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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14章(补了2000~) ...


  •   在回家的路上,姜小山和阿斐并排走,寂静地沿着河滩往上,爬上白桥,径直往右的小巷,就是新家。岸边群草柔弱无骨,像青色蛛丝。

      “你走慢一点,石上有苔。”阿斐提醒姜小山。

      姜小山乖巧的点点头,淡淡扫了眼地面攀附的苔花,有些郁郁寡欢。

      她不喜欢这个河汀,她和姐姐曾在这里被姜杰的债主剃成过青瓜头。所以在其它女孩开始比着新衣,好看发髻的年纪,她们灰头土脸,像怪胎一样被伙伴遗弃。就因姜杰三十个铜板的赖账。三十个铜板,算什么呢?话本里的达官显贵,打发乞丐都是一锭银,所以如果她们真的去沿街乞讨,好像都不必如此悲惨。

      姜小山那时很小,小到不认识满身刺的阿飞,幼稚到以为剃了头发是寓意新的,蓬勃生长的毛发,天真到认为伙伴的排挤也许不存在恶意,所以她从没为此哭过,跟姐姐一人头上裹个发黄的花布巾,还敢去人满为患的市集,被同龄人笑来笑去——“蚌壳头!赖皮狗!姜家两个女大虫!”

      市集的东西比定点的市场便宜,她们只想要买条漂亮的金鱼做伴,摆在她们姜家灰扑扑的,漏雨的,四处苍蝇横飞,甚至廊脚爬满小蜈蚣的小破茅屋里。

      金鱼肉不好吃,但红亮亮的,适合当宠物,她们正好从外面捡到一个破掉的瓦陶罐做鱼缸。这在她们童年期是很时兴的游戏,大家竞相比着谁的鱼更受欢迎。

      价钱牌上写,一指长的金鱼都最低四文。

      姜小山和姐姐只有两文,囊中羞涩,彼此面面相觑,见这位叔叔人高马大,胸脯厚得像门板,不敢还价却也不舍得走,就杵在一侧,一高一矮,像等待菩萨显灵一样虔诚。

      红条条的小可爱,圆滑地游来游去,像精灵,像少女时代活过来的心。

      终于,姜小珊鼓足勇气,“叔,两文钱,你把最小的给我——”。

      一直半打盹的鱼贩大叔不知是脾气原本就暴躁,还是因生意冷清而闹了一肚子火,“刷”一下就站起来,像一堵高墙,把这可怜的两姊妹挤到界线外去,“哪来的小孤儿!不卖!一来就还价,晦气!滚一边去!能挣你这几个子儿啊,呸!”

      在这轰赶推搡中,姜小珊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惨烈,最震撼的哭声,“求你了,我想要一条鱼,就一条鱼——”

      这举动很奏效,路人纷纷聚拢,一致厉声指责鱼贩,“没有同情心!为什么要骂两个孩子呢?缺了大德了你!”

      大叔脸红一阵白一阵,做生意的人可不能败坏了名声,见形势不利,不得已咽下火气,抢过姜小珊至始至终捧着的两文钱,丢进钱盒里,弯腰挑了只鳞片斑驳的小鱼,生怕被人瞧出端倪,便火速倒进箬叶圈就的简易容器里,一气呵成地塞到姜小珊的怀中,劝她们离开。

      “天黑了,快回家去!别在外面晃了,好吗?你们两个小——”傻缺,头裹得跟球一样。后半句,吞了回去,这一边倒的趋势,鱼贩要是说出口来,也跟傻蛋没什么分别。

      姜小珊仍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似乎无法从中抽离,她手抖得厉害,低头瞧了一眼,发现这条鱼一点也不美丽,失望地把鱼递交给妹妹,继续啊着嘴大哭,转身回家。

      她眼塘皱得紫红,蜿蜒而下的泪水将脸上的皲都照得发亮,伴着她声嘶力竭哭声的,还有她脚下一双开了口的鞋子,“吧嗒吧嗒”。

      姜小山的鞋也在“吧嗒吧嗒”,齐齐合奏,但她懵懂地不知道哭,爱怜地看了看恹恹的小金鱼,在水里凝住一样不爱动,又抬头看看姐姐,伸手擦她的泪,“阿姐不哭,小山以后给阿姐买最漂亮的金鱼。”

      但姜小珊并不是在哭攒了好久的钱,却卑微换来的一条病鱼,而是早慧地悲哀她惨淡苍灰的少女时光。

      “不过阿斐……我最想说的是这件事的结尾。”姜小山少女情怀总是诗,脸上红扑扑地闪着光,激动道,“就在我们回家的第四天傍晚,院子里突然亮出一个硕大的白色瓷盆,里面竟有一条我从没见过的漂亮鱼种,通体雪白,只有头顶红色绣球,尾巴像孔雀开屏一样艳丽,更神奇的是,盆底还铺了一层碎银,闪闪发光,像菩萨的眼睛。那天,我们全家都很高兴,这简直是从天而降的馅饼。”

      姜小山感恩这一切,却并未全局交代给阿斐:其实那一天中午,江萍用了家中最后十文买了一只酱煮好的鸡腿,把肉剃下来,分成两份给了两姊妹,自己一口也没吃,打算夜里带着这两孩子跳河自尽。

      “日子是会过下去的,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临门一脚,就是新天地。”姜小山感慨,却意外发现阿斐似乎并没有被这个奇迹的,梦幻的故事鼓舞或对此产生兴趣。

      “阿斐?”姜小山狐疑道,“你在发呆吗?”

      “不好意思,我是刚刚走神。”阿斐柔和地笑笑。

      “哦。”

      姜小山失落地低下头,猛然地发现阿斐的指尖正以一种细微的频率跳动,有蜿蜒的红色血迹从顶端淌落。

      她盯着看了一会儿,血滑进他的指缝,又滴滴答答地淌下来。

      石与石狭窄的间隙内,清澈的涓流不幸被重重围堵,一致发出孱弱的呼救,而血流进去,一下将其染成淡粉色,呼救声反而消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声的悲哀。

      “阿斐,你的手……”

      阿斐没有应,而是捏紧了掌心。

      姜小山沉默了,想不到他是在哪里受的伤,看着阿斐冷清的脸,忧心忡忡道,“我的故事,你不喜欢,对不对?我以后再也不提了。”她生怕自己的事情触发了阿斐对于自己童年的惨痛回忆。她尚记得她第一次见到阿斐时,他满背的刀伤剑痕。

      “不是。”阿斐温柔拂面,“你以后再慢慢讲给我听。”

      “好啊好啊。反正我们可以当很久的朋友。”姜小山笑得可爱,“我们现在比比谁的脚步更快?谁更快,晚上多加一颗蛋。”

      “这个比赛,我真是一点胜算也没有。”阿斐笑道。

      姜小山不服输,立马不顾阿斐对路滑的提醒,提起裙边,便冲刺到斜前方,然后转身热情地招呼他,“阿斐阿斐,你听过龟兔赛跑吗?”

      阿斐看着姜小山在不近不远的地方,像一只小麻雀一样跳来跳去,不停地呼唤他的名字。

      “阿斐——”
      “阿斐——”
      “阿斐——”

      你要等我啊——

      最后这句话属于回忆中一个稚嫩/女声。

      女孩的声音在日光下带着滋滋回响,但这么暴烈的日光却没阻挡住喜阴湿的苔藓继续如同海潮一般泛滥。他低头去看自己的手,发现皮肤下有暗绿色和黑色如云雾般翻涌。原来是我。是我遮挡了阳光,炮制了你的黑暗。所以如果老天有眼,就绝不会成全一个亡命之徒的爱。

      阿斐喉咙喑哑,突然说了句,“小山,那金鱼——”你喜欢吗?

      十四岁的阿斐曾因一项忤逆行为,被师父黄海文吩咐师兄马颂连抽了十鞭,但马颂同他有私仇,背地里将藤鞭泡了椒盐水,还泄愤似地多了一倍的刑罚,“我让你小子横!连师兄也从来不叫!栽我手里了吧!”少年阿斐当时的惨状,就连林瞬也被吓到,“你去杀人放火了吗,徐斐?你……你把黄海文养了两年的鹤顶红金鱼吃了?我可不信。”

      阿斐说的很轻很轻,嘴上的动作也几乎微不可见。

      姜小山根本没注意到,她只是在不远处,看到天上的白鸽集体俯冲,降落在对岸湿润的泥地里。浓稠的绿色和皎洁的白色交相辉映。她冲过去,惊起四五白鸟,心头再席过一阵悲伤,不仅是因为阿斐的反常,而是她的眼皮突然跳了一下,仿佛被鸟琢伤,随后似乎有潺潺的液体流出,她抬手抹了一把,是干的。她的心脏开始擂鼓,隐约觉得不详。

      果然午饭过后,村人来城中拍响了姜家的门,传来一个噩耗。

      姜小珊的王龙在河边死掉了。

      他的尸体是自己浮上来的,倒趴在地上,从覆盖全身的草席中露出的两只宽厚手掌都呈现出茭白色,白的非常可怕。

      与姜小珊同他的情爱不同,姜小山对他的感激之情也很深。

      某一年,姜杰欠了赌坊巨额三十两,寻债的人追上门来,把粪便涂满了姜家的墙内墙外。

      这已经不是剃头发的小事了——姜杰说,你们仨个赶紧逃命吧。

      江萍收拾好布囊,一句话也不跟姜杰说,带着姜小山和姜小珊跑到郊区的二婶婶家。

      二婶婶对她说,我要收也只能收一个,你看我这屋子,老鼠都多不了一只了。再说,三个人一起,一抓就是一窝,不安全。婶婶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六个小孩正像土拨鼠一样扒在窗下抓蜻蜓。

      江萍什么话也不说,只悲哀地看了姐妹两一眼。姜小山和姜小珊已经大了,她不可能再带着她们跳河了。

      “我去找王龙。”姜小珊懂事,一把拽着没反应的妹妹走得老远。

      “我们总有一天也会住进这样的房子里的。”一路上,姜小珊假装很乐天派,她勾住姜小山的脖子,笑嘻嘻地说道。

      姜小山看着前面某位大官员的大宅子,辉煌的光束从它的顶端向外辐散,像一个巨大的金元宝。她想说姐姐是不是疯了,然后一转头,看见姜小珊的眼底红了一圈。

      姜小珊咬着嘴巴说道,“一定会的,生活会变好的。”

      姜小山看了一眼她们此刻蜗居的野草丛,每一株草在黑夜里都湿漉得可怕。可能会有蛇,可能会有巴掌大的蜘蛛,可能会有夜半解手的醉鬼。但姐姐说这里是最安全的,“万一我们死掉了,明天一早就会被人发现,不用担心身上长蛆,就立刻被火化了。”

      “万一没被火化,而是被丢到塘子里,怎么办?会被鱼咬得奇形怪状的。”姜小山问姐姐。

      “反正你也不会一个人死,我这么凶,什么鱼敢欺负我们。”姜小珊把妹妹搂得紧紧的,好像一只凶神恶煞的大鱼正在她们身边四处巡游,伺机将其一口吞下,咀嚼,咬碎 ,然后通过肛/门排泄出消化不了的骨头,宛如豆腐渣。

      不远处,正为她们铺设草席休息的王龙,突然捧着大把稻草回头来看了姐妹两一眼。

      姜小山这才看清了王龙的长相,原来他真的是个傻大个,眼小鼻小嘴小,头却大。

      但这悲悯的一眼却刺激到了姜小珊,她捡起一块石头死命地往他肩上扔,嘴里骂道,“看什么看!你可怜我们!是不是!干你娘!干你娘!”

      现在的姜小珊早就褪去了少女时代的迷茫忧伤,在无数次对伤害进行抵御的过程中,她变得敏感,易怒,防备心强。在长发长出后,她开始报复性地混迹于各个不良青年的团体,这个群体的人大多行为放肆,酗酒乖张,举止粗鄙,没文化,不检点,却热情奔放,毫无框架,她在此中,获得了新的释放,亲手扼杀了压抑的少女魂魄。

      王龙纵容她失控,无理智的发泄,而后缓缓朝她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个馒头,温柔问道,“饿不饿?”

      姜小珊疯起来,是谁都控不住的。她上手去扒人家衣服,看到他肩膀上有一团,起着紫点的淤青,又伸手掐了一把,“痛不痛?”

      王龙说,“你开心,我就什么都不痛。”

      姜小珊顿时哭得像死了丈夫的寡妇。

      她扑到他怀里,一个劲儿地喊他的名字,“王龙,王龙,王龙,你为什么要把你自己的屋子给卖了啊?”

      王龙说,“我想让你过好日子,小珊。”他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后脑勺,“你爹欠的赌债,我来还。但我人笨,挣不得几个钱……屋子已经挂到中介,等卖出了,日子就好了。就……可惜你家离我家太近,不然你们还可以住在我那里。”

      姜小山曾经很羡慕姐姐,羡慕她常常爱和被爱得热情洒脱,永远有人许诺她将来,现如今看着姐姐的背影,却觉得很同情。

      周围都是人,三三两两成一撮,交头接耳地议论王龙的生平轶事。

      只有姜小珊像一道黑白色的剪影。

      姜小山想牵住姐姐的手,但姜小珊恰时朝前去了一步,似想确认又怕心凉,所以就这么奇异地错过了。

      阿斐对生死司空见惯,显得十分平静,他看到河心即将飘走的小船上,有个敲着木鱼,合眼静坐的和尚,便提脚一旋,揪他过来超度。

      姜小山快步上前抚上姜小珊的背。

      因为过分震惊和悲伤,姜小珊的背像刺猬一样开始慢慢蜷缩起来。

      王龙的父母跌坐在河边,哭得声嘶力竭。王龙的哥哥,同样一身彪肉的王全则用拳头猛锤了几下水面,像一头发飙的猛兽。

      于是水花四溅,此刻看上去很像不逞之徒的王全紧握铁拳,不顾他爬过来,牢牢抱住他大腿的爹娘,朝已经死去的王龙身上猛瞪了两脚,“让你去赌钱!让你为了那个姓姜的婊/子去赌钱!输了钱,又丢了命!”

      王全,王龙两兄弟那可怜的娘只能崩溃地口吻不停地向天讨饶,“你弟弟已经死了啊,死了啊!”

      周围人心内嘁嘁。

      恰时,阿斐带了和尚回来。

      和尚立掌闭眼,挂着佛珠,虔诚地念了几遍往生咒。

      “往生咒里......说的都是什么?”姜小山讪讪地问,声音低得压抑。

      “日臻美好。”阿斐道。

      骗子。

      不远处的山坡上,突然跌跌撞撞地跑来一个人,他上气不接下气,胸前像有个风箱,都来不及顺气,便风风火火道,“这不是王龙!”他喊得震天震地,周围人全部梗住,一时以为自己听岔,不知该如何接茬——

      王龙一米九,一身砖块似的腱子肉,一人有两人宽,乡下像王龙这种体格的人,可是不多,况且这河滩离王龙的铁铺不到三百米。不是王龙?那王龙怎么消失了呢?他一贯敬业,从来白天都是守在铺子里。

      而这村人是个急性子,不等众人反应,顾不得晦气,抢先动手,将草席盖的严严实实的王龙翻了个面。

      火眉,宽鼻,厚唇。

      确实不是王龙。

      众人震惊。

      “王龙是被......被黑市来的几个人给抓走了!”村人猛拍胸膛顺气,“亲眼所见的!我一直躲在巷子里,不敢出声……”

      大伙刚松下一口气,又立马提了起来。

      黑市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搞不好王龙当下处境更惨,是生不如死。

      大家叽叽喳喳的声音又开始此起彼伏。

      但姜小山没说话,因为她发现死者的袖口上有着和阿斐袖口上一样的金丝云纹,而阿斐此时的眼神中,却浮现了她从未见过的嘲弄。

      察觉到姜小山在打量他后,阿斐也并未收去眼内的嘲讽,而是愈发分明地表明自己的不屑,“果然报应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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