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妓非实录》钟表匠

27、第27章， 二十二年五月二十六日

　　金灿灿的阳光透过门帘为木地板镶上瘦长的图腾，今天是个晴朗的好日子。
　　大晌午间，姨娘们就张罗着把赖床的姑娘们都叫醒了，为着趁这好日头把她们的被褥枕席拉出来洗晒。妓/女们一个个打着连天的哈欠，硬撑着千斤重的眼皮慢吞吞下楼来，凑在边廊下洗漱。
　　盼娣虽说年岁已有一十八，可仍是个皮猴子性格，洗脸脱了困意后竟和小香云和英子赛起谁吐的水远来。反而小玲才及破瓜，只文文静静站在廊檐下看她们戏耍，咯咯笑着。
　　望着香云正专心鼓着腮帮子学盼娣一溜一溜吐着水柱，良妹心里也开朗起来。这些天对她的猜疑可算放下了，对良妹来说何尝不是解脱。这样一个没心没肺的小丫头，总能在苦难的生活中心存希望，单看着也叫人心喜。

　　“盼娣！死丫头！给我进阴凉地呆着！”福妈妈对盼娣从来不屑得调适语气，反正和她好话她也听不懂，倒喜欢蹬鼻子上脸。不如该骂就骂，还勉强震得住她几分：“你他娘的都黑成炭抹的了！还敢站太阳地里晒！回头客人不待见我打不死你！”
　　小香云和英子吓得赶紧跑回廊檐下把牙缸放回去，盼娣还撅着嘴杵在那：“抹粉就是了。”
　　“给你买粉不要钱啊！”福妈妈一脚踹她屁股上，给她一个踉跄蹬进廊下。众姐妹都笑得起劲，盼娣揉着屁股蛋把嘴里最后一口水吐到福妈妈脚边。给她气得又要伸手打人，燕子秀秀连忙拦下，好言劝着算了。
　　“说到这个呀妈妈，”春凤道：“我房里的脂粉膏确是不够用了，该办新的了。”此话一出其他姑娘也纷纷跟着言语。
　　既然是红姑娘春凤开的口，福妈妈也不好喝斥回去，想了想便爽快地答应了：“行！妈妈哪能亏待了我的好闺女们。趁着今天晒铺盖，屋里也坐不住，咱下午放放风，溜弯去！”
　　一听这话姑娘们立刻欢呼起来，这可是唯一能出门喘口气的机会。尤其是盼娣，两眼都放光了。福妈妈回看她一眼：“除了你，你今儿哪也别想去。就留在院子里陪英子晒被子，你不就喜欢晒着吗。”
　　盼娣赶紧夸张地扑到福妈妈脚边，两手环着她的腿叫嚎到：“我错了啊妈妈！就让我去吧！好亲妈！”
　　福妈妈被她晃得头晕：“那你下次还敢在忤逆你亲妈吗！”
　　“不敢了不敢了！保证没下次！您说啥是啥！”盼娣煞有介事地并拢三根指头放到脑袋边。见福妈妈翻了个白眼默许了，她兴奋地蹦起来去扯良妹的胳膊：“良妹！咱俩走一起！你应许我的！”
　　英子这时试探着问福妈妈：“福姨，我也能去吗？”
　　她当然不能去。
　　遛弯这事对于妓/女来说是放风，可对娼家来说就是找个机会带漂亮姑娘上街给大老爷们瞧瞧自己家的货色，不然光靠客人主动寻上门来生意可不好做，酒香可也怕巷子深。就英子这个样子，带她上街一个客人也勾不到，还要赔钱给她买东西。
　　再者说，这小妮子还没养熟呢，带出去一不留神让她跑了，这帐算谁的呢。
　　“好孩子，你留下来帮姨娘们做活吧。既然你不愿意像姐姐们一样去待客，我也不逼你。但她们享受的这些个都是靠本事挣来的，你开口就要一起去，我平白供不起呀。”福妈妈虽然颜色和蔼，话却像绵里藏针似的刺得英子心里火辣辣的，好像是她无理取闹让福妈妈难办了。
　　英子羞愧，梗着脖子点点头，回身跑回后院去。
　　福妈妈望着她背影，抿起薄唇，盘算了起来……

　　下午，燥热的太阳稍有收敛，街上的人也多了起来。
　　除了英子外，小香君不知什么缘故称病不出，小香云自然要留下来照顾她。其余姐妹都各自穿戴粉饰，纷纷拿出最好的模样，想多引来些客人，下次遛弯妈妈还能准去。
　　良妹既不缺客人，也不屑和姐妹们一争高下。随便套了件云水蓝绣暗纹的旗袍，将青丝以银簪别成侧髻，略施粉黛，下楼来等大家。
　　盼娣提着火红的裙摆火急火燎地跑下楼来挎住良妹的臂弯，生怕晚一点就被落下了。大家陆陆续续到齐，单等着春凤这位爱磨蹭的。盼娣白眼都要翻到后脑勺去了，春凤这才踩着小高跟款款而来，一身温柔的秋香黄套裙，半披肩的卷发再配上我见犹怜的桃花妆，任是哪个男人也要生出揽其入怀的念头。到底是一等一的红姑娘。
　　福妈妈满意的笑笑，丝毫没有责备她迟来的意思，随即和黄贵带着姑娘们上了街。
　　众人先向北去夫子庙旁的珠宝街置办胭脂首饰。这地界最是热闹，眼里是河畔店铺鳞次栉比的市井烟火，耳畔是人力车玲的清脆和卖烟小童的吆喝。一路上姑娘们有说有笑，时不时引来行人侧目，她们也偶尔回给男人们一个潋滟秋波，转头又去深深嗅着外面清新又混着百家菜香的空气。
　　人们都心知肚明这些花枝招展的女人是做什么的，有的冲她们吹口哨，有的不以为然，有的则瞥了一眼便厌恶的移开目光，仿佛多看一秒就会脏了她们的眼睛。这些都难以影响到姑娘们的好心情，燕子和盼娣一左一右叽叽喳喳，很难让良妹听进去她俩其中一个在说什么。

　　到了珠宝街，福妈妈领姑娘们直奔傅记首饰行，这是她一远房表侄开的店面，红坊的首饰向来在这置办。为了套近乎，福妈妈遣姑娘们也按辈分喊他表哥。
　　傅表哥三十多岁，身材微胖，皮肤很白，脸庞却和福妈妈没一点相像。见来人，他笑眯眯地站起身和福妈妈寒暄着，姑娘们则各自散开去挑选合眼的饰品。
　　这家店很大，是盘了两个店面打通来做的。盼娣扯着良妹帮她挑饰品，燕子不想落单便只好跟着一起。
　　“这个也太好看了！”盼娣隔着玻璃柜指向一对珍珠耳环，这耳环以黄水晶碎钻打底，中间镶着颗圆润饱满的珍珠，乍一看确实惹眼。
　　良妹打量了盼娣一下：“这耳环和你的气韵不搭，你要不再看看别的？”
　　盼娣仍然盯着它不挪窝：“啥意思啊？啥叫气韵不搭。”
　　燕子干脆直说：“就是你皮肤黑，这耳环会衬得你更黑。”
　　“放屁！”盼娣瞪了燕子一眼，回头问良妹：“你是这个意思吗？”
　　见良妹抿唇默认了，盼娣一张脸立刻垮了下来。燕子像是解了气，笑得十分畅快。

　　“什么事啊这么开心？”傅表哥一脸笑意走近了来，将胳膊肘架在玻璃柜上。
　　燕子忙收敛了一些，将碎发挂到耳后：“表哥好，是盼娣说喜欢这对耳环，我笑话她来着。”
　　傅表哥热情地将那副耳环取出来放到她们面前：“喜欢便戴上试试。”
　　盼娣兴高采烈地拿将起来挂到自己的耳垂上，对着镜子照了照，神情失落下来：“好像是不好看。”
　　“表哥，可以拿这副给盼娣试试吗？”良妹指着柜子里另一对耳环，同样是珍珠的，这对的珍珠小了一圈，周围也没复杂的装饰，只有和银勾的连接处做了小小的景泰蓝花托，令这对珠子看起来像成熟了的果子，简约又不失精致。
　　“这对是合适，良妹眼光的确不错。”表哥将它取出来递给盼娣。
　　盼娣放在掌心摆弄了一下，嘀咕着是不是有点小了，但还是戴上试了试。左看右看，竟越看越喜欢，开心地点点头：“可以可以，就它了！”
　　傅表哥大方地一挥手：“喜欢就送你了吧。”说完又笑眯眯的拿过方才那副比在良妹的脸侧：“其实你肤色偏白，戴得了这对，要不要试试？”
　　良妹礼貌地后退半步：“我不喜欢这种，燕子应该喜欢，燕子你试试看？”燕子明显有些心动，看着傅表哥征求他的建议。
　　表哥仍然是那副笑脸：“燕子也是生的白嫩，一定合适。”说完伸手过去，燕子身子微微前倾，任傅表哥轻轻帮她把耳环挂进她粉嫩的耳垂。这一带上，果然是合适，真叫她欢喜……
　　傅表哥竟然给燕子也免了单，十足的慷慨。随后他看向良妹：“良妹呢？有什么看上眼的？我都送她俩了，总得一视同仁呀。”
　　盼娣抢过话把：“哎！你上次那个法郎手镯送我了，你再挑个镯子吧！”
　　良妹摆摆手：“不用了，谢谢表哥好意。我现在不缺首饰，下次来一定不和您客气。”
　　傅表哥也不再坚持，就招呼伙计将那两对装好给盼娣和燕子拿着。
　　不多时，其他姑娘纷纷选好，一并拿来柜台算账，傅表哥自然给福妈妈优惠了不少，她满意地直道谢，邀请人家过两天端午一起来吃粽子。
　　良妹注意到福妈妈方才也挑选许久买下了一件，是个玉石平安扣。大小和色泽正是比着英子爹那个买的，便明白了她的用意。

　　出了首饰行又去了对街的脂粉店，可算买足了各类熏香的、护发的、上妆的玩意儿。等出来时，西边天早已染了红霞。耐不住姑娘们的软磨硬泡，福妈妈又答应大家伙去东关头扯布做衣裳。这可把黄贵愁死了，从这到东关头要往西走一刻钟，他一个人拎着七八个人的大件小裹，累得够呛。
　　东关头的布市是全秦淮区最大的，原是个大厂房，后来成了卖布的集中地。商贩互相比着做生意，布挂的一个比一个有花样，成卷的一个比一个垒的高，两层楼高的厂房竟将要碰到顶了。五颜六色的聚在一起，成了布匹砌成的高墙，说不出的壮观，也渐渐成了个景点。
　　姐妹们三三两两挽着手，穿梭在其中。终于没有盼娣缠着，燕子拉着良妹两个人清清静静地逛了起来。
　　正在燕子往身上比一块样布叫良妹掌眼时，盼娣又由远跑了过来。
　　“又干嘛呀你！”燕子没好气地瞪着她。
　　盼娣也不理睬，直直跑到良妹身边，蹙着眉头：“良妹姐！你猜我看见谁了？”
　　良妹见她似是不悦，赶紧问：“谁？”
　　“你家金翻译。”
　　“金翻译怎么了？”良妹哑然失笑：“还不准人家来买布了。”
　　盼娣有些气恼地说：“他还牵着个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