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面人心》不是兔子

65、第六十五章

　　“说来有点巧合，您之前是不是给萨林了不少小说？”父亲听到我这么问后立刻点了头：“因为我看到萨林当时正在看的一本小说……啊！”说到一半他好像忽然想起来什么，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有点兴奋地对我说：“那本书是小羽你的？”
　　“嗯……不是，那是我在和萨林逛书店的时候他感兴趣才买给他的。”看父亲这一副好似看透事件真相的语气我竟然有些不忍心反驳他。刚才有点抓住他小尾巴似的得意感也瞬间消逝了。“不过我之前确实也有读过木兮的小说，在中学的时候……是商业街的那家书店老板推荐给我的。”
　　应该是因为听到了关键词，父亲刚刚那种兴趣十足的笑容止住了，磕磕绊绊地开口：“小羽……是书店老板告诉你的？”
　　“也不全是。”我看向母亲的墓碑，思考了片刻，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语言后把从很多年前开始，从自己泡在那个书店里直至前几天从大叔那里得到母亲的小说手稿这期间所有跟木兮的小说有关的，父亲所不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了他。听完之后的父亲表情先是睁大了眼睛似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随后渐渐严肃了起来，尤其是听到书店大叔的近况后头低了下去，好似自顾自地嘀咕般说道：“老板现在上了年纪，已经记不清事情了啊。”
　　我和父亲蹲在母亲的墓前，他看着墓，我看着他。期待他能告诉我，他们之间，包括和母亲，他们三人之间的故事。父亲很快就注意到了我默默地注视着他，也便开口说了下去，这也是第一次我从父亲的嘴里听到他亲口说出母亲的名字。
　　父亲和母亲的相识，是在大学的校园里的一次义卖会上。当时他只是一个天天埋头在实验室里的一个普通学生，而母亲则是在学校里也是有一定知名度的写手了。虽然两个人一直生活在同一个校园里，却在那次相遇之前，之前从来没有碰过面。
　　“认识你妈妈以前，就已经在各种告示栏里，还有别人嘴里听过她的名字很多次了。”父亲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里充满了想往。
　　“那次义卖会上我本来只是被叫去帮忙的，但碰巧看到有一个摊位热闹得不行就也被同行的朋友拉去凑热闹。那个人群真的是里三层外三层。”父亲耸肩轻笑着用手比划了好几圈：“扒开那一群群人，好不容易才看到里面究竟是怎么了。”
　　原来那地方围的人不是为商品，而是为了人，或者换句话说和我父亲一样，是来凑热闹的。
　　穿进层层人围后，那站在人群中央，一副气势汹汹双手叉腰，语气咄咄逼人把摊位上的眼神凶煞的男人搞得面红耳赤的女生正是我的母亲。“当时他们在吵架，后来听说那摊位的店主是校领导的亲戚，还是当地的恶霸头，那次去也是为了抬高价想要捞一笔，前后跟义卖俩字完全不沾边，所以当时发现这件事的你妈是去打抱不平的。”
　　那恶霸被一个看起来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给当众揭穿了，自然也不会善罢甘休，迎着面就要给我母亲个教训，这个时候刚巧我父亲就冲了上去，为什么说是刚巧呢？
　　“其实那个时候是我旁边几个同学，蹿腾着说这是咱们学校的名人啊，不能让外人欺负了就合计着一起上去拦着点。”父亲说道这底气明显不足，都没看我。
　　结果就是别人没一个上前的，反而是我父亲被看热闹的人群里不知谁挤了出去一个没站稳就扑倒在了恶霸摊主和母亲之间，直接给他们两位拜了个早年。一开始气氛很是尴尬，但就在那没好气的摊主正撸着袖子准备直接冲着母亲上前时候，父亲出手了。
　　说到这的时候父亲的措辞很明显矛盾了很多，嘴上说着自己看不过去顺势英雄救美了，但我在心里确实没信。就着这前后发展的顺序，多半应该是被教训了一顿才是。好在当时围观的人很多，看到同校的人被欺负也都没继续袖手旁观。不过这事儿用父亲的话说出来大概就是：他带领了一个好的势头。
　　“那之后我就认识你母亲了嘛，偶尔在学校见到还会打个照面什么的。”
　　但恶霸那口气没出自然也不会就这么息事宁人，但这个时候又一位我熟悉的狠角色出场了，就是商业街里书店的大叔。之后的整件事情还是在大叔的手里完结掉的，听说大叔年轻的时候镇了整整一条商业街不受地痞流氓的骚扰，影响力可以说是特别大，而母亲正是大叔当时的邻居。
　　“大叔好像是看着你母亲长大的，两家关系也特别好，跟一家人似的。”
　　父亲说他蛮喜欢大叔这个人的，豪爽直性子为人也仗义。只是不知道怎么的，唯独对他好像有些意见，一直都不是很待见。但即使这样父亲也没有放弃与母亲接触的机会，他说他从来没见过像母亲这样的女孩子：做事情果断，永远看着前面。跟那个时候大部分人的感觉都不一样。所以即使有书店大叔这个狠角色拦在中间也还是没能挡住母亲最终接受了父亲的追求这一事实。父亲和母亲是大学毕业后才开始正式交往，从那开始大叔对父亲嫌弃的态度也越来越明确：他曾经直白地说过就是看不惯我父亲一副文绉绉，唯唯诺诺的书生气模样，说他一点不像个男人，打架也不在行，我母亲和他在一起将来肯定要吃亏。
　　“嗯，大叔之前也稀里糊涂地和我提过一嘴这事儿。”我点头说着，父亲的神情也立刻更显惨兮兮了一些，好像是很掉价的事情被自己儿子知道了很丢脸似的。但其实我心里更多的是不可思议，也升起了一些佩服感：拥有如此强悍形象的大叔守在母亲家旁，父亲究竟是有多大本事能把母亲娶走的？
　　这其中的理由我父亲解释说是因为我姥爷从对我母亲有意思的人里面看好了他，并狠狠地投了他做女婿的一票。毕业没几年就进了事业编，前景一片大好的父亲自然是最佳人选。更重要的是他们两人的感情一直不错，这事儿也就顺理成章成了门当户对的好事情。父亲说一切都是因为自己是比较幸运的那一个罢了。
　　“你妈妈在大学期间就一直帮学校写各种通稿，参加一些比赛，文笔特别的好。毕业之后就进了杂志的编辑社，也开始创作了自己的小说。”
　　但可惜那个时候人们对于文学自由的接纳程度还不高，母亲的小说一直都属于小众娱乐的范围，没能真正大火过。书店大叔为了这件事情还劝母亲去国外创作，一定比在这里好。但那年我母亲已经和父亲订好了婚约，所以母亲对于出国的事情也只能当做从来没有人跟她提过。
　　父亲说他和书店大叔的脾气和做事方法在平时完全是相反的，但唯独这件事是他们两人真正可以达成共识的事情了。但母亲依旧还是拒绝了，她说在这里也可以创作。而且她本就生于这里，长在这里，本身也就属于这里，她的文学自然也诞生自这里。就算离开这里，她总还是她，她的文学也不会因为身处异乡而改变。而且比起去别的地方，母亲说她想多看看自己出生的这片土地，就算不能看遍，也想尽可能的多看一些。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婚后的他们只要一有时间就一定会到处旅游，家里也因此留下了很多他们当时的游客照。
　　“你妈妈一直说等你长大了要一家人一起去旅游，她希望你眼中的世界也可以开阔起来，也可以去爱你眼中看到的、理解的这片天地。”父亲说的这句话过于感性，我只能用最简单的方式去理解它。
　　“你妈妈身体变弱后做事情有了很多限制，但唯一没停下过的就是笔。”
　　就算是后期卧病在床，母亲也一直在进行她的创作，准确来说她有一半的小说都是在生病之后写的，就好像是蜡烛燃尽后最后的那下闪光。但只要一写起小说，她因病灰暗的容貌就会焕发出不一样的光，神情才会鲜艳起来，就好像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那个时候的你妈妈除开写小说外，做的更多的事情就是对着躺在婴儿床里呼呼大睡的你发呆。”父亲说道这将视线投向了一旁的我。“她说，她害怕自己的书写的太慢，不能留给你。因为……她还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要和你说，她说要是没有机会亲口说出来，就只能写在纸上，记在书里了。”
　　母亲她短暂的人生里，一大半的书都是为我而写的。这是父亲和书店大叔都想告诉我的，所以大叔才会把我母亲的手稿交到我的手里，还说了那一番话。书里的情节就好像是母亲拟定的各种可能性，她把自己置身在书中情节的缝隙里，静静守着里面主人公的一举一动，虽不能直接左右主人公的各种抉择但也在无形之中参与了他们的所有人生。
　　“为什么你从来没和我说过，说母亲的书，还有她的事儿。”我侧着脑袋，枕靠在自己的膝盖上看着父亲的脸，记着他每一次说话时的表情变化，每一帧都是那么真实，每一个故事片段从他记忆力流露出的那种真切感让我也可以感同身受，但我还是不理解为什么他从来只字不提。
　　父亲沉默了，他又一次看向母亲的墓碑，嘴边动了几下后开口的声音比起刚才闷了很多。“爸爸，可能是怕吧。”他低下了头，红了眼角。“小羽你长得真的和你妈妈好像，爸爸每次一看到你就会想起你妈妈，就会想起她的笑，她的声音。”父亲说着突然哽咽了起来，眼眶里的泪水也更加明显。“就会觉得自己对不起她，就会想是不是她不和我结婚就也不会这么早去世。”
　　当我听到父亲说出这句话时，我愣住了。我又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呢？此时的父亲吸着鼻子，用力想要擦干挂在两颊的泪痕，又有一些倔强地仰起脸想要看着母亲墓碑的名字。他现在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五十多岁的人，更像是个做错事情的孩子，好像在乞求着谁的原谅。
　　“爸，我也是这么想的……我想会不会你们不生下我，就可以更幸福，妈妈就可以不生病，也就不会死……”我的声音无法控制地逐渐湿润，这句话憋在我的心里很多年，也委屈了很多年。我一直都想亲口问问父亲，他是不是也因此才冷落我，才不愿意参与我的生活一直把自己和工作绑在一起。
　　“小羽。”听到我开口后父亲有些吃惊地急忙看向我。“爸爸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他紧皱着眉头目光在母亲的墓碑和我之间犹豫了一阵后，决绝地看向了我。“爸爸和你妈妈结婚之后一直都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好丈夫，没让你母亲过上什么真的好日子，还让她这么年轻就走了。”说着他的眼眶更红了。“让你从那么小就没了母亲……就好像有一种很深的负罪感一直在爸爸的心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没办法去直面。没了你妈妈之后我觉得我就好像是丢了一半魂儿，每次看到你的脸都不知道该如何跟你开口，不知道作为一个父亲应该做些什么……”父亲的泪水从眼角还未流出就被他全数拭去，他抬起了头冲着天眨着眼，似乎是想让泪水憋回去。“小羽，对不起。这么多年都是爸错了，爸不是一个好爸爸。”他伸出一只手拍向我的肩头。我向他那边侧了一下身子想靠得他更近一些，嗓子里的一句爸，不知道怎么的好像卡住了一样，送到嘴边竟发不出任何声音。
　　父亲的这段话，是我想听的吗？我不知道。父亲的眼泪是因为什么而流的？我也不清楚。
　　我的视线被泪水所充满，越来越模糊。父亲这些年一直也在折磨着他自己，没了母亲的他就像父亲说的那样，丢了一半的魂儿。现在的他好像和刚刚的我一样终于把多年来想和我说的话，和歉意表达了出口，眼前的父亲和平常大不同，好像真的如释重负般每句都说得很诚恳，他用衣袖蹭着止不住的眼泪，搭在我肩上的指尖也不停地摸索着。
　　“这么多年爸爸一直把自己和工作绑在一起，看着你一点点长到现在这么大，心里一直特别着急。一直在问自己什么时候，到底什么时候我才能走出来，什么时候才能担起一个做父亲的责任。”父亲将擦泪的胳膊放下，重新看向我。此时的我用力眨了一下眼，让堵塞在眼眶中的眼泪流了出来，才看清了对面父亲的表情。“你上大学后我专门跟研究所提出要调过来，并且绝对要求减少出差的次数，目的就是为了多给自己一些机会，能和你多说说话。当时你报名科考团的时候也没告诉爸爸，直到去的时候才和我说，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着急。所以所里派我去西南的时候我一点犹豫都没有，就想着能陪在你身边。”
　　那时候我确实直到真正定下来之前都没和我父亲提过一嘴关于那次科考活动的事情，因为我觉得和他没什么关系，平常都不互相交流行程的两个人突然说这个也奇怪，总而言之就是我不知道怎么开口。而这点父亲也和我一样，我们总是不知道如何跟对方开口。
　　“萨林的事情，爸爸也是出于担心你。我是你爸爸，无论有什么事情都会把你放在第一位。”父亲将他搭在我肩头的手移到了我的头顶揉了几下。“但我似乎又做错了，小羽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就像你妈妈说的你有你自己眼中的世界。所以这次爸爸决定一定会站在你这边。”说道这，父亲笑了，他的嘴角轻微上扬，笑得很欣慰。
　　“爸……”我看着他愣在了原地，感觉他放在我头上的手特别温暖，那种感觉好像是我追寻了很多年都可遇不可求的东西，就是来自父亲，来自家人的温度。
　　“行了，不哭了。今天是你的生日。”他说着从地上站了起来，伸展了一下。“你青梅竹马给你准备了好多东西，还有得你忙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