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珺仪天下》舒匀

20、第二十章 真相(二)[已修改]

　　方颖之嫌恶地一掌推开他，怒道，“什么意思？”
　　龙小武耸耸肩，然后一转身，对着门外吹了个响亮的口哨，接着重新转回来，对方颖之一摊手，大意：你自己看罗！
　　这时候，从门口走进来一个佝偻着身子，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看年纪只有十三四岁的小叫花子。那少年看到方颖之，不知是因为心虚还是因为害怕，身子竟弯得更厉害了，看上去就像只站立着的虾。
　　方颖之的脸色很明显的变了，呼吸也开始有些紊乱，却依然坚持地挺着脖子强作镇定，“他是谁？”
　　龙小武笑，“我说过方小姐你很聪明，可是你虽然聪明，但对市井生活却了解太少，人情世故也所知不多，小姐身为大户人家的千金，平时应该很少自己付钱买东西吧？那么，你知道鸠毒的价格究竟是怎样的么？”
　　“废话，我当然不知道了！”
　　“所以，你以为很贵，竟然一次性给了这小叫花子三十两银子，让他去帮你买，实际上鸩毒的价格并不贵，只是因官府有规定不可轻易售出罢了，而且要买的话，一次也不能售出太多。这小鬼是不是告诉你买那点鸩毒花了二十五两银子？于是你信以为真，认为将剩下的五两都打赏给他不算什么。可是这小家伙其实早私吞了你二十两，也就是说，他买那些毒只花了五两银子而已。虽然这小鬼答应了你会守口如瓶，但毕竟年纪小，二十五两银子对于一个叫花子来说，节约一点差不多上可以用上一整年，穷惯了的他手上忽然有了这么多钱，难免容易得意忘形。说出来不怕方小姐你笑话，我龙小武在这碧水镇最烂最乱的地方摸爬滚打那么久，结识的那些叫花子还有小地痞小流氓啥的，还真不少，我就随便在附近那么一打听，呶，这小鬼就被我给揪出来了。”龙小武说着，手顺便一伸，就将那个小乞丐抓到了方颖之面前，然后看着韩珺仪笑了笑，“当然，这也多亏了我们这位韩师父的神机秒算，知道你这位平时买什么东西都要带个丫环专门负责的大小姐，肯定会被人诈上一笔。”
　　方颖之正要说什么，龙小武却“嘘”了一下，将她打断，“我知道你又想说没有物证你不会承认！”
　　“没错！这都只是你们的推断而已，一个小乞丐的话，如何能信？”方颖之冷哼一声，“况且，谁知道这小子在哪儿干了些什么小偷小摸的事，弄来那些银子有什么奇怪？”
　　“所以这才是方小姐聪明的地方啊，做什么都能想到给自己留后路，不过呢——”龙小武嘿嘿一笑，忽然右手一抖，变戏法似地从袖口里抖出了一条手帕，那手帕绣工精致，边角上还有个小小的“颖”字，他将手帕递到了方颖之眼前，“这个算不算物证呢？那天小姐拿到鸩毒之后，嫌这小乞丐脏手拿过的瓶子不干净，就用自己的手帕擦了擦，罢了就嫌弃地把这帕子直接扔了。大概你真没想到，这小乞丐第一次跟你这种有钱又漂亮的大户千金接触，不由春心萌动，趁你走远了，就把这手帕捡了起来，然后，一直宝贝地带在身上。怎么样？方小姐你可不要又说这帕子不是你的喔？也不要说这帕子被这小乞丐捡到只是巧合喔？”
　　听完龙小武那一席话，方颖之双腿一软，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地跪倒在地，辛苦铸就的防线就这么被击垮了。她把目光对向方子昭，轻飘飘地笑了一笑，“哥，刚才那一巴掌，你是故意的是不是？”
　　方子昭转过头去，她的目光她的神情，他不忍看。
　　“至于方小姐的动机，我想，第一是为母报仇，第二，则是为了自己，不想再走母亲的老路，而且，方小姐杀方员外，据在下所想，也并非蓄意谋划的吧？”从进来到现在还不曾说过半句话的韩珺仪，这时也开口了。
　　方子昭和龙小武听到这话不由愣了一下，显然都有些诧异，韩珺仪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方颖之苦笑，“韩师父，我不得不承认，其实您真的很厉害，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却可以什么都知道。没错，是我杀了爹，是我亲手杀了他！我让他喝了下了鸩毒的茶，还在他死后往他身上狠狠地补了一刀！就是我做的！因为我恨他！他根本就不配做一个父亲。”
　　“唉。”韩珺仪叹了口气，“方小姐，为什么你还是不肯说实话？”
　　方颖之垂下头，不敢看他眼睛，她咬了咬唇，眼泪突然喷涌而出，在脸上流出浅浅的沟壑，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砸出无声的悲凉。
　　“我说人不是我杀的，你们找出一大堆证据来驳斥我，我现在承认了，你们却还怀疑我没说真话。你们不是想知道理由吗？不是想知道我是怎么杀了他的吗？好！我现在就告诉你们，全都告诉你们！”说完，抬眼看向方子昭，泪眼朦胧，“哥，我没你那么豁达，从小到大，你从来都是一幅没心没肺什么也不放在心上的样子，你放得开，可我放不开！你明白我在说什么是不是？我跟娘一起在西北院里住了七八年，她几乎日日抱着我哭，我看着她一日比一日憔悴，一日比一日消瘦，亲眼看着她在阁楼顶上上吊自杀！爹他不爱娘，却不该逼死娘，也更不该把我当成报复大伯的棋子，硬逼我与表弟成亲。没有悔过之心的是爹，不是我！如果不是前天晚上我想去求爹取消婚约，也就不会在门外听到你与爹的那番对话，也就不会知道爹是被逼无奈才娶娘的，更不会知道娘郁郁寡欢十几年，最后自杀死在阁楼上是为什么了。爹他被逼婚是不幸，可他就该往娘和自己女儿身上泄愤吗？凭什么我生为女儿家就活该成为他的棋子？生为这个家的长子，身为方家家业的继承人，不用背负如此包袱的哥哥你，是不会明白这一切的！
　　韩师父说我是临时起意，对，可以这么说！因为，那鸩毒我本是为自己准备的，我支走燕儿原本不是要利用和嫁祸她，只是不想让她知道我想自杀而已。我本想，如果爹不答应取消婚事，我就一死了之，昨天傍晚，府上大部分人都去了花园，所以我去爹的房间时没人看到，后来方管家扶爹回房时我躲在门后，所以他也没有发现我。方管家离开之后，我才走出来，跟他商量关于取消婚约的事情，但爹一口就回绝了，还说这是娘留给我的命运，他若不提娘的死也就罢了，可他竟然那样毫无愧疚，太让我心寒了，我拿起桌上的水果刀割向手腕，天真的以为作为他的女儿也许会有一点点的不同，可我错的真是离谱，爹他不但一点都不心疼不阻止我，还说死了好，死了就送个鬼媳妇给大伯！你没见到爹他笑得阴恻恻那样子，简直恐怖得不像人！
　　我为什么要让他的阴谋得逞？为什么要这样白白死掉？该死的是他不是我！你们知道他为什么会喝掉我下了毒的茶吗？我哭着跪在地上求他，端起准备好的茶，用流着血痛得快要失去力气的双手递到他面前，说我一定会很乖，以后会很孝顺他，天天冲这样的好茶给他喝，只求他不要这样真把我嫁了，他接过茶，一口就饮尽了，完了却说，反正你表弟是入赘，成了亲你也可以天天这样孝顺我。呵，说完这句话，他就立刻毒发了！看到他中毒的痛苦样子，我真是解气！只可惜，鸩毒的毒性实在太过厉害，他痛苦的时间都没超过半盏茶就死了，这真让我不甘心！地上的那些血，大部分都是我流的，他背后那把刀不过是我为了掩饰地上的血迹才捅进去的，你们觉得他死的很惨吗？不！他不惨，他根本一点儿也不惨，惨的是我！是我！”
　　方颖之凄厉的哭喊声充斥着整个牢狱，其它牢房里的犯人也都把头伸出狭小的铁栅，像看疯子一样的看着这个几近癫狂的女人。
　　谁也都不再说话了。
　　很多时候，真相背后埋藏的往往是令人无法承受的残忍与辛酸，既然已经揭开了，除了消化疼痛，别无选择。

　　第二日，方颖之的案子未经审理就定了罪，方家大小姐弑父的消息不胫而走，而方颖之杀人的原因，传来传去也被传出个多个版本。
　　有说方颖之是为了反抗父亲逼婚，与情郎私奔被父发现慌乱之下而杀了人的；
　　有说方颖之并非方家豪的亲生女儿，而是方夫人与外人的私生女，因被陈家豪发现恼羞之下误杀了他的；
　　还有说，方宅有妖精作祟，方颖之是被妖怪缠身精神恍惚才杀了人的。
　　……
　　这些版本被人在街头巷尾津津乐道传了将近半个月，直到方家豪的尸体顺利下葬，方子昭接手了家里的一切生意并将所有事情都打理得有条不紊渐上轨道之后，这个碧水镇近几年来最好的饭后谈资才渐渐从茶楼酒肆里消失。而方颖之在被判了极刑正待处决的前一天晚上，突然莫名其妙地消失在了监牢里，就像空气一样蒸发了，谁也不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是生，抑或是死。
　　至此，仍旧是个谜。
　　胡逸风在案子破了的第二天，就依依不舍地与邵文荆一同离开了碧水镇，临走前没来得及向韩珺仪道别，成了横亘在他心头的一块石，是搬不走也拿不掉的遗憾，以至于他回到云州后，长旰短叹了半个月，眼睛一闭，脑子里就总忍不住浮现出那人璀璨的眉眼与笑脸。而对方颖之，起初也有几分歉疚，甚至在刚回云州的那个晚上，他与父亲讲述韩珺仪如何帮邵文荆破解方家案件时，一反常态地偶尔忍不住唏嘘两句。
　　而胡天则只是手执卷宗，一面查阅一面微笑，末了，只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话：颖之未觉自怜，你倒妇人之仁。
　　胡逸风愕然，隐隐从父口中窥出些玄机来，本想探知一二，却终是未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