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妓非实录》钟表匠

3、第3章，二十二年五月四日

　　再等到良妹睁开眼，已经是早晨了，外面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同屋的燕子还在熟睡，良妹轻轻地披了件外衫想下楼去天井走走。她不能出门，就只能站在一楼隔窗看着雨雾朦胧的街。石坝街的清晨一向安静，忙了一晚上的姑娘们都在补觉。良妹因为月事偷了个闲，所以醒得早了，现在就只听得雨声和临街时不时的悠扬吆喝，十分地惬意，昨天的伤感也被洗刷了一二。
　　“呦，起这么早啊良妹？”韩家珍手里抓着张局票走到门口，正瞧见良妹看着外头发呆。良妹回过神来：“姑妈？您来做什么？”“巧了不是，我就来找你的，”韩家珍把手里的局票递给良妹：“吕行长你还记得吗？从前爱叫吉三出局的，那时候你还是吉三身边的小倌，总给她跟局，你该记得？”
　　良妹看了眼手里的局票，上写着“__吕__老爷召__韩吉三__即来__扬子__饭店侍酒_5_月_4_日”说：“我记得，不过这吕行长不是调到北平去了吗？”韩家珍答道：“是啊，这次专程陪两位北平贵客回南京来，所以才要在扬子饭店摆一场尽尽地主之谊啊。”“但他还不知道吉三姐姐的事？”良妹明白了韩家珍的来意。
　　“早一礼拜就下帖子了，谁能想到昨晚出了这档子事呢。所以姑妈想让你代个局，你看，你现在也算有脸面的姑娘，和吕行长也算老相识，是最合适的。”见良妹没吭声又接着说：“再者说，你可不能忘了吉三对你的恩情，现在她有事你不帮一把吗？”
　　并不是良妹不想帮忙，只是干这一行的都知道。小百姓好对付，大人物最难缠，往往这种“贵客”是最会刁难妓/女们的。遇到这类局子推又推不掉，硬着头皮去，抽筋去骨地回。明明没摊在自己头上谁会愿意去代局呢。
　　“话不能这么说，”福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良妹的身后：“你大可以去和吕行长坦白吉三破相的事，你不干，是不想丢了这块生意。又扯什么吉三的人情。”韩家珍见福妈妈来了赶紧收起威胁的语气：“哎呦嫂子，你看你……”
　　福妈妈没等她说完：“你怎么不让你家姑娘去？知道良妹心软故意跑来撩拨她，合着有什么事都得往我这推？”“不是呀嫂子，我那边除了吉三哪还有顶事的？随便派个去，回头姓吕的找事，败坏的还不是咱红坊的名声？”韩家珍忙解释道。
　　见两位老鸨僵持着，良妹开口：“让我去吧妈妈，吕行长不会为难我的。”福妈妈瞪了良妹一眼：“姓吕的认识你，那北平来的认识你吗？别瞎揽事！”良妹回答：“我小心伺候不会有事的，替吉三姐去这一趟我也算了了心思。”福妈妈见她坚定也不好再阻拦，韩家珍更是千恩万谢地夸良妹懂事。
　　良妹心里想的是，她若是能多替吉三接客，韩家珍兴许能少为难吉三几分。
　　到了午饭的点，除了秀秀和小玲近日接客不多，被罚去后院和姨娘龟公们吃佣人餐。其他姑娘们都纷纷下楼来，无不蓬头垢面满脸倦容。姨娘把后厨做好的菜端上桌，这边马上开饭了，韩家宝才从外面晃晃悠悠地回来。大家都心知肚明他昨晚定是去大烟馆腾云驾雾去了，福妈妈也是见怪不怪，给他拉开椅子拿好毛巾，自己才坐下。
　　“又要和日本人打了。”韩家宝边吃饭边悠悠地说了句。
　　“不是停战了吗？”妓/女虎牙问。韩家宝翘起二郎腿：“咱们是想停战啊，可小日本肯停吗？看着吧，过不了多久连北平都不安全了。”“还是爸爸认识的人多懂得也多。”春凤给韩家宝斟上酒。
　　福妈妈夹了口菜：“说到北平，今晚吕行长要招待北平来的客人，香云你给良妹抱琴。”话一出口，小香君脸色不太好看。小香云是小香君的清倌人，现在却要调给良妹用。但福妈妈这样安排了她也不敢说什么。
　　“中南银行的吕行长？”韩家宝冲良妹说：“那家伙来头不小啊，能让他接待的肯定也是个人物。反正你给我多长个心眼，让干什么就听话。”良妹答应：“知道了爸爸。”
　　妓/女们没有人身自由，在这一方天地中，打发时间的方式除了嚼舌根就是打麻将玩牌，她们往往将这两种活动同时进行。午饭后姑娘们凑了一桌搓着麻将，良妹去打水路过棋牌室，正听得她们几个在议论自己。大意就是论资排辈，良妹还称不上红姑娘。现在红坊北唯有小香君和春凤是名声在外。连春凤都还没配清倌，良妹就要香云跟局，实在是僭越了。良妹听听罢了，也不往心里去。一个她们说的确是实话，自己资历浅，又不比小香君丰满不比春凤招人怜爱。二一个，她知道香云跟着本来也不是为了自己的脸面，而是为着吕行长的排场，是不带不行的。
　　夜色笼罩着秦淮河，各处灯火纷纷亮起，专门拉姑娘们出局的郭师傅已经备好黄包车候着了。良妹和香云妆容精致，衣着光鲜。小香云怀抱着良妹的琵琶，跟在良妹身后坐上车。白天的小雨给初夏的金陵添了一份清凉，郭师傅的人力车慢悠悠地出了石坝街，微风轻轻拂过耳畔，朦胧的夜景映在眼中，这是青楼女子们离自由最近的时候。不常有机会出门的小香云忍不住左顾右盼，恨不得后脑勺多长一双眼睛。
　　“香云，香君姐应该教过你躲酒的招儿？”良妹问她。香云回头挥挥手帕：“我知道，悄悄吐在帕子里。”良妹继续嘱咐她：“宁愿多喝两口可千万别被看到，你别嫌我啰嗦，吕行长是老油条，眼毒得很。”“放心吧良妹姐……你看！糖葫芦！我从来没吃过。”小香云的注意力被街边的小贩吸引了去。“丫头到底还是个孩子。”郭师傅感叹一句。良妹笑笑：“多好啊……”小香云往后一靠：“姐姐你说，我们穿的这么好，又坐着车，和那些太太小姐有什么不一样。”良妹眼瞧着行人或明或暗投来的异样目光，也不忍心泼他冷水，便轻轻附和着她。小香云的快乐，她不是没体会过，才更明白那是老鸨们给她包裹的糖衣，是少女坠入魔窟前最后的明媚。
　　扬子饭店位于下关宝善街，是早些年英国人开的，可以说是南京数一数二的高等饭店。到了地方郭师傅气喘吁吁地把黄包车卸下来，扶良妹和小香云下车。香云看着扬子饭店古堡一样的外墙忍不住上手想摸，被门口黑洋服的侍者喝止：“哎！干什么的！”良妹赶紧拉着香云过去：“小哥我们是红坊北的，吕行长叫来的。”侍从瞥了二人一眼，摆了下头：“进去吧，茉莉厅。”
　　房间里已经有两位姑娘候着了，是四喜堂的兰芝和玉芝。毕竟都在秦淮一带有些名气，她俩和良妹互相认识，点头示意后就坐下了。兰芝看着香云：“这位妹妹看着眼生？”良妹介绍：“她叫小香云，是香君姐的小倌儿。”“啊，多大了妹妹？”玉芝问她。小香云回答：“虚岁十五了。”兰芝玉芝纷纷感叹年轻真好。香云问她俩：“两位姐姐有多大？”兰芝凑近：“你猜猜呢？”“我猜十八？”一句话引得两位姑娘喜笑颜开：“香云小嘴真甜呀，我可二十三了，比你良妹姐姐还痴长了四岁呢！”
　　正聊到兴头儿上，侍者把门推开，吕行长带着一位光头客人走进来。四位姑娘赶紧起身问好。吕行长四五十岁的样子，梳着大背头，穿着笔挺的中山装，五短身材，却爱抬着下巴看人。身后的秃子，膀大腰圆，一双缎面的袖子被撸到肘上，显得不伦不类。吕行长坐上东家主位，光头客人坐在了他左手的次宾位。吕行长招呼兰芝：“来兰芝，你坐周老爷旁边。”又向玉芝勾勾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
　　“哎？吉三呢？怎么是你啊？”吕行长问良妹。良妹赶紧上前一步：“吕行长，我吉三姐姐昨天染了急症，生怕传染贵客，所以叫我代局。”吕行长皱了皱眉头，当着客人的面也不好发作：“怎么突然病了。”“说来还要怪您。”良妹埋怨吕行长一句。“怪我？”“要不是您去北平高升，她也不至于落下相思的病根儿，您突然回来，她这不一激动病倒在床了吗。”听了这番说辞，周老爷笑了起来，一嘴的京片儿：“吕老哥魅力真大呀。”有周老爷的夸奖，吕行长也跟着笑笑，不好再发难良妹。玉芝也替良妹解围：“行长您去北平这么久可能不认识良妹吧？她现在可是红姑娘了，等着听她一曲的人都要排长队。”吕行长点点头：“那正好，现在还要等叶先生来，你就先给周老爷唱一曲。”良妹应下，从香云手中接过琵琶，坐到对面。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良妹师从吉三，琴技娴熟，歌喉也婉转动听，一曲罢了两位客人都满意叫好，连香云也忍不住跟着鼓掌。
　　这边余音未散，掌声未落，房门打开就又走进来一人。吕行长和周老爷都站起身来：“叶先生来了，快请入座。”原来那光头并不算是贵客，这位叶先生才是吕行长重点宴请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