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1999》绯山

2、引子·下

　　进入了1980年后，陈东旭觉得时间变得飞快。

　　他上学比别人晚一年，小学毕业后，家里要供养五个孩子，实在没有多余的钱让他继续学习，他没有抱怨，二话没说退了学。
　　可一个小学毕业的毛头小子能干啥？也没有厂子招这类人，陈东旭几乎走遍安城每个角落，在各处打零工，两年后凑够了上学的钱去读了初中，然后去了技校。
　　那时技校特别吃香，学费不贵，最重要的是毕业包分配，出了学校就进国企，大厂子，用这片区域大家的话来讲，那就是铁饭碗，能干一辈子。

　　二弟陈东明性子比较叛逆，初中念了一年半以后死活不想继续上学，即使挨了□□好几顿暴揍，赵艳芬好说歹说的劝，也还是头铁的很，毅然决然辍学。
　　陈东明先是在城郊的汽车修理厂打杂，后来又去跟着这片的郑师傅学瓦匠，还去学木工，最后跟着家附近一个做包工头的大哥离开安城，去外地的建筑工地打工做泥瓦匠。
　　几乎所有人都安定下来，陈东明还像离巢的鸟儿不知疲倦地飞。
　　没有人知道他的归处。

　　对于女儿的教育问题，□□是老一辈人的思想，觉得女子读书无用，但赵艳芬不同意。
　　赵艳芬觉得以后还得是读书人的天下，没文化就是要吃亏，所以在她的支持下，以及两个哥哥的帮助下，三妹陈东华与四妹陈东雪都顺利从初中毕业。

　　陈东雪很乖，懂事，性格随赵艳芬，温和老实。初中毕业后她去读卫校，将来想成为一名白衣天使。
　　但三妹陈东华却继承了与她二哥一样的叛逆。小时候家里穷，没有电视，她只能去隔壁李叔家看电视，电视频道只有两个，中央电视台，和一个地方电视台，偶尔信号不好电视经常雪花一片。
　　陈东华在电视里看到过北京的景象，见到过画面里的天安门，故宫和地坛。幼小时候就心生向往，待到长大后，她再也不想在安城呆着，一门心思去远方。
　　这一次轮到赵艳芬不同意，□□都劝不动的那种。

　　赵艳芬一辈子都没离开过这里。她在安城出生，在安城成家，在安城抚养儿女，一眼望到头的岁月尽头，安城会埋葬她的一辈子。
　　去了外面没有自己的照顾女儿怎么办？没有熟人女儿会不会哭？在家还有父母，有兄弟姐妹，去了外面人生地不熟，出了意外该如何是好？
　　无论如何陈东华都没说服自己的母亲，二人在家冷战了一个月，最后，在大哥的调解下两人各退一步，陈东华去了安城剧院打杂。

　　陈家五个子女中，□□每每与别人聊天都会说，就属自己的小儿子最省心。
　　学习好，性格随他母亲，哥仨中也顶属他最好看。
　　家里老大老二都可以赚钱养活自己了，老三老四快从学校毕业，现在他们老两口就只需要供小崽儿上学读书就好。

　　陈东祺肩负着陈家的希望。

　　在父母充满希冀的目光中，在兄长霸气的关照下，在姐姐们无微不至的照顾下，他顺利的从高中毕业，考上安城最有名的化工学院，学的专业他自己也讲不出来能干啥，就知道毕业包分配且有编制，比大哥现在的工作还要厉害，是金饭碗。
　　他是平房区那一片里老一辈人交口称赞的有前途的小伙儿，是大人眼中的好孩子，是孩子们眼中的讨厌鬼。

　　陈东祺没怎么认真考虑过自己的未来。
　　他长大到现在一直都是跟着家人铺好的路去走，一路上反正没有风雨，他也不怎么想那些鸿鹄之志，也许毕业后就进单位，结个婚生个娃，继续赚钱养家。

　　时针不停转动，古树年轮一圈圈增长，平房区也渐渐的发生了变化。

　　山上的树绿了又黄，野兔不知下了几窝的崽。
　　听说最近山里出现了新的野生物种叫狍子，狍子很傻人到眼前都不知道躲。远方田野里玉米黄豆水稻一年一次收成，田埂上野草一岁一枯荣。

　　东侧的一座座工厂有的荒废有的依旧红火，老一辈不能干活就退休让新一辈顶上。
　　北面山包一样的垃圾堆依旧存在，且越堆越大，但住在附近的老夫妇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俩的身影，听说他们现在“睡”在后山呢。
　　西塔河依旧奔流不息，只不过木桥变成了一座钢筋水泥铸成的桥，以后下暴雨也不会被冲垮。
　　平房区的土路最近也被挖掘机发了个底朝天，羊肠小道变成三米宽的柏油路。

　　有些人家赶上了第一波下海潮，以后家用电器不再只有手电筒，家里搬进来了铁三件——冰箱、彩电、洗衣机。
　　人们现在出门最差的交通工具也升级成大二八，骑在上面并不觉得多威猛，反而冬天里迎着风被冻成狗。
　　前几日有一个外地回来的小年轻骑了个大摩托，整日没事就穿着一件皮衣，房前屋后的骑着遛弯，好好的摩托车轰轰直响，骑着大二八的和摩托擦身而过，心里想，还是摩托拉风。

　　陈东旭最近厂里放了年假。领导表扬他今年车间作业干的不错，过年发年货时发给他最肥的那条鱼。
　　不过陈东旭还是能感觉到，厂子的效益是越来越不好了。往年发米发面发油，陈东旭看了看手里拎着的号称装配车间最肥之鱼，鱼是冻鱼，捞出来后早就死了，死鱼眼还睁着怪吓人的，不仅如此，它还营养不良瘪着肚子。

　　陈东旭最近学会了吸烟。但为了不让母亲担心，从来都是在外面过把瘾，等身上烟味散尽后再回家。
　　今天也是如此，在外面拎着死鱼走了几圈后，他才回到家中。

　　快到农历新年，老陈家的兄弟姐妹们终于都要回来了。
　　不知道东明最近是不是瘦了，陈东旭想。
　　前阵子两人用BB机传简讯，陈东明说最近工地赶工期，每天干活累得像牲口，那日子过得还不如姥爷家那头红白花的牛。

　　东华倒是走运，没有艺术院校学习经历，去年她居然能在剧院混了个小角色演一演。
　　演出那天陈东华自掏腰包给在安城的三人送票。陈东旭头一次来剧院怪紧张的，他认真的打扮梳洗一通，挑最板正的衣服换上，但换来换去还是那套工服最顺眼，穿着那身行头去剧院，被票务处的人多看好几眼，搞得陈东旭以为那人对自己有什么企图。
　　到了剧院里，兄妹几人没见过啥大世面，被这豪华装潢狠狠地惊艳一把。等开场后，三人眼睛瞪得大大的，从头到尾没走神，总算在最后群演中看到了在一旁卖力的跳舞转圈的陈东华。
　　那是舞台灯光照不亮的角落，光影明灭间看不清陈东华的表情，可直觉告诉陈东雪，她姐姐在笑，开心的笑，很满足。

　　陈东旭这个做大哥的非常有大哥的自觉，不厚此薄彼。
　　在心里挂念一番二弟和三妹，他又开始操心四妹和小弟。

　　东明一直很令人放心，做大哥的想到这点颇为欣慰。
　　倒是东雪最近让他这个做大哥的有些担心。
　　前阵子听厂里一哥们说，有个小年轻在追求东雪，他有一次下班找借口见东雪，在路上碰到了那个小年轻，那人他之前在剧院散场后见过。
　　陈东旭看人非常相信自己的直觉，第一眼就不喜欢的他以后都不会喜欢。
　　他不喜欢那个小年轻。身板单薄的小青年，他一掌过去可以把那小年轻削倒。而且他最不喜欢那人的眼神，看不透，藏着事，东雪要是真和他过一辈子，他这个做大哥的怕东雪心眼上玩不过那人。
　　等东雪回来，他得好好和四妹聊聊。

　　1998年即将成为过去。
　　1999年即将到来，一家子总算能够聚在一起，陈东旭还是很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