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第 15 章(修) ...


  •   即便不是王龙,尸体也要埋的。

      大伙儿简单商量后,决定不去报官,毕竟谁都不想惹麻烦,紧接着又拍掌一合计,将坟址选在了离河一百米处的凹槽里——这里以前是溪道,不知何处堵塞,已经多年不过水了。

      姜小山不懂,选个地势低平的坟,迟早是得被水冲垮的,刚想问阿斐能不能猜猜为什么,就看到凹槽对面竟有个小小的石龛,里面供的是关公,他正默默注视着眼前村民埋人的大动作。姜小山莫名不敢看他,好像这小小的彩陶人随时要“哒哒哒”地走近她。

      坑十尺长,三尺宽,挖的人要去掉半条命。

      满头热汗的盛大叔猛地将铲子丢到阿斐脚下,发泄似地骂道,“哪有年轻人干站着,看着我们老不死的干活的!年轻人啊,你懂不懂尊老爱幼的道理。”

      阿斐低头看了一眼粘着大块黄色土壤和草根的铁铲,一反常态,没有要动的意思,“人都死了,分尸藏进旧缸里,往水里一沉就到底了。何必这么麻烦。”

      听到的人都脸色一变,“分尸”二字触到了他们紧绷的神经,毕竟阿斐在他们眼中,也是一个来历不明的生客,不知是恶是善。

      姜小山在一旁更是吓得要死,恨不得堵住他的嘴,小声道,“你不要讲一些阴阳怪气的话。我们这里人对死者都是很敬畏的。”

      阿斐忽地也怒了,“你懂什么。”

      姜小山没被他这么呛过,一时愕然到不知所措,半晌才反应过来,看了眼地面,直接掉头走掉了。

      阿斐看了她一眼,自知理亏,抬脚便跟上去。

      姜小山边走路边踢石子,显得十分闷闷不乐。

      秋天的草快败了,但绿的还有一些,低低地趴着。

      阿斐在后头看着她就像一把随风摇曳的瘦芦苇,主动服软了,“得罪了你,我今晚还有饭吃吗?”

      姜小山不回头,接着往前走,石子也不踢了,只加快脚步穿过田埂,“我乡下人,什么都不懂,更不懂你要吃什么饭。”

      阿斐当然走路更快,一把就拉住了她的小臂,像哄小媳妇儿一样,“你不要这样。”

      姜小山看到他手上青筋微微突起,却一点都不怕,强硬地拨开他的手,豪气起来,“我就是这样。”

      阿斐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向她解释来龙去脉,“死的人是马颂。”

      姜小山仍旧如同闷葫芦一般,很固执道,“我不管他是马送,还是送马,送驴,送菜,你能不能不要恨他恨得那么明显。”

      阿斐则一语道破她的愤怒,“你是认为我恨得明显,还是认为人是我杀的,所以对我很不满?”

      姜小山梗着喉咙说,“反正都一样。”其实她是想到往日的阿飞,不想阿斐和他一样,被邻居当成是怪物。噩梦上演一次,真的就够了。

      阿斐又道,“他比我大十岁,我和师弟们从上山就被他打到十三岁,我凭什么不能恨他。”

      姜小山纳闷了,“为什么十三岁以后不打了?”

      阿斐微怒,“这就是你关注的重点吗?”

      姜小山抿嘴,不答。

      两人整个下午都没说话。

      江萍吃完半碗饭后,才发现晚饭桌上,气氛古怪异常。

      姜小珊眉头深锁,时不时搁下筷子,似乎要说些什么话,但字一出唇边就要反悔似地吞下,所以她拿起筷子,又苦大仇深地夹起菜来。

      姜小山则脸暗暗沉沉的,一口小白菜嚼了二十下,整个人也憋屈得像被人尿了一泡的小白菜。

      同样地,阿斐更是一幅生人勿近的模样。

      江萍思前想后,觉得没别的原因了,于是怒不可遏地站起来,摔了筷子和碗,骂道,“我的菜这么难吃吗?一群小崽种!有本事自己起锅生火啊!”

      三人一致地,没冒出一句话,分明是各有心事,表面却似乎在默认江萍的说法。

      “见了鬼了还!”江萍本想坐下,把碗扶正了,再补几口饭,但没料到气撒狠了,饭里全洒在了地上,于是悻悻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菜渍和米粒,从后门出去打牌了,“爱吃不吃!看着生气!”

      “夏天过完了,秋天就来了,壁虎不见了,讨厌鬼又来了。”姜小山讲话闷闷地,端起碗喝汤,喝汤的声音细细的。

      阿斐把筷子一收,有来有往道,“河里水渐平了,但有些人倒是忿忿不平了。”

      “你们两个,说点人话。”姜小珊听出两人夹枪带棒,但没工夫做老王,在两头卖西瓜,沉了口气,便直奔主题,“阿斐,我知道我没脸开口求你什么,但是……”

      阿斐不客气地打断她,“姜姑娘,我跟你素昧平生,你求我没用,让你妹妹来。”

      姜小珊听了心内大喜,知道他是给了台阶,有意帮忙的,所以立马用胳膊肘捅了捅姜小山。

      姜小山身子一闪,脖子一偏,就不说话。

      姜小珊急了,又掐她大腿。

      姜小山左躲右闪,避不开。

      两人纠缠一阵,最终果不其然的,是姜小山败下阵来。

      她像打输了的公鸡一样垂头丧气,脸色通红,但硬气地坚决不看阿斐一眼,扭着头,说出了姜小珊萦绕心头许久的话,“阿斐,我求你,求你去城东的龙井黑市里,捞一把王龙,拜托了。”

      这哪里是请人办事的态度。

      阿斐背贴在椅背上,闷声道,“听不到。”

      求人帮忙,腿软脚软。

      此情此景下,姜小山只能被迫忘掉自己那么一点小小的委屈,非常卑微地说,“那我大点声说,可以吗?求你帮帮我姐姐,救救王龙。”

      阿斐嘴角一弯,“这回听到了。”

      原本姜小珊是打算在今夜和阿斐一同前往的,但阿斐偏偏点名要姜小山。

      “我们在龙井黑市,是要过夜的。”阿斐说话欠欠地,“我夜里怕黑,只要姜小山陪。”

      姜小珊起先还护着妹妹,“不行!她胆子小,看到黑市跳出一只蟾/蜍,都要吓尿。”

      阿斐嫌她小看她妹妹,“姜小山是常安第一女勇士,以前跟我去抓过穷凶极恶的人贩子,怎么会怕蟾/蜍。 ”

      姜小山快气哭了,想邦邦两拳揍他山根上。

      阿斐不怜香惜玉,又催道,“姜小山不去,就别指望我挪脚。”

      姜小珊火烧眉毛道,“徐大侠,徐侠客,我求你别跟我妹较劲行么。你这样的态度,可别火气一上头,把我妹给直接卖黑市里去了。”

      阿斐无事状,夹了口菜递进嘴里,含笑道,“正有此意。”

      姜小珊白眼一翻,左思右想一阵,怕多一秒,王龙就在黑市给人折磨坏了,最终只能说道,“成。你把我妹妹卖了,换王龙回来也可以吧。”

      姜小山委屈地大喊道,“你们都没有良心!”

      心是不满的,但路是要走。

      夜里,姜小山哭哭啼啼地上了路。

      渡口渔火微微摇曳,小而橙黄的光圈一团团落在河面,分不清是月影还是油灯。

      阿斐一脚踏上船板。

      船夫见阿斐是外来客,有心敲一笔竹杠,于是一把拦住他道,“今夜风大,要多收四文钱。”

      此刻风平浪静,分明是好底色的夜。

      “滚。”阿斐一把将船夫的肩推开,冷声道,“风大船易翻,我们到时可以把两条命赔给你,就抵这四文。”

      船夫见来者不善,便噤了声。

      姜小山看着船摇晃得厉害,一时有些犹豫。

      阿斐转身将手递过来了,缓了语气,“上来。”

      姜小山犹豫地接过他的手,吐出心中积蓄已久的话,“我们和好,好不好?

      阿斐哑然一笑,“你怎么总是这么懂事?显得我像个小气鬼。”

      姜小山抱着膝盖坐在船尾,抹干净脸上的泪痕,愣愣道,“我怕你把我卖掉。”

      阿斐彻底心软,忍不住抬手抚了抚她的长发,一直抚到尾端,“傻瓜,卖你不值几个酒钱。”

      他抬手的动作散漫又柔情,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而姜小山抱着膝盖,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船开了,弧线一道一道往前方散开。把渡口迎来送往的喧嚣全甩在了后面。

      姜小山看到水中的月亮聚了又散了,眼里依旧感觉刺刺地,于是伸出手,揉了揉眼道,“我今天哭的眼睛好痛。”

      阿斐愣了半晌,也看了她半晌,似乎要精确计量出她今日的眼泪数,好能确定自己接下来的措辞:

      “没出息。”率先说出口的话,自己都难以置信。阿斐卸下伪装后,真不是个体贴细致的男人。

      姜小山显然更失落,把头一低,“你可以去找有出息的。世上女子千千万,我本来就是垫底的。”

      阿斐想说你其实很漂亮,却始终没有说出口,见姜小山的肩膀被水风吹的抖了一下,便脱下外衫,披在了她的身上。在手即将撤离她肩头时,他才最终说道,“我更没出息,诚心跟你说对不起。”

      姜小山吸了吸鼻子,得寸进尺道,“没听到。”

      于是阿斐就模仿起姜小山下午那卑微又隐含不满的语气说,“那我大声一点,可以吗。”

      姜小山摆谱,装作很了不起的样子道,“勉勉强强,体谅你偶尔的臭脾气吧。”

      “多谢。”阿斐仰靠在船篷,手随意搭在立起的膝盖上,感慨道,“谢谢你宽宏大量,很久没人这么包容我了。”

      姜小山想说你的语气怎么有些不正常,一转头就看到一只属于男人的宽大手掌突然从篷布下伸了出来,便忍不住跳起来,惊叫道,“阿斐!有鬼!”

      阿斐看了两眼,动也不动,语气戏谑,“你看错了,只是一只小畜生罢了。”

      话音刚落,篷布里就爬出来一个酒气冲天的年轻男人,看上去和阿斐差不多大,他晃晃荡荡地爬起来,一面低头拍了拍身上的灰,一面说道,“小畜生…我么…徐斐,你怎么讲话,还是这么的……一阵见血。”他悠悠地竖了个大拇指,嘴角上扬起来,不生气或者是习以为常。

      他的脸瘦长,模样清秀。

      “王合川,照门中规矩,烂醉得鞭笞五十。”阿斐一脚踢开滚在他脚边的空酒壶,转头对姜小山解释,“见笑了,这是我的师弟。”

      王合川搔搔后脑勺,“我又不是掌门的苗子,犯点小错不碍事。再说,五十鞭也打不死。”他抬起酒壶,又要喝一口,发现空了,顺便瞄了一眼姜小山,并没有搭讪。

      姜小山却感到不适,同时心内了然——阿斐和他很不对付,便惜命地主动离他远了几步,一边暗自感叹阿斐好生厉害,凭着一只手,就能认出熟人来。

      阿斐见状,也把她往身侧揽,“小山,不要靠鬼太近。”

      因这话,姜小山看到王合川又朝她觑了一眼,这一眼终于让姜小山懂了“不适”的原因,因为这人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猎物。

      “来找马颂?”阿斐道。

      “嗯,没错。”王合川流里流气地打了个酒嗝,“我这回是跟他一起下山做任务的。但一扭头,他就人间蒸发了耶,好不好玩。”

      “你来晚了,他的尸首已经埋在岸边了,地方选的好。”阿斐伸手指了指岸汀,笑道,“如果你再来迟一些,就会看到他的尸首是如何跟野草根子一同生长的。”

      王合川摇头道,“徐斐,你的譬喻太美了。野草根只会抓烂他的心脏,将他的眼球弄得四分五裂。”

      阿斐说,“是你想得美。”

      王合川叹了口气道,“认识他十几年,于情于理,好像是得去上柱香。”

      阿斐漠道,“从这儿跳下去,游五公里,坟就到了。附近野狗很多,祝你平安。”

      王合川带着他铺天盖地的酒气,踏着踉踉跄跄的步伐,走到船沿上,伸了下腰,但他在进水之前,猛然才想到一件大事,只能尴尬地定住,“我不会游泳哎,要不还是算了吧……嗝……死不死,活不活,现在也就这样了。”

      “他跟你同床共枕十余年,你倒想得开。”阿斐嗤了一句。

      “徐斐,别把普通舍友关系说得这么暧昧。”王合川哈了口酒气,旋即又仰倒了半步,似乎是被自己呛到,回神后又道,“你不也看开了吗?我知道你心高气傲,从前是大户人家的公子,看谁都像臭鱼烂虾……但林瞬……林瞬对你是真好吧,他死了,你痛心疾首一阵,现在不也看开了,你知道吗?你现在看上去……”

      王合川醉眼惺忪地打量阿斐,“很好,很帅,很有……掌门人的风范。”他说得自己都乐了起来,似乎“掌门”二字是世间最诙谐幽默的东西。

      “我的良心早被狗吃了。”阿斐的语气听不出情绪,“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姜小山在旁边插话,“你别说大实话。”

      王合川眼神迷离,忽而醉步,直奔姜小山走来,把后者吓了一大跳。

      “你让一点路,小妹妹。”王合川脸色沉得可怕。

      姜小山看了眼阿斐,以为这两人要动起手来,但王合川“噗通”一声就跪下了,直接朝阿斐磕了三个响头。

      “马颂对不起你,对不起很多被动挨打的师弟,他仗着自己年长,欺负新人,确实大错特错,死有余辜。当然他……最对不起的是嘉雪师姐。”

      “够了,闭嘴。”阿斐警告他,语气陡凉。

      “抱歉……以前会怕你,但今天该说的都想说全了。”王合川一幅破罐破摔的样子,“如果不是马颂欺负嘉雪师姐,嘉雪师姐就不会一个人跳河了。”

      “嘉雪一个人跳河?”阿斐压迫性地看向他,“不对,你还是没搞清状况。是两个人。”

      是嘉雪,不是嘉雪师姐。

      姜小山在云里雾里中,敏锐地捕捉到了爱恨的引子。

      “哦……是我糊涂,记岔了。嘉雪师姐有孩子了。”王合川懊丧地拍了拍脑瓜,苦笑道,“马颂确实过分,太过分了。”

      “过分?不过分。”阿斐冷笑,一把揪住王合川的后衣领,直接迫使他栽倒在船上的危险地带上,“他那是找死。”

      王合川任由阿斐拖拽,不反抗,手摊开,仰着头。他的脑袋只差一寸便彻底浸入河流。

      他突然泪流满面,不能自已,“马颂死了,是活该。那么多人恨他,徐斐,你倒不见得是最恨他的那一个。”

      阿斐出乎意料地停下手,静静地看着他,在等他把话讲完。

      “马颂是我杀的。”王合川咧开嘴笑起来,“脖子割得很深,我把他的血都放完了,半个时辰。”他伸出中指比划,“人血不像鸭血,凝不成豆腐块……我喜欢嘉雪,但她只喜欢你,所以我恨你,也恨嘉雪,一时鬼迷心窍,对所有人撒谎,说她的孩子是你的。我对不住你。”

      姜小山在一旁,一直默默听着,人都快要傻掉。

      阿斐冷笑着沉默。

      “徐斐,师兄弟们都在龙井黑市,听说找到林瞬被杀的线索了,你去找他们吧,也许你很快就可以洗脱冤屈,重回门中了。其实我们没人相信,你会真的杀掉林瞬。”

      姜小山看看烂醉的王合川,又看看清冷的阿斐,五味杂陈。

      “不用可怜我。”阿斐眺望远处的水烟,“姜小山,我不喜欢你这样。”

      “那你喜欢嘉雪吗?”姜小山迟疑片刻后问道。

      阿斐道,“她只是一个关照过我的人。”话几乎没有任何情绪,却又令人浮想联翩。

      “所以你把她当姐姐吗?”

      阿斐一愣,忽而回想起他真正的姐姐——已经被他亲手杀掉的徐凰理,知道怎么回答都不对,便说,“我是命悬一线的人,谈不了情也说不了爱。我有过姐姐,但她死了,有过妹妹,也死了。再往前,我有过娘,最终也死了。”

      “姐姐死了,我可以当你姐姐,妹妹死了,我也可以做你的妹妹。你没有娘,我可以当你妈——”话戛然而止。姜小山意识到了不对劲,但她对阿斐的这种辛苦感同身受,是千真万确的,“反正我很厉害的!”

      “第一次听到这种话,不知是赚了还是赔了。”阿斐语气轻松,“总之,谢谢了。”

      而王合川躺在船板上,双手盖住脸,又哭又笑,喉结起伏,仿佛是被果核卡住,“徐斐,你可真有福气。可我他妈的,难受地真想跳河!”

      阿斐取下被钉子勾住的蓑衣,直接丢到他身上,“水凉,裹暖些再走。我不替你收尸。”

      雾气重重叠嶂,渔火晦暗其间。渡河的船只已对彼此失明,唯有船头游过的一群群银色夜鱼,清清楚楚地,仿佛要在河里划出一道锋利的口子。

      姜小山裹紧衣裳,觉得好久没这么冷过了。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