现匡扶社稷的远大理想。两相对比，忽有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罢了。”
　　莫雪落闻言默默不语，低头思索片刻后，再次抬头眉眼间全是凝重，她斟酌着开口，“你知道，本朝女官治学甚至出入朝堂者也有，但那是极少数，很多像我这样的女孩子即使秋闱得到好的成绩，也不一定能有机会出仕入相，所以，如果我是你，只要有机会，不管是否人生数十载在传说中的鲲鹏眼中只是瞬间，我都要抓住这瞬间。”
　　公孙伯观望着莫雪落，望向她眼里的星河，他以后都记得这句话——抓住这瞬间。

　　然后，他透过莫雪落澄澈的眼瞳中看到远处两个仆人指向这里，正跑过来，在他开口之前，莫雪落已经发现这一情况，“抓好，咱们这次还得飞一会儿。”
　　说罢捞起公孙伯观，接连几个纵跳跑远了。
　　直到跑出距离吴府隔了三条街那么远，两人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歇息，却见到人群开始向另一方向围拢。
　　莫雪落与公孙伯观互相看了对方一眼，皆是满眼疑虑。

　　这是又出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