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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 23 章(微修) ...


  •   阿飞今年应该是二十二岁,比姜小山大四岁。

      她想这个人,二十二岁,三十二岁,四十二岁,应该都没什么差别。从小就日/天日/地,跟一众邻居对着干的人,长大以后,多半也不会收敛。不过,这样也有好处,他几乎不会被人骑在头上,但坏处更多,他要去祸害别人。

      姜小山笃定,上个月在货船上见到的人贩子头目就是阿飞他本人。如今顶着通缉犯名目出逃的阿飞会去哪里呢?多半就是在某个物以类聚,藏污纳垢的场所里。他会像一只埋伏在水沟里的水蛇一样,等着咬伤路人的脚趾头吗?还是偃旗息鼓,乖乖做个普通老百姓?

      姜小山思绪万千,对周围的危险几乎全盲,幸好井皓大步走在前头,替她挡住了那些疯闹蹿动的人群。

      她都没反应过来,她其实该道谢的。她的心还在那枚“飞”字徽章上,姜小山伤感地回想起来:祷告是没用的,菩萨的金身佛像只是供人观赏的,就像人爱看花,看鸟,看湖一样。

      这话阿飞是对她说的。

      当时,姜小山相当不满:“你这话太荒凉了。”她扯过阿飞夹在咯吱窝下的好料子衣裳,指摘道,“你又去赌钱了。”

      阿飞得意地说:“我是那里的名人。”

      姜小山说:“你出名,只是因为你还是个小孩子。”

      阿飞说:“今天有人跟我赌,把他刚娶的小老婆都输给我了。我说不要,你把你衣裳脱了,给我就成。”

      姜小山羡慕阿飞的运气,摸着他赢来的,滑溜溜的绸缎料子说,“你只要衣服,不要老婆,长大以后,会后悔的。”

      “主要是他小老婆长得不合我心意。”

      “其实你还是有点良心的,我知道你是可怜她。”姜小山喟叹道,“只是人家赌他媳妇,你相应的赌注又是什么?”

      “我说我有个丫鬟,叫姜小山。”

      “妈的。”

      “开玩笑的。我说我媳妇儿叫姜小山。”

      过了几天,姜小山见他不再穿着那大了一圈,袖子盖住整个手掌的绸缎袍子在村子里头张牙舞爪了。她看他去了当铺,心想这小子又要去换新赌资了。但是隔日午间,阿飞却粗鲁地推开了她和姐姐的卧房窗户,把崭新的黄裙紫衫丢到了姜小山的床头上。

      黄裙紫衫从记忆里飞了出来,像一只硕大的蝴蝶。

      姜小山停下步子。

      她的眼睛开始不受控制地盯住井皓抓住那个徽章的右手手掌。她觉得她是后悔了,悔不当初,竟然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了外人,背叛阿飞。

      不过这个念头“轰”地一声又没了。面前的惨烈场景,让她顿悟:世上确实不止黑白两种颜色,但是黑的永远不会变白。

      “唉。”井皓叹了口气,同时拦住姜小山,“不要往前看了。”

      姜小山执意要看。

      在这场可能由阿飞引起的爆炸中,她看到了被震坍的横梁下,死死压住的王龙和小海。

      两个人被压住腰腹,一动不动,地板上有一大摊褐色。

      姜小山心想,完蛋了。

      黑市医馆开得多,民众有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的觉悟,但姜小山没有,她觉得天塌了。

      井皓把这两人送到医馆后,搓着手道歉,好像把所有的罪过都怪到了自己头上,“对不起。不该跟你说吉人自有天相的,应该和你说——人生自古谁无死。节哀。”

      “你走吧。”姜小山说,“你去和阿斐汇合,我现在很担心他。”

      “嗯?”井皓打量了下鱼龙混杂的医馆,“你一个人难道不怕?”

      “我不怕。”姜小山咬紧上下交战的牙齿,“王龙已经出事了,要是阿斐再出事,我就没脸回家了。”

      医馆人满为患,人群嘈杂得宛如菜场。源源不断的伤者抬进来,又从另一扇门抬出去,像是幻影。甚至有人在医馆外的墙根下烧纸钱,“火蝴蝶”一样的碎屑从铜盆里飘出来。姜小山揉了揉眼睛,以为看到死者被打散的灵魂在游走。

      一个脸色阴沉,脸上长满了褐色老年斑的大夫看了小海一眼,摇摇头,又看了王龙一眼,皱眉道,“也许还有点救,拉进去试试。”

      姜小山的心跳跃了一下,差点感恩戴德地跪下来。

      王龙伤得很重,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同样脸色难看的,还有姜小山。她看着像个顶风又逆流的船夫,脸上想哭,但觉得不吉利,死撑着。

      “兄弟手牵手,奈何桥上走一走。走一走啊,莫回头。”正在外头烧纸钱的老人家,嘴里念念有词,声音弱弱地飘来,扎进姜小山的耳朵里,她无助地捂住脑袋,被这样濒死的恐惧氛围压的喘不过气。

      医馆场地宽阔,药房则在里头,由一条幽暗的通道连着。外头毫无章法地摆了十几二十张铺了脏兮兮的褥子的竹床供病人休息。小学徒们穿来插去,手忙脚乱地给伤者上药换纱布。

      一些缠了纱布,拄着拐杖的街溜子没脚落地,只能全身倚在斑驳,青灰的墙面上,彼此说笑,以便缓解疼痛。他们经常怀疑地盯着进门的人潮看,仔仔细细地看,像从沙砾淘金,仿佛处处是仇家,所以不得不保持非一般的警惕。但他们周身下九流的气质又分明显示,在这盘根错节的黑市里,他们不过是草丛蚂蚱似的标记。

      不要惹事。强龙也不压地头蛇。姜小山缩在角落里,默默对自己说。

      目光散漫地降落。

      姜小山看到一个人起先还安安静静地躺在榻上,但突然眼睛瞪大,哼了几声,然后头一歪,身体变成了胶白色,就这么死了。他的身子重重地摔下竹床,伴随“吧噗”巨响,如山林崩塌。

      她吓得尖叫,连退几步。

      “嘿,你好。”有个男声突然招呼道。

      不是熟人的声音。姜小山迟疑地转头一看,原来是个躺在竹床上的年轻男人。

      他肩头披着单衣,靠着竹床顶着墙拐角的位置休息,几道阴影打下,正好盖住他的脸庞。他周围两米内无人且寂静,在这个蚊子都塞不下的药馆里,显然是不正常的。众人纷纷问好,而后便敬畏地走到一边,不敢叨唠。

      姜小山更是谨小慎微,“您好。”

      “我的腰带。”他指了指地上。

      姜小山匆匆低头,她的鞋尖正压在他散落在地的腰带上。

      “对不起。”姜小山忙道。

      他嘴里不知嚼着什么,嚼的很有规律,蓦地笑了一声,并没有骂人。也许是他身上带伤,有些虚弱。

      “第一次来这里?”他问。

      姜小山哑着嗓子说,是的。

      “第一次亲眼看到人断气?”他又问。

      姜小山吓了一跳,也不知此人是从何时开始在观察自己的。

      “你运气好。我来这里的时候,刚好是荒年,饿殍遍地。”他轻笑道,像老熟人一般攀谈,“死人见多了,觉得活着属实是一种庆幸。”说完,他的单眉似乎动了一下,但脸还是藏在阴影里。

      姜小山拘谨地附和道,“是,是的。”

      “交个朋友。”他的手递了过来。

      姜小山吓得不轻,但紧接着,她忍不住一直凝视着这只手。

      男子十指粗细均匀,骨节分明,看上去相当有力,如果是年幼无知的少女被这样的一双手握住,应该会脸红心跳地跑开吧。

      但姜小山将目光又移回他身上。看其身形轮廓,就知此人应是个头脑冷静却性情淡漠的成年男子。他敞开的衣领后,有一道经年久的伤疤,一直延伸到下颌。

      这道疤,姜小山再熟悉不过,以致于她没脸接住他伸过来的表达“友谊”的手。

      “你不会喜欢跟我做朋友的。”她吸了口气,似乎有许多隐忍的情绪,“我叫……姜小山。”

      男子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暴跳如雷,而是满身慈悲,仿佛被超度了,被救赎了,“那我们绝配。”

      他拢了拢肩头的外衫,“我叫阿飞。”

      打了个激灵,姜小山强忍颤抖说,“你我运气都很差,又狭路相逢了。”

      阿飞没接话茬,而是问了另外一个问题,“姜杰还好吗?”

      姜小山说,“托你的福气,他已经被拉到菜场行刑,投胎去了。”

      阿飞的咀嚼停顿了小半晌,“……那你应该很高兴。祸害你童年的一大邪恶份子已经被消灭了,就差我了。”

      姜小山忍住没哭。

      “你姐姐姜小珊呢?死了没?”阿飞又问。他貌似对阔别许多年的旧人们十分关心。

      “过得比你好。”姜小山不知哪来的勇气跟他对抗。

      “那就好。”阿飞不按常理出牌,“你们过得好,才能证明菩萨很健忘,世上不会有什么因果报应。姜小山,你和你姐姐,你们夜里会做噩梦吗?”他的声音变得冷漠了,“会记得那个被冤枉杀了吴家满门的阿飞吗?”

      姜小山面无血色。

      尘封已久的往事开始掉灰。

      姐姐姜小珊最先知道阿飞是无辜的,而姜小山知道此事,是在阿飞被赶出村子,遁入河流的当天夜里。

      姐姐姜小珊看着她坐在院子里,出神地望着月亮的影子落在储水的缸子,缓了好久才过去说实话。

      “还没睡?”姜小珊问。

      姜小山点点头。

      “老天爷挺野蛮的,一不对劲,就要把坏人变成好人,把好人变成坏人。”姜小珊道。

      姜小山不解道,“你在说什么?”

      “我变成了坏人。”姜小珊说,“我看着阿飞被冤枉,但是一句澄清的话都不敢说。”

      姜小山看到水缸里的月亮倒影开始极速颤动。当她意识到这颤动源自她本身时,便“霍”得站起来。

      原来吴家一直在走私盐,被灭满门,也不过是内部斗争,狗咬狗而已。

      “他们已经杀红眼了,我们不要被牵扯进去。至于阿飞,他本来就是个神经病……”姜小珊越说越虚。

      姜小山看着姐姐,好像在看陌生人,“你很自私,你根本就是舍不得吧。灭了吴家的人跟你有关系,对不对?你瞧不起我跟阿飞在一起,那你天天又在跟什么杀人犯交际!你跟那些人渣同床共枕!”

      姜小珊直接给了妹妹一记耳光,“对,我跟其中一个共犯在一起快半个月了!因为他给我钱!钱可以还姜杰那个老混账的赌债!不然你姜小山凭什么可以安稳地站在这里,跟我叫板!”

      姜小山抖得厉害,她摸着自己的红肿的脸颊,听着姐姐发疯似地宣泄,不吭一声。她根本无言以对。

      “我不想活了。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姜小珊最后吼了一句,然后“突突突”地,像炮仗一样把自己投进了河里。

      姜小山站在岸边看着,但没有下水救人。她的神情缥缈,好像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如同附魂在芦苇上的幽灵,风吹一下,踉跄几下,但不倒。她知道姐姐姜小珊也有这样的韧性。

      她敢打赌,姜小珊是天底下最坚强的人。

      彼时,在河里埋了很久的姜小珊终于按耐不住,湿漉漉地从水里冒出头来,大喊大叫道,“你赌对了!我舍不得死!我才舍不得死!”

      姜小山冲过去,抱住她。

      两个人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妹,死死抱住彼此瘦弱的胳膊,好像在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妹妹。水里有光。”姜小珊哭得昏天黑地,“但是水太臭了,我不要这样死掉。”

      阿飞逃走时,跳的也是这一条河。那时候它还能被称作河,但自阿飞走后,它的流速开始越来越慢,河域越来越窄,周围的木棚子,不知名姓的野草,野虫,野鸭,野鸡,蹭蹭诞生,一点一点把河流秋波般的“大眼睛”挤成了眨巴眨巴的“绿豆眼”。它们联手把潺潺的河流改成了不动的池塘。

      不计其数的虫卵和鱼鸟的排泄物让池塘变得更小更臭了,但是仍然有光。

      姜小山想,这是姐姐教会她的道理。

      反正死皮赖脸的活下去。

      “你希望我怎么弥补你?”姜小山冷静了。她冷静地面对她感到万分亏欠又万分恐惧的阿飞。

      这时,阿飞脸上的暗影消失了。

      他成年后的脸在灯盏下一览无余。

      他竟然跟姜小山想像中的样子差不多: 精致瘦削,没有发腮,鼻梁一如既往地笔直饱满,直通天庭,一双眼,坦诚又深邃,将内心的善与恶明明白白地召显,不屑做任何掩饰。他的苍白唇色和眼下淡淡的青色相互调和。

      这是二十二岁的阿飞,站在她面前的是十八岁的姜小山。

      他们二人的重逢严肃又瓦凉。

      阿飞没有回答如何补偿的问题。

      两人良久无言。

      姜小山看着他胸前包扎的纱布上仍然盛着一朵血做的虞美人,半是内疚半是关心地问道,“你……还痛不痛?”

      阿飞的喉咙动了几下,然后将口中的柳树皮,很没素质地吐在地上。

      姜小山知道柳树皮是用来镇痛的。

      “我们相遇的场地很好。”阿飞从怀中摸出另一块柳树皮,放进嘴里,“这样的场所里,杀人不犯法。姜小山,你不该来的,龙井黑市是我的地盘。”

      姜小山仍然很平静,“那你抹我脖子吧,就像我对你做的一样。”她摸了摸脖颈,示意阿飞再度回忆起他那道会伴随他终身的疤痕。

      阿飞照旧不接接这话茬,语气舒缓地讲述他这些年的浮光掠影。

      姜小山知道,他其实早就有了答案。

      “我饿得吃浮萍时,被人用刀片削掉了后脑勺一大截头发。我替一个老大卖命,差点被人砍掉指头,我在赌坊里给人出老千,险些被人捅得流肠子。”

      姜小山的肩膀动了一下,她的手攥得紧紧的,“你不要再说了。”

      “我以为逐一报复回来,一定会十分快活,所以我把他们的手掌砍掉,把所有我看不顺眼的赌坊全部炸掉,把那些曾经瞧不起我的人都当成是脚下烂泥。但即便如此,我也清楚,我的人生再回不来了。”

      姜小山摇摇头,“求你不要再说了。”

      阿飞没有伤感,没有悲哀,他千帆过尽般道,“我阿飞是睚眦必较的人,但为你破例。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

      “姜小山,我们不是朋友了。”他最终说道。

      不是朋友。

      姜小山一点都不想在他跟前哭,她紧紧守护自己最后一点体面,幸好这时,医治王龙的大夫从里间出来了。

      大夫的眼睛看向地面,仿佛在等什么东西钻出来,“纸马店在对面。你们都是外地人吧,火化了再带走,不然船夫和车夫都不拉的。”

      姜小山彻底呆住,说不出话。

      “你一个人,还有没有大人在?”大夫同情地看了看姜小山,嘴里还想说些安慰的话,但近门的位置一阵喧闹,他看到那些一哄儿抢床位的伤员,忍不住扭头痛骂道,“一个不治!全滚!一帮打打杀杀的畜生!现在晓得要惜命啦!别压坏我的竹床!”

      骂完了人的大夫缓了缓情绪,接着平和地复问姜小山,“你还有没有家人在这边?”

      姜小山想起阿斐,“有……。他,他马上过来。”

      “别站着了。”大夫的语气越来越轻,“快进来,说句话,趁着他还有一口气,说句话,别留遗憾,不然人走远了。”

      姜小山的脚却仿佛被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大夫干脆一把将她提了进来,一直提到里间的病室,“快说吧,不然来不及了。”

      姜小山嗫嗫地,沉重地低头,定了定思绪,然后拉起王龙已经发灰的手,絮絮叨叨道:

      “我第一眼见你,以为你像狗熊,姐姐肯定不会喜欢你。但我料错了……她非常喜欢你。”

      她顿了顿,眼泪如珠,滚到下巴上,“但是,我不会告诉姐姐,你死了。我只会跟她说,你爱上别人了……你跟着龙井黑市里的烟花女私奔了……如果你要恨,就恨我吧,你变成厉鬼,把我带走吧,我什么也不怕……反正我做过的坏事,太多了,数也数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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