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司她总是出其不意》春榕令

50、第十二章

　　李老爷当年还没有发达的时候，是个乡下的穷酸秀才，考了八年都没有中举，最后放弃功名，在冯家办的私塾教书，冯家小姐一眼就相中了李老爷，冯小姐是远近闻名的美人，李老爷也算是清隽，又会些酸腐词句，满嘴之乎者也，故此称他俩是郎才女貌，才子佳人。

　　冯家老爷听说两人私定终身后，发了好大的脾气，本来给女儿订的婚事也吹了，他原本是打算把女儿嫁给黄旗子弟，出了这件事，只好在亲家知晓之前退了婚。

　　无奈家中只有这个女儿，又宠爱得很，冯小姐哭了几次后，冯老爷心软，就允了这桩婚事，叫李老爷入赘，冯小姐不忍，还是嫁给了李老爷。

　　冯家是乡绅，婚后给李老爷捐了个小官，李老爷拖家带口前去赴任，路途颠簸，冯小姐身子弱，半路上流了产，差点没挺过去，身子骨自此留下了病根，李老爷痛哭流涕，指天发誓这辈子只爱冯小姐一人，若有诳语就天打雷劈，两人含情脉脉两相视，感情更深，自觉书籍上的那些痴男怨女都不如自己深情。

　　两人郑重地埋了第一个孩子，约好日后再生孩子，排名第二。

　　李老爷还有点政治能力，出任后清正廉明，百姓拥护，冯小姐拿自己的嫁妆补贴家用，有上司来巡视时，冯小姐都会去当首饰，力求将上司安排得舒适无比。

　　过了三年，李老爷右迁，举家般往长沙，那年秋日，冯小姐产下一女，取凤凰栖憩梧桐木之意，名为李桐，李老爷面上喜乐，内里却不怎么高兴，他已有三十来岁，成婚五年，膝下只有一女，冯小姐生了这胎后不能再生养，他若是不做些什么，怕是要绝后。

　　自此本来洁身自好的李老爷和友人不时去逛一逛烟花柳巷，那清倌个个美若貂蝉，又会吟诗作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一颦一笑尽显风情，她们多是官家小姐，家中出事，受了牵连，无奈沦为卖笑人。

　　冯小姐也是美人，有些才学，可毕竟是乡野出身，在砂砾中，一粒珍珠无比珍贵，但在红蓝宝玛瑙翡翠的衬托下，略显黯淡。

　　李老爷相中了一个美人，家中原是满旗，庶出女子，小名叫雅柳，生的肤如凝脂，眉眼如黛，她行走时婀娜多姿，坐卧时玲珑有致，最会唱湘剧，喜好扮小生，李老爷只去看了她的一场戏，就迷上了这个落魄美人，想收为二姨太。

　　冯小姐听说了点音讯，还在坐月子，埋在枕头里大哭一场，嬷嬷劝冯小姐和李老爷和离，时下流行离婚，冯小姐不同意，她坚信李老爷只是为了传宗接代，而不是移情别恋。

　　二姨太进了李府后，第二年就生了对龙凤胎，满月酒时李老爷请了整个长沙有头有脸的人来喝酒，前院敲锣打鼓张灯结彩，后院冷冷清清无人问询。

　　痴心一片的女人只能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东西，她们的脑海里只剩下迷惘，有些人就算看清楚了真相，也自欺欺人，不愿意从自己编织的美梦中醒来。

　　这段感情到最后只剩下冯小姐的独角戏，一直等到李老爷收了第五个姨太，女儿的笑容越来越少，她不得不亲手打碎了自己的幻想，埋进了坟墓，还在上面踩了两脚。

　　冯小姐变成了李夫人，好在娘家一直富庶，李老爷在官场左右逢源，总会要些钱，李夫人拿钱养着李老爷的官运，连带着也养活了四个姨太太。

　　心灰意冷的李夫人信了佛，在家中修了佛堂，每日就在里面焚香祷告，她也不知道求什么，但是佛堂里没有勾心斗角，她也看不到那些得意讽刺的嘴脸，女儿有时候会来这里和她吃饭，饭桌上没有交流，李桐只是来点个卯。

　　后来李桐出国留学，李夫人在佛堂中生了根，直到病入膏肓，闭眼的最后一刻，她手里还攥着佛珠。

　　李桐穿过抄手游廊，李老爷在书房里等她，李老爷年过五十，白面有须，穿着西装，打着温莎结，儒雅斯文，和蔼可亲。

　　“你母亲去世三个月了，你才刚回来，亏你母亲在世时十分宠爱你。”李老爷一见面就冷着脸批评道，他一向都是个严父，轻易不亲近子女，只有懦弱无能的父亲才会将孩子举在肩头。

　　李桐没有说话，她望向墙角的珍宝柜，上面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宝贝，这些都是李夫人的嫁妆，要么就是花李夫人的钱所购，李府中处处都是李夫人留下的痕迹，就算她想避开也避不开。

　　她对于自己母亲的感情十分复杂，爱恨交加，李夫人是个好妻子，但绝不是一个好母亲，李夫人将李府管理得井井有条，却很少过问女儿的情况，李桐出国留学都是舅舅一手操办的，李夫人在李桐出国的前一周才知道这件事。

　　李老爷早就适应了女儿的一言不发，李桐在他面前跟个锯嘴的葫芦一样，他很满意这个表现，这显得他非常有威严。

　　“不过回来就好，”李老爷擅长给一记鞭子再给颗糖，“你十八岁了，年纪不小了，别人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孩子都两个了，下周林家少爷来我们家吃饭，你表现好一点。”

　　“我不想这么早结婚，”李桐说，她的心情很沉重，“我在俄罗斯学新闻，像去报社做记者。”

　　“做什么记者！女孩子家家的，出去抛头露面像什么样子！”李老爷是个古板的人。

　　李桐不再说话，她和父亲的思想从来不在一个平面上，即使是现在民国成立，鼓励女子工作，李老爷还是觉得女孩子就该在家相夫教子。

　　他大发慈悲：“待会儿我给你点零花钱，你自己去成衣铺看一看，想买什么衣服就买什么，江南的丝绸最好，旗袍最好是高开叉到大腿的，显得人修长漂亮，最近流行的西洋蕾丝披肩也买一些，手头的戒指也要买，钻石不一定要大，但一定要亮，记得款式选得高雅一些，林大少喜欢素雅的。”

　　“别像你母亲，总是大红大紫的，那不好看。”

　　李老爷对亡妻的感情越来越淡，他一直看不上李夫人，总觉得是李夫人配不上他，乡下人就是乡下人，比不上城里人的富贵清高，他能让李夫人当了这么久的官太太，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母亲都去世了，您还在这里说她的不好，未免过分了。”李桐的面色越发不好，她的脸色比衣服还要苍白。

　　李老爷拍案而起，他没想到李桐会顶嘴，这是对父权的蔑视，他绝不能容忍，他指着李桐，嘴唇颤抖着：“你这个……”

　　李桐不等李老爷说完，转身就走，李老爷眼睛鼓起跟青蛙一样，上气不接下气，他很快就平复下来，李桐怎么想无所谓，反正她必须听父亲的，不然李桐根本不能在长沙生活。

　　李桐疾步进入房间，提起箱子往外走，她打算立马回俄罗斯，她还没有跨出后院的门槛，就被一群家丁拦住了去路。

　　管家向李桐拱了拱手：“二小姐，老爷说了，在林少爷来府之前，您都不能出这个门。”

　　李桐往前踏出一步，家丁们立马举着木棍围住了她，管家在一边皮笑肉不笑：“小姐，回去吧，我们也是按吩咐办事，您不要难为我们了。”

　　管家完全不把李桐放在眼里，李夫人已经死了，舅爷也早离开了长沙，回到江西乡下了，现在李桐在李府孤立无援，她一个弱女子，就算是喝了点洋墨水，也翻不起大浪。

　　李桐的眼神蓦然变了，她像一匹暴怒的狼，纤细柔弱的身子不停地颤抖，她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有胆子小的被李桐鹰一样的目光吓得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管家心中一颤，以前二小姐在家总是跟个哑巴一样，没有什么存在感，被姨太太为难的时候也没什么反应，怎么出去了四年，一回来就变得这样不同，跟换了一个人一样。

　　李桐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转身进了院子，重重地关上门。

　　众人面面相觑，管家面子上挂不住，他怒喝了一声：“还站着做什么？各自干事去，把院子给我围起来，不许二小姐踏出半步！”

　　李桐的院子在李府深处，后面是一片废弃的花园，那里杂草丛生，李府打死的婢女仆人就往这里埋，每到夏夜，这里飘着漫天的磷火，传闻这里在晚上会有女人抽泣的声音，还有孩童的哭声，有人说那是死去的李夫人和夭折的第一个孩子的哭声，人们都绕着这里走，总怕从草丛里爬出个满身是血的女人或者是不成型的婴儿，把他们拖到枯竭的井里去。

　　半夜三更，寂静的草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身影在草丛中弯着身子飞快地跑着，黑影到了破旧的矮墙前，把手里的箱子扔了出去。

　　这人穿着白衬衫黑皮裤，脚上踩着一双牛皮短靴，黑色的卷发低低地扎在脑后，正是李桐。

　　她算准了夜晚没人敢来这里，打算从这里翻出去，她坐到墙头，远处一片火光，人声鼎沸，正是打着火把来寻找李桐的人。

　　“她在那儿！”有眼尖的仆人指着李桐大喊道。

　　李桐暗骂一声，她没料到自己的出逃这么快就被发现了，她立马从墙上跳了下去，落地时崴了脚，一个踉跄，差点摔在地上。

　　她提着箱子，在昏暗的巷子中狂奔，后面的人穷追不舍，她的脚很痛，但她不敢停下，她想起之前在俄罗斯留学时遇到的那个青年，青年的话仿佛还回荡在她耳边。

　　“李同学，你以后一定会是个相当优秀的记者。”他眨了眨眼睛，“我家在中国有一家报社，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希望你能赏脸在那里工作，这样我每天都能看到你了。”

　　青年漂亮得像教堂油画上的天使，俊美清秀，笑起来嘴角有个小酒窝，他说话时面颊发红，玫瑰色的红晕一直染到了他的眼角。

　　李桐第一次遇到到一见钟情，他们漫步在贝加尔湖畔，穿梭在高跷树下，温柔碧绿的湖水映照着天光，碎金在湖面跳跃，青年的眼睛里荡漾着湖水，也荡漾着李桐的微笑。

　　海鸥在湖面上留下涟漪，她的心中也泛起一层一层的柔波，层层叠叠，荡漾开来。

　　李桐回过神，转角处有一辆黑色的轿车，她看着里面好像没人，顾不上许多，拉开车门直接钻了进去，扑面而来的是烟草和古龙水的气息，她蹲在座位前，俯下身子，她过于紧张，根本没有意识到车里还有一个人。

　　她对上了一双阴冷的眼睛，李桐像这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把扯下脖子上的珍珠项链塞给这人，火光从车外闪过，照亮李桐的面庞，那人看清楚李桐的脸后，冰冷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温和的笑意。

　　等到追赶的人远去后，青年才笑着说：“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