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珺仪天下》舒匀

8、第八章 碧水河

　　朋来客栈。
　　夜色正浓，已是二更,客栈外的街道上行人无几，偶尔只听到墙角处传来的几声虫鸣和远处打更的声音，不少店铺也早已打烊，但朋来客栈的大堂里，仍然坐着两三桌食客，一边喝酒一边大声划拳，看起来一时半会，还没办法闭门歇业。
　　掌柜趴在柜台上睡着了，店小二坐在一张空桌子前，手枕着头，也是一幅昏昏欲睡的样子。这时候，门外忽然走进来一位年约三十岁的青年男子，皮肤黑黑的，唇上下巴都蓄着短髭，头戴葛巾，一身布衣打扮。小二听到脚步声，立刻清醒过来，三两步就跳至门口，堆起笑脸热情招呼道，“这位客官，您打尖还是住店？”
　　青年男子眼睛往楼上瞟了瞟，声音压得很低，“我是来找人的。”
　　“找人？”小二眯起眼，将来人上下打量一番，“这三更半夜的，不知客官要找的人是哪一位？”
　　男子自怀里掏出一两银子塞进小二手里，“一位姓马的外地客商，我来找他买点东西。”
　　“喔——”小二的声音拉得老长，笑容在脸上漾开一朵花，“那您请便，请便！”说着，让开路来，躬身做了个请的动作。
　　男子蹬蹬蹬跑上楼，拐到西北角一间比较偏的厢房前，四下看看确定没人了，才伸手去叩门。
　　“吱呀——”一声，门缝里闪出一张脸，明亮的眼睛，痞痞的笑，那人正是龙小武。
　　“你怎么打扮成这样了？”
　　男子用力一掌推开门，走进去，在桌子前一屁股坐下来，口气不悦道：“还说呢，不是叫你找个不打眼的地方住下来吗？你怎么居然住到客栈来了？”说完把头上的葛巾扯下来扔桌上，手在唇上和下巴上一抹，那短髭就掉了下来，原来这人却是那方府的大少爷方子昭。
　　龙小武把门关好，也走到桌前坐了下来，顺便倒了两杯茶，“这碧水镇多大块地儿啊？你让我上哪去找不打眼的地方？我龙小武在碧水镇混了这么久，越是不打眼的地方，认识我的人还越多！”说着，端起一杯茶放到方子昭面前，另一杯放到自己唇边抿了一口。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方子昭也喝了一口茶，压低声音问道。
　　龙小武得意地一笑，“放心好啦！明天傍晚，韩珺仪一定会来的。”说完，顿了顿，又问道，“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你一定要他来？”
　　“除了玄清观的玄清道人，也只有韩珺仪能让我爹相信你的话。”
　　“为什么？”
　　“整个碧水镇都当韩珺仪是半个活神仙，他的话，有谁不信。”
　　“也包括你？”
　　方子昭笑，“那当然。”
　　龙小武嗤道，“那为什么你爹每年还要去五行山拜会玄清道人？有什么事直接去找韩三卦指点迷津不就得了？”
　　“你也说了他叫韩三卦，一天只问三卦，除此之外你再问他什么他都不会再回答你了。所以这事找他帮忙，这也是原因之一，因为，他守得秘密。”
　　龙小武哼了哼鼻子，“你也还真是用心良苦。”
　　方子昭不再言语，喝了口茶，开始沉默。过了一会，龙小武才又说道，“对了，还有，我今天去找韩珺仪时，遇到你那个表弟了。”
　　“胡逸风？”方子昭诧异道，“他也去找韩珺仪？”
　　“没错！”龙小武笑道，“不过他是去找韩珺仪陪他游湖的。”
　　方子昭蹙眉摇头，“不对，一定不是这么简单。”
　　“我也觉得没那么简单，话说那时候，他应该在你们家作客才对，怎么会在大街上？而且后来我听人说，胡公子骑着匹马在大街上横冲直撞，貌似一头怒火，莫非，知府大人与你家，有什么过节？”
　　方子昭不悦地看了他一眼，“这是我家家事，与你无关的，你最好别问那么多！”
　　龙小武冷笑道，“这个时候跟我端架子？行了吧大少爷，我要想知道什么，随便在街上一打听就行了，我这是在提醒你，小心明天有人坏事，哼！”说罢，站起身来，拉开房门，“大少爷请回吧，已经很晚了，慎重起见，您还是早走，以免惹人怀疑。”
　　“你——”方子昭站起身，看着龙小武微愠的脸，想说什么又吞了回去，他戴好头巾，重新粘上胡子，告辞都没一句就速速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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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碧水镇地处南国，之所以叫做碧水镇，是因为镇外有条碧水河。
　　碧水河不大，但是很长，它像一条青玉罗带，温温婉婉地绕着整个碧水镇缓缓流淌，一年四季，不眠不休。
　　碧水河的河水很清，很绿，站在岸上，可以清晰地看到水里游过的鱼。岸边水草丰盈，河对岸有片很大的紫荆树林。时值初夏，正是花儿凋零之际，满地落红远远望去如一片绵绵地花毯，枝头还零星缀着些或红或紫的颜色，夹在满目浓郁的青绿中间，一点娇羞，一点别致。
　　这景致，或许及不上江南水乡的灵秀，及不上蜀地河川的壮阔，却也别有一番小家碧玉般的温婉与风情。胡逸风站在岸上，望着阳光下河面上的点点碎金和不时飘过的一两叶渔舟，心情舒畅极了。偶尔到这种小镇的郊外来走走，体会一下远离官场和世俗的宁静怡然，那种感觉，是云州那种过于繁华和喧嚣的城市所不能比拟的，特别，当你身边还有可心的人陪伴的时候。
　　想到这里，他转过头来，旁边，正是那一袭青衣，随便一站便是一道风景的韩珺仪。
　　清俊无比的面容，修长挺拨的身姿，春风和煦般的微笑，不单是胡逸风，就连过路的那些姑娘们也频频驻足回头观望。玉树临风，原来并不是古人凭空臆想出来的一个美丽的词，看一看韩珺仪，不正是这个词最完美的注释么？
　　——当然，如果不看他手中握着的那柄探路的竹杖的话。
　　“没想到他竟会真的来，本以为，他只是随口的敷衍。”站在离两人身后不远的邵楚元，喃喃地嘀咕出一句话，像是自语，又像是对身旁的邵文荆说的。他们俩本不应跟着来，但胡大人深知自己的儿子冲动又顽皮，越是到这种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来，性子就越桀傲，生怕他会闯祸，于是命他俩跟着。
　　邵文荆微笑了一下，视线也锁在韩珺仪身上，“你很注意这个年轻人啊。”
　　邵楚元转头瞥了他一眼，“你不也是？”
　　“我只是在想，他会不会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而已。”邵文荆眼神闪烁了一下，笑容依旧没变。
　　像是被他的话刺探到藏在内心角落里的某样东西，邵楚元的表情，也有了片刻的凝滞，但是，很快他便恢复过来，轻轻呼出一口气，再度沉默。
　　“对了，关于昨天你们听到方府有妖的事，大人怎么说？”邵文荆收回视线，转头看他。
　　邵楚元摇头，“什么也没说，只说后日，咱们便启程回云州。”
　　邵文荆蹙眉转头，前面，视线经过的地方，那一抹荡在梨涡里的浅笑，明亮而纯粹，晃得他的眼睛，不自觉地眯起来，内心，也突然变得柔软。
　　傻仔！
　　这个从唇齿间悄悄蹦出的词，不单是邵楚元，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其实，不就是个傻仔么？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却只是听别人说说，也可以这般享受和陶醉，露出这般欢喜的表情。而且，周围的人也都不熟悉，竟一点防人之心都没有！
　　人人都说碧水灵相韩珺仪聪明冷静，稳重睿智，不爱说话也不爱笑，其实，那只是你的面具而已吧？如果不是缺乏安全感，就是放不开。
　　此时此刻，在没有一个熟悉的人的状况下，你能露出这样的笑容，我是该认为你是太过单纯，还是该认为你是太过深沉？
　　韩珺仪，老天真的给了你一张足以欺骗任何人的脸么？

　　“太阳开始有点晒了，不如我们去那边的茶寮里坐坐，吃点东西吧？”胡逸风突然开口说话，一面摇了摇手上的扇子，一面想去拉韩珺仪。
　　韩珺仪顺势抬起袖子，不着痕迹地避开胡逸风伸过来的手，轻轻擦了擦额上沁出的汗，“好啊。”
　　后方邵文荆扬起唇，似是了然地笑了。
　　果然，你是不太习惯与人亲近的。

　　几人进到茶寮里面，找了张靠角落的桌子坐下来。
　　这茶寮虽简陋，收拾得倒也算干净，由于是在郊外，来往的游人路客都互不认识，说话的人少，也就显得有些安静。
　　身着对襟衫的店小二跑过来，拉下搭在肩上的布巾，一边擦桌子一边热情地招呼，“几位客官，吃点什么？”
　　“你们这里——”
　　“就来三斤包子，一壶茶好了。”邵楚元打断胡逸风的话，向店小二吩咐。
　　胡逸风噘起唇角，“就吃这个？”说着看了看韩珺仪，“我也算是——”
　　邵楚元再次打断他，小声道，“公子，像这种地方，除了包子和些普通的下酒小菜，也没什么别的可吃了，您就将就一下吧。而且，我听说这里的包子很不错。”
　　胡逸风看看邵文荆，对方也是一脸不可太过张扬的表情。只好点点头，“那就这样吧。”
　　“好嘞——，您几位稍等一会，马上就来。”小二吆喝一声，转身就旋进后面厨房去了。
　　胡逸风开始转着眼睛和脑袋，四处张望打量。他本就是个闲不住的人。
　　不过，其它桌上坐的那些人，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都在埋头吃东西，小声说着话。不过——视线扫到柜台处那个正在埋头算帐的掌柜时，他的眼神马上跳跃了一下。
　　“喂！你——过来一下！”胡逸风朝那人扬了扬下巴，大声喊道。
　　掌柜抬起头，四处张望了一下，看到正盯着自己瞧的胡逸风，诧异道，“客官，您是在叫小的么？”
　　“废话，不叫你叫谁？过来，本公子要话要问你。”胡逸风扬眉，一脸的玩味。
　　“是。”掌柜点了点头，看那说话人的架式和打扮，应该也不是普通人，于是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跑了过来，“不知公子找小的有何事？”
　　胡逸风敲了敲自己面前的桌子，小声道，“过来，我问你，你这店里，可是真的有——不干净的东西？”
　　“不干净的东西？”掌柜有些不明白，“您——您是指食物么？放心吧，公子，我们这店虽小，可是——”
　　“谁问你这个了！”胡逸风不耐烦的打断他，“你这里，前几天不是有人来收妖么？可是收干净了？”
　　掌柜吓得大惊失色，连忙左顾右盼像是生怕给旁人听了去，他急道，“公子您在哪里听来的这些事？您千万别听那混混儿胡说八道，碧水镇镇里镇外那么多客栈茶铺，怎的就偏偏我这店里有鼠精？那姓龙的小道人不过是个骗吃骗喝的浑小子，他的话不可尽信，我这店里根本没有妖，客官，您——”
　　“好了好了。”胡逸风扬起手示意对方不用再继续说了，他没劲地扁起嘴，“这么说你真的叫成旺业？”
　　掌柜一头雾水，“是——是的。”
　　“那你回去吧！”胡逸风一脸不高兴，那个臭小子疯疯癫癫，说话也不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哼，总之你最好别给我抓到把柄！
　　那掌柜摸了摸头，小心翼翼地看着胡逸风，“那，那公子——”
　　“放心吧，我们只是好奇随便问问，不会到处乱说的。”邵文荆安抚地笑了笑，打发他离开。
　　掌柜点点头，这才放心地回柜台上继续算帐去了。
　　那人一离开，韩珺仪也笑了。他只是微扬了下嘴角，慢慢弯出的那个弧度很是好看，带着一丝别具深意的味道。
　　邵文荆和邵楚元相视一眼，然后问道，“韩师父看来心情还不错？”
　　胡逸风听罢这话也不自觉地看了过来。
　　韩珺仪的长睫毛在眼睑上扑了两下，“还好。”
　　这时，店小二的包子和茶也都送了过来，待他摆好一切，韩珺仪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白色手指般长的小瓷瓶，递了出去，“这位小哥，能不能帮我打点碧水河的河水来？”
　　小二接了过去，看了看那白色的小瓶子，有点不明所以，“客官，我们这里吃的就是碧水河的水，您要多少都没问题。”
　　韩珺仪摇头，“没关系，我只要这么多。”
　　“喔。”小二点头，拿了瓶子离开，走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了这群人当中看似最普通气质却最不寻常的客人一眼，嘀咕道，“这人真怪。”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邵楚元和邵文荆都听见了，看向被嘀咕的那人，却只见坐在对面的韩珺仪，不知何时拿了一个包子在手里，大咬一口，闭上眼睛细细咀嚼，唇边挂着满足的笑，就像他嘴里吃的不是普通的包子而是什么山珍海味一样。
　　这的确是个怪人。
　　那人吃东西的表情，还带着几分孩子般的天真，很满足很享受的样子，邵楚元想起昨天在街上他为了护住手中的糖葫芦差点被胡逸风的马踏过的场景，一向冷静自持的他，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韩珺仪，是不是什么东西，你都可以吃得这么香？

作者有话说

　　大家不要误会，这文不是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