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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宝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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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黑的夜色下,休独坐在紫日山下一所小旅店二楼的一个房间中。桌上只点着一盏晦暗的油灯,再加上她整个人隐藏在窗帘投下的阴影中,使她的面容更加晦涩不清。
过得片刻,房门上传来三长两短的叩门声,休沉声道:“进来。”
门开处,一人身着灰色披风,低头走了进来。进入房间,此人方才昂首挺胸,近前向休鞠了一躬,道:“大人,您召我来此,有何指令?”原来正是久违了的沙利文。
“我让你查探的事可有线索了么?”休淡淡地道。
“请大人原谅,这件事开始的调查还比较顺利,但是近来却遇到一些阻力,没有实质的进展,我们正在努力追查。”沙利文面无表情地道。
“这件事至今调查不清,莫非传闻有误?你暂且放下它,我有另一件事要你去办。你有几个人可用?”
“十人,大人。但这个消息的来源十分可靠,我敢以性命向您担保。我认为,这条线索不应该放弃。”
“十人……足够了。我现在要你办的这件事十分紧迫。在此地,难道你不是奉命听我调遣的吗?我不喜欢疑义太多的属下,您明白吗?”休换了一个称谓,语气间充满逼人的锋芒和不容置疑的威严。
但沙利文却没有被击倒,从容道:“是,大人,我服从您的指令。但我也有义务向殿下汇报一切。”竟是针锋相对,此人精明强悍,难怪深得路易的信任,委他以如此重任。
“您对殿下的忠诚,我十分欣赏。但若我对您说,现在我要您办的这件事,关系到艾洛瓦家族的生死存亡,您是否还有疑义?”休放缓了语气道。
沙利文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扩张了一下,接下去道:“您是说最近这两起谋杀案?”
“难道您不认为这跟我们要调查的事情有更直接的关系吗?凭您那比猎狗还灵敏的嗅觉,难道没有嗅出这两件谋杀案中隐藏着惊人的秘密?如果,这就是那些幸存者的复仇——来自上帝公允之手降临的惩罚——而您竟轻易放过这一个调查的天赐良机,使真相离我们远去,那么您用什么向殿下汇报今日此地发生的事情?”休仍是淡淡地道,但语气中所包含的分量却是愈来愈重。
“您也认为这两件谋杀与欧文等人有关?”沙利文的眼中首次露出兴奋的神色,他用了“也”字,显然在他心中,已对这两起案件作过比较,得出一些结论。
“注意,我只是说如果。艾洛瓦家族树大招风,有多少暗藏的敌人,我们不得而知。如果有人要暗算他们,这也是很正常的。如果我们搞错方向,就很可能完全失去既得的成果。我其实已对是否有欧文其人心存怀疑了,我更宁愿相信这是其他的敌人对艾洛瓦家族的攻击。所以我要您配合我,揭开这些杀人凶手的真面目!”
休的脸隐藏在阴影中,使她可以清楚地观察沙利文的表情变化,却不虞对方看到自己的神情。毕竟,沙利文此人决非可以随便糊弄之辈,加上他背后还有路易,所以更需小心应付。既要使他心甘情愿地为己所用,又要使一切看上去顺其自然,将来由他的口向路易汇报,更能使其深信不疑。
“是!这两起案子的确有调查的必要。若我们能假设对方的身份就是欧文等人,目的性就更加明确。而且这样一来,之前我们调查所遇的阻力就可以得到解释。他们为了密谋这次谋杀,行事自然更加诡秘,外人难以探察……”
“注意!如果这个假设是错的,我们将处于非常被动的局面。而如果行动不慎,被他们发现,以后再要调查就难上加难了。”休打断沙利文道,表面上是提出异议,实际上却进一步把他引向了歧途。
“是,所以我仍会做好各方面的准备,以防变生不测,请大人放心。”
“那么你现在对这次行动是没有疑义的了?”休淡然道。
“决无疑义。请大人原谅我适才的无礼。还请大人明示行动计划。”沙利文恭敬地道。
休唇边浮上一丝微笑,那些过于自信的人亦往往败于他们的自信,因为心中先入为主,不管是对是错,只要别人轻轻地给予暗示,就很容易进入歧途,而他们就算失败了尚且毫无所觉。
这个微笑,沙利文当然没有看到。休低声嘱咐了几句,沙利文点头受命,休便起立开门而去。沙利文留在房间中,片刻后才离开,以免引人注目。
四月七日清晨,休叩开了詹姆斯房间的门,开门的侍从向休躬身行礼道:“伯爵,公爵正在等您。”休点一点头,径直走进了这个窗帘低垂,光线黯淡的房间。房间中央的床上,帐幔垂地,隐约可见詹姆斯萎靡的面容。
“公爵?”休低呼道。
“啊,伯爵,您总算回来了。昨夜真是痛苦的一夜!您看,疾病完全把我击垮了。”詹姆斯半睁开眼,有气无力地道,同时吩咐仆人将帐子掀开,扶他半坐起来。
窗帘罅隙中透进来的那一缕微光使他的脸色看来格外晦暗,眼睛神经质般闪闪发光,嘴唇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抓着被子的一双瘦骨嶙峋的手也似在瑟瑟发抖。只是一个晚上,他便似老了十岁般,可见他这次所受的打击之巨。
“请您原谅,昨夜我去了一趟安道尔城,在那里找到几样珍贵的药材,为您配成了新的药剂。您看,就是这个。相信它能使您很快恢复过来。”说着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匣子,递给一旁侍立的仆人。
“您真是我的救星!我感觉自己就快死了。这次的病来得太猛烈了。”詹姆斯喘息着道。
“请放心,您一定能康复如初的,只要您宽心调养。这里的事情有我,劳尔也是一个很能干的人,您完全不必再这么担心。请忘掉那两个不幸的人,上帝会保佑他们的灵魂升天。而我们,不久之后,也将惩罚那些还在地上的罪犯。”
听到这一句一语双关的话,詹姆斯脸上的肌肉不由得牵动两下,勉强道:“上帝是公平的。”说完这句话,仿佛支持不住地倒在枕头上。
休知机地欠了一欠身,轻声道:“您太虚弱了,需要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您,并向您通报相关事宜。您的病情若有变化,请及时通知我。”
詹姆斯无力地点点头,微微抬起左手算是回答。休便退了出去。
休在大厅中找到了劳尔,他正站在窗前,凝望着远方,但窗外其实只有白茫茫的一片雾气,什么也看不见。这几天连天气也如此反常,仿佛映衬着人们惶惑的心绪。
“劳尔。”休走到劳尔的背后,轻拍了他肩头一下道。
劳尔如梦初醒般回过头来,见是休,只是淡淡地回应道:“伯爵,是您。”自从麦姬离开以来,他对休的态度就始终十分冷淡,休的心中自然明了,却也不道破。
“最近城堡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我希望我们可以衷诚合作,恢复这里的安宁。”
“我非常感激您对城堡的关心。既然父亲已把这件事交托给您,我当然一切悉听吩咐。”劳尔的面容依旧冷漠如常。
“劳尔,情势非常危急,我希望你能明白,你应该对目前的情况作出充分的估计,否则我们将难以应对即将来临的又一次打击。我们必须化被动为主动。”
“您认为谋杀还会继续下去?我们的防卫已经非常周密。”劳尔无动于衷地道。
“你太低估了这些谋杀的策划者。你们的防御所起的作用,根本微乎其微,敌人无孔不入,再加上这些天浓重的雾气,使杀人者更加肆无忌惮。他们靠了这天然的屏障,隐藏在暗处,像猛兽伺机而动。让我来告诉你一件事吧。昨天,就在下山的那条路上,我被两个杀手伏击。若不是命运之神还眷顾着我,你现在就会多看到一具尸体了。”
“什么,您被杀手伏击?”劳尔终于动容,“而您在这之前却只字未提?”
休凝视着他的眼睛,语重心长地道:“我所遇过的危险,远大于此的早已不胜枚举。现在说出来,只不过是希望你对形势有一个清醒的认识。只有防御是不够的,不,远远不够!敌人非常狡猾,如果你仍旧像以前那样掉以轻心,只会遭受更大的损失。很明显,这是一个阴谋,艾洛瓦家族正在经历一场浩劫,而你连敌人是谁都还一无所知!我们必须粉碎这个阴谋,必须清楚他们犯下这样暴行的目的究竟何在,还有,我已经提醒过你,那把匕首,究竟隐藏了什么样的秘密?这些,我们都必须弄清楚。”
休注意到,提到那把匕首的时候,劳尔的面容微微扭曲了一下。她接下去道:“我们要达到这个目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夺回主动权。”
劳尔喃喃道:“这些都是天意……逃脱不了……”他的眼睛里,有一种令人怜悯的脆弱的光。
“劳尔,”休坚定地道,那种坚定的语气令人联想到磐石,联想到钢铁,“你必须相信自己,相信我。我是站在正义的一边,我正在履行上帝在人间惩恶扬善的意旨,命运在我的手中,所以你看到,即便是那么隐秘的刺杀,也无法动我分毫……天意虽然不能违,但我却更相信事在人为。摆脱掉你那种悲观的情绪,跟我站在一起来吧。”
休说着静静地伸出一只手来,劳尔被她的语气所感染,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伸手与她相握。
“很好,”休有力地握了一下劳尔的手,“我相信你现在已经有能力去应对一切了,我正需要这样一个坚定的伙伴。记住,不论发生什么,你都应当相信我。我所做的,一切都只为了赏善罚恶。”
劳尔深吸了一口气,点头道:“是的,我明白。”
休满意地一笑,走向门口,走到门边,忽又回头道:“我知道你对麦姬的事仍然耿耿于怀,但我身边的危险太多,你也看到了,我不能害了她。你的感情如果真的热烈而真诚,何不去努力追求?我也希望麦姬幸福。”
劳尔闻言浑身一震,眼中射出难以置信般炽烈的光芒,看着休关门而去,那种光芒又转化为感激。休就有这样的能力,能够看透他人的思想和欲望,因而随心所欲地激发起他们的斗志。
那个下午,劳尔忽然急匆匆地闯进休的房间,语调急促地道:“伯爵,请立即随我到家父的房间去一下,有一件紧急的变故需要处理。”他的语调急而不乱,显然上午休对他说的一席话已产生了作用。
休沉静地站起来,紧随在劳尔身后,仿佛智珠在握般道:“又一次打击来了吗?”
劳尔沉重而感慨地道:“您的确料事如神。但这一次不是谋杀,而是比谋杀更大的打击。奥维涅地区南部发生了农民抗缴捐税的暴动,他们已经占领了几个城镇,当地的军队和警察已倾巢而出,仍然控制不住局势,正向我们紧急求援。这真是飞来横祸,为什么所有的不幸都在此刻发生?我真的怀疑,难道上帝已经抛弃艾洛瓦家族了吗?这是惩罚……”劳尔痛心地闭上眼睛,浑身颤抖。
休停住了脚步,盯住劳尔,深黑的瞳仁里投射出烈火般的光芒:“不要怀疑上帝的公正,劳尔。所有事情的发生,都有前因后果。艾洛瓦家族这次看来真的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但你要尽一切力量去挽救它,不论是否是魔鬼带来这场浩劫,你总要坚信,善是不会被恶消灭的,相反,在局势发展到极端的时候,一切就会扭转。而你,将会是扭转乾坤,力挽狂澜的那个人。”
“我?”劳尔看着休,满脸惊骇。
“是的,你。艾洛瓦家族自五年前汉普顿公爵逝世以来,一直在走下坡路——请原谅我的直言不讳。”
“不,这是事实。”劳尔摇头叹息道。
“现在,它已到了历史上的最低谷。但是,这个名门望族,这个一向以体察民情、爱民如子而声誉卓著的家族,不应该就这样覆亡。因为一些我难以知道的情况,错误,或者竟是罪恶?它受到上帝这一系列的打击……”
休边说边观察着劳尔的反应,他面色灰白,一言不发。
“但是,这种打击,我已对你说过,上帝是公允的,只是为了荡涤一切的尘埃,恢复最初的纯洁。只要你经受住这样的打击,我相信,在你面前的,会是一片光明,会是艾洛瓦家族复兴的美好前途。”
劳尔的双目刹那间放射出光华,抬起眼睛看着休。
“而它到底是覆亡还是兴盛,完全取决于你对它的爱有多深,你对它的责任有多重,你肯为它奋斗到什么程度,牺牲到什么程度……”
“我会为它奋斗到流尽最后一滴血,我能为它作出一切牺牲!”劳尔打断了休,坚决地道,那种语气中,可以看到一个坚强的灵魂的复苏。
休看着他的眸中流露出异彩,“我已经毫不怀疑了。”
“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
“你先告诉我,公爵要你怎么做?”
“他要我坚决镇压这次反叛。”
“你也赞同吗?”休探询地直视着劳尔的眼睛,那双眼睛清澈如水,毫无杂念。
“……不,我不赞同。”
“为什么?”休紧追着问道。
“……您也说过,艾洛瓦家族一向爱民如子。伯父在世的时候,奥维涅地区人民安居乐业,相亲相爱,路不拾遗夜不闭户,那是何等的盛况!可是如今,境内盗贼流窜,各种苛捐杂税,令人民民不聊生……这次的暴动,实乃人民历年积怨的爆发!我常常痛心疾首地向父亲劝谏,他却始终不肯接纳。事到如今……”
“那么你还要照你父亲说的去做吗?”休见他迟疑,追问道。
“不,我不能,我也不忍心。前方传回的消息说,农民暴动,只是为了抗缴捐税,他们占据了几个城镇,却罕有伤害人命。这足以证明,他们只是迫不得已,为了求生存才作出的反抗。现在我只要好好安抚民心,减免那里的赋税,应该就能转危为安。”
休的脸上露出一个欣慰的微笑:“你既然已经知道该怎么做,又何必再问我?去做你应该做的事吧。这里的事你不用担心,现在正是一个转机,我期待已久。不论是谋杀还是暴动,我们都能赢得最后的胜利。你可以将城堡驻防的军队带去一半,以作威慑,只要不草菅人命,自然一切平安。”
“那城堡的安全呢?”
“城堡的防守削弱,再加上局势纷乱,正是敌人入侵的良机,他们是不会错过的。而我,却以逸待劳,等待他们的出现呢。”
“您真是算无遗策!”劳尔感叹道,“那么,我就去了,父亲那边,我怕会受阻止。”
“你去吧,公爵那里,我会应付。记住,艾洛瓦家族的兴衰荣辱,在此一役!”
劳尔沉着地点头,转身而去。休待他的背影转过楼梯,方才喟然一声长叹,如释重负,眸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脸颊上也泛起一片淡淡的红晕。熟悉她的人如果看到她此刻竟会如此激动,一定会大吃一惊。然而,当她的眼睛转向詹姆斯的房间,那种热情却立即冷却下来,代之以冰冷如刀锋的光芒。
“公爵,暴动的事我已听说。劳尔已经赶去处理,相信不久之后,这件事就能完满解决。”
“这些暴民!不安分守己地耕种,竟敢抗缴捐税,还强占城镇,实在无法无天……咳咳……若不把他们都绞死,我难消心头此恨!咳咳……”詹姆斯一阵剧咳,脸上憋得像猪肝颜色,痛苦地扭着被褥。但他即便病入膏肓,仍不忘杀戮,他的本性,竟丑恶至斯。
休厌恶地看了他一眼,冷冷道:“我曾对您说,千万不要忽视这些人的力量。他们都是不怕死的,因为他们的命不值钱,如果他们杀了一个爵士,他们就赚了十倍还不止,而就算他们因此被绞死,他们也觉得值。您有多少士兵,多少勇士?您挡得住这样千千万万不怕死的匹夫么?”
詹姆斯的眼中露出阴狠的凶光,喘息着道:“难道要我看着他们横行无忌,践踏我的法规么?”
“其实,您有更简单的办法,根本不用费一兵一卒。”休哂道。
“您说说看。”
“很简单,您减免他们的赋税。”
“您在开玩笑吗?”詹姆斯惊叫道。
“不,我很认真。您大概不知道,这其实是最有效的办法了。为什么?”
休回眸看了一眼詹姆斯,后者正用一种看疯子似的眼光看着她,她轻轻一笑,接下去道:“您的财富,大部分来自您的庄园,您的地产,您的农民为您耕种、收获的果实,不是吗?如果他们连自己的肚子都填不饱,又怎能有力气为您耕种?就像我们养猎狗,养鹫鹰,我们要让它们为我们猎取猎物,首先必须喂养它们,这样它们的爪子才锋利。您对您的农民也应该这样,否则您不但得不到您应得的收入,还会被他们反咬一口。被饿疯了的狗咬的人,我们不是没有见过。”
休说着话锋一转:“而如果您喂得它们饱饱的,它们就会对您摇尾巴讨您喜欢,您想叫它东它不会西,您想叫它趴下它不会站着。人也一样。您让他们吃饱穿暖,他们就会对您感恩戴德,如果有人胆敢反对您的统治,那么头一个站出来保卫您的人,就会是他们。关键是,不要剥夺他们那一口可怜的活命的粮食。您认为呢?您只不过损失了一点点,却换来了大得多的利益。”
想要叫詹姆斯这种惟利是图的人屈服,就必须从利益出发。
“您的话总是叫我吃惊,伯爵。不过,您的话有道理。我会考虑的。”詹姆斯平静了下来,脸色又变得苍白起来。
“劳尔已经去南部奉行减免赋税的政策了,究竟效果如何,您可以拭目以待。”休漫不经意地道。
“什么?他竟不来向我请示一下?”詹姆斯说着有些怒气。
“您不必震怒。是我叫他去的。您目前的状况,不宜太过劳累。何况,我可以向您保证,这件事,一定会圆满解决,不必流血,也决不会损害您的利益。”
“……既然有您的保证,我还担心什么呢?您总是能用意想不到的理论说服我。您是个天才。”詹姆斯的脸上挂上了一丝微笑。
“我让劳尔带去了城堡驻防军队的二分之一,这样,他就更有把握了。”
“什么?”詹姆斯惟恐自己听错了似的愕然瞪着休。
“他需要向那些暴民展示强大的实力,表明他要消灭他们是很容易的事,但他却对他们开恩,还减免他们的赋税,这样,既显示了您宽容的胸怀,又能使他们更快地归顺。不是一举两得吗?”
“可是……”
休举手打断了詹姆斯还未出口的话:“我知道您在想什么。城堡的防御的确因此而削弱了,但您的安全却不会有任何问题。因为,从今天晚上开始,我将亲自保护您的安全。那些刺客是不会放过这样的大好时机的,我正等着他们呢。表面上,城堡乱成一片,人心惶惶,但实际上,我早已布下一个天罗地网,只要他们敢来,就决逃不出我的手心。”
詹姆斯鹰隼般的眼中射出欣赏赞叹的光:“您考虑得真是太周全了。谁若与您为敌,真是倒了大霉了。”
“不过,我却需要您的协助。您的病刚刚有了一些起色,为了不使您到时受到惊吓,加重您的病情,我现在有必要把我的计划告诉您。”
詹姆斯有些惊疑地看着她:“您说吧。”
“您已经知道这是一次针对艾洛瓦家族的阴谋了,否则您不会如此忧心忡忡,以致积劳成疾。”
詹姆斯默然片晌,点头表示同意。
“您怀疑是谁策划了这场阴谋?”
“不,我不知道。”詹姆斯立刻道。
“那么,告诉我,您是否怀疑这不是人为的谋杀?”
詹姆斯惊骇地看了休一眼,不明所以。
“我的意思是,您曾怀疑这不是人为的谋杀,而是……鬼怪的报复?”
“您知道您在说什么吗?”詹姆斯惊恐地喊了一声。
休不理他那惊恐的神色和谴责的口吻,继续道:“我们无法战胜超自然的东西,毕竟人力是有限的。如果您曾怀疑,那么我必须知道您怀疑的原因,否则盲目地去和非人类的东西抗衡,是不明智的。我笃信上帝,也相信这世界上有其他神秘的事物,譬如幽灵,神魔……”
“不,我未曾怀疑过。这些东西怎么会平白出现在人间?”詹姆斯打断休的话,仿佛不敢再听下去。
“那就好。那我就有足够的信心去对付那些包藏祸心的人类了,他们会的,我都会,他们的所作所为,我都可以预见到。我们完全没有必要再担心。您就等着看猎人怎样收紧罗网捕捉凶猛的野兽吧。”
詹姆斯吁出一口气:“您还没有告诉我,要我怎样协助您?”
“如果我的推测没有错,他们下一个目标就会是您。所以,如果某个晚上,您看见一个刺客出现在您的面前,千万不要惊慌,因为,我就在您旁边的窗帘里,当他要对您举起凶器的时候,我就会给他致命的一击。即使他们有两个人,我也可以向您保证这一点。”
休的语调始终寒冷如冰,詹姆斯听了,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为什么不能让其他人住进我的房间,这样,我就不必冒这样的险了。”
“阁下,刺客对城堡所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我无法不怀疑,城堡中是有人被他收买了。而要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查出谁是奸细,显然是不可能的。我们不如将计就计,引他们前来。难道您不愿意看到,那些杀人凶手在您的面前受到惩罚?您是公正的。”
“……您的态度,真是冷静得可怕。不过您又说服我了。那么,我就把自己的生命交付给您了。”詹姆斯犹豫半晌,终于下定了决心,要他作出这样的决定,的确不易。
“决战之前,我一向很平静,这样才能够准确地察敌。您好好看着吧,我是怎样惩罚那些罪犯的。”
“我毫不怀疑。”詹姆斯苍白的脸上涌起一片不健康的潮红,可见他也因为这个危险的计划而兴奋。
狡猾怯懦如他,竟也被休轻易地激起勇气,虽然这勇气很可能稍纵即逝,但由此休把握他人心理的能力已是可见一斑。而她那种强大的自信,几可使人达到盲目崇拜的程度,她渲染气氛,制造机会的手段也已到了随心所欲的地步,这不但是一种纯熟的演技,更是一种炉火纯青的艺术。
不论何种人,即使他坚强得如同泰坦巨人,在他的思想领域中,总会有一个不为人知的薄弱之处,这个薄弱点可以是贪欲、仇恨、嫉妒心、畏难心,也可以是亲情、友情、爱情……没有无欲无求的人,当然也就没有毫无破绽的心灵。只要抓住这一个破绽,再坚强的堡垒也能被攻破,那时,凶悍的巨人会变成温顺的绵羊,温柔的女子也能成为危险的杀手。这,就是催眠术。
但是,反过来说,如果没有找准这个破绽,那么反受其害的也许就是施术者本身了。所以,如果施术者遇见的恰好也是催眠高手的话,那么两者之间的较量,就取决于谁更坚韧,谁更快找到对方的破绽。这种思想深处的交锋,纯粹灵魂的搏斗,甚至比明刀明枪的决战更加凶险,这是一种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天空中的飞鸟一群群地归巢,血红的夕阳在万道霓虹的包裹下渐渐沉入了苍茫的地平线。山岭间云雾缭绕,给人一种湿冷寂寥的感觉,入夜之后,城堡各个窗户逐渐亮起昏黄的灯火,才使这座古堡看来不再那么死气沉沉。但随着夜幕的不断浓重,那一盏盏灯火也次第熄灭,最后一点灯火消逝之后,城堡的灵魂仿佛也随之沉入昏睡。
夜深人静,只有巡夜人孤零零的灯笼在各层楼道间缓缓移动,提示着这世界还有生命的存在;而无论是尖利呼啸的风声,林海起伏的浪涛声,还有那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琐碎的声音,都赋予了这黑夜以无尽的诡异感,如紧绷的弦,随时可能断掉。
詹姆斯的房间中,角落里点着一支蜡烛,幽暗的烛光惨淡地照着周围的一圈,詹姆斯睡在床上,枯槁的面容不时扭曲,似乎在梦中也见到什么可怕的事。忽然一阵凛冽的疾风狂烈地掀开窗帘,那支烛火只来得及微微晃动一下便寂然而灭。几乎与此同时,远方传来一声凄厉的喊叫,划破暗夜的沉寂,直刺入人的耳鼓。詹姆斯猛然从床上坐起来,颤声叫道:“来人!”
壁橱悄然打开,一个人影快速来到他身旁,轻声道:“别担心,公爵,他们想扰乱我们的视线罢了。”而此刻,房门也开了,两个卫兵手执烛台出现在门口:“公爵,您有何吩咐?”
烛光照入房间,詹姆斯惊魂未定地问:“刚才那是什么声音?”
“想知道出了什么事,最好马上就去查看。”他床旁那人答道,同时向两个卫兵挥了挥手道:“你们好好守在门口,我去去便回。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切勿擅离职守,直到我回来。”
“伯爵,您现在去?我……”詹姆斯有些惊慌地道。
“放心,我很快回来。”休简单地道,她浑身黑色的衣服,黑色的披风,凝立在那里,仿佛已与黑夜融为了一体。说完这句话再不停留,戴上黑色的风帽,疾风般消失在暗夜中。而房间中的詹姆斯,眼中现出惊恐的神色,忐忑难安地仰面躺了下去。
刚才那声惨叫来自城堡南面,丛林茂密之处。休只身来到那片茂密的林中,隐隐闻到一股血腥味,当下循气味追踪过去。冷月匝地,在一棵树下,赫然见一个白色人影倒伏在那里,白衣上鲜红的血渍触目惊心。
休急奔过去,将那人翻转过来,蓦然间白光一闪,那个“死人”竟一刀向休刺来,毫无先兆,狠准无比。休轻哼一声,急抬腕用刀鞘一格,同时脚尖一点,向后飞退,险到毫厘般避开了这近距离的偷袭。那个杀手也一跃而起,如影随形般攻了过来。两人两刀,寒光四溢,在这窄小的林中近身相搏,一时难分难解。
那杀手身手了得,招招狠辣,显然是受过专门训练的职业杀手,但既然偷袭失败,又岂能再奈休何?两人默然无语,只闻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休忽然冷冷道:“没有帮手了么?就凭你,怎能杀得了我。”
那个杀手嘿嘿一笑,将休直劈下来的一刀竭力挡开,退后数步,横刀而立,傲然道:“杀不杀你又有何妨?至少已经完成了我的使命。”
休忽然还刀入鞘,冷笑道:“你以为你们的调虎离山之计成功了吗?伯爵真是神算,早料到你们有此一着。看你还往哪里逃?”说罢揭开风帽,月光虽然黯淡,也足以让人看清眼前此人,冷漠的面容,一双眼睛精光四射,却决不是休,而是沙利文。
詹姆斯的房门外,两个卫兵倒在血泊中,神情平静,显然是连敌人的面都还不曾照见,就已被结果了性命,足见杀手出手之狠,行动之快。
詹姆斯的床前,不知何时,已立着一个高大的黑影,正俯身看着睡梦中的詹姆斯。詹姆斯本来就不曾熟睡,此刻再度醒了过来,眼睛刚睁开一线,就看见一张狰狞的面孔几乎贴着自己的脸,眇了一目,余下那只独眼正阴沉沉地盯着自己。那张脸上皮肉翻卷,一条可怕的伤疤从那只眇目一直拖到下颌。詹姆斯几乎惊得肝胆俱裂,惨呼出声,但他的惨叫刚一出口,已被那人伸手捂住,直到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不要再徒劳挣扎,看看我是谁?你认识我,不是吗?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放了你,否则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忌辰!”那个丑陋的面孔阴沉地吐出这几句话。
詹姆斯瞪着他的眼中忽然露出更加惊恐的神色,却停止了挣扎,缓缓点了点头。那人方才移开了手掌,漫不经心地放了一把出鞘的剑在詹姆斯枕旁,警告他不得有任何妄动。
詹姆斯哑声道:“霍夫曼,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那人怪笑几声,尖利刺耳,似有无穷的怨恨,狠狠道:“想要我死,有那么容易吗?今天我不但要找你算帐,还要报欧伯爵毁目之仇!”
詹姆斯颤声道:“是他害得你这样,不关我的事啊!”
霍夫曼冷笑道:“我们各算各的帐。你少装蒜,你欠我家主人的东西,还没有兑现,已经过了五年,该是你还债的时候了 !说,艾洛瓦家族的宝藏,到底在哪里?”
这晴天霹雳般的一句话,令詹姆斯大惊失色:“你说什么?我……我实在不明白……”
“哼!当年你请我家主人助你取得艾洛瓦家族的掌控大权,不就是为了传说中艾洛瓦家族的宝藏吗?当日我们约定,我们助你铲除汉普顿,登上艾洛瓦公爵大位,并且给你五年时间寻找宝藏,而你必须以艾洛瓦家族宝藏的二分之一相谢。怎么,你发的毒誓难道已经忘了吗?如果是这样,那么今天,你将为此付出代价!”
“不……我并没有忘记!但是,我没有找到宝藏,真的没有!我开始怀疑,关于宝藏的传说只是个谎言!没有宝藏,我这些年来费尽心力,翻遍了紫日山的每个角落,都没有发现宝藏的踪迹!”
“荒谬!难道你会为了一个谎言背叛汉普顿吗?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宝藏的来历,艾洛瓦家族的先祖是加洛林王朝的宠臣,加洛林王朝覆灭的时候,藏匿了大批宝藏在紫日山,命艾洛瓦家族世代镇守,直到加洛林王朝复辟。但那个王朝的后裔早已灭绝,这个宝藏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被人遗忘。但是你们,艾洛瓦家族的后人,总不会忘了这个使命吧?你还是老老实实告诉我,宝藏在哪里,否则你就没命去享用那些宝藏了!”霍夫曼凶狠地一把抄起詹姆斯的衣领,剧烈地摇晃着。
“……住手!……我真的没有找到那个宝藏!如果真的有宝藏,那也是艾洛瓦家族的大秘密,只有世袭的公爵才知道!汉普顿从没有吐露过这个秘密,我找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找到!……如果我找到宝藏,你认为艾洛瓦家族还会像现在这样内乱四起,任人欺凌吗?”詹姆斯剧烈地喘息着。
霍夫曼将詹姆斯狠狠摔在枕头上,抓起枕旁那把剑架在他颈项上:“还想狡辩,看来你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
詹姆斯全身哆嗦着,颤声道:“你就是杀了我也没用!我真的没有找到宝藏!”
“那么,说出你知道的一切!否则这把剑就将插进你的心脏,让你和你的宝藏一起见鬼去。这是最后的机会!”
剑尖悬在詹姆斯胸膛上方,随时都可能落下,詹姆斯满头冷汗,脸色惨白,紧盯着那把剑一寸寸地下移,终于惨然道:“城堡中有很多密道,应该有一条是通往宝藏埋藏之处。但地道繁复异常,机关重重,我派了很多人去探察都一去不返。现在我到达最远的地方,是一道石门,相信那就是通向宝藏的门户。但那里机关玄妙,我始终想不到开门的方法!”
霍夫曼的独目中射出狂喜的光芒:“就这些?你若敢有隐瞒,我立刻结果了你!”
“……就这些,我知道的已全告诉你了!”
“那你现在立刻带我去石门!”
詹姆斯虚脱一般地瘫在床上,怨毒地瞪着霍夫曼道:“那是艾洛瓦家族的禁地,非我族人,一律不得擅闯,否则必遭天谴!”
霍夫曼傲然俯视着他:“天谴?你若不带我去,现在我就叫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生不如死?那你要先问过我才行。”一个冰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如此突兀,令房间中的两个人都大吃一惊,同时看去,一张冷若冰霜的面孔出现在门口,黑色的披风包裹着颀长的身躯,深湛的眸中闪耀着如冰如火的光芒,仿佛从天而降的复仇天使,浑身散发着令人战栗的杀气。
霍夫曼一时竟难以动弹,因为他知道,他已被休牢牢锁定,一旦有任何异动,必将引来休迅若闪电的杀着,而他此刻的姿势决不能抵挡得住。因此只是怨毒地瞪着休,沉声道:“ 今天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毁目之仇,决不能善罢甘休!”
“上一次的惨痛教训,还不足以使你改邪归正吗?苟延残喘到今天,只为了犯下更重的罪行?上帝不会再给你机会了,今天将是你的罪恶终结的日子。”这段话从休的口中一字一字吐出,是如此的冰冷,令詹姆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霍夫曼嘿嘿怪笑:“上天留我一条命,就是要报仇!你敢接受我的挑战,和我单打独斗吗?”
休淡淡一笑:“你自寻死路,我就成全你。”说罢身子微侧,示意霍夫曼到外面决斗,却仍是牢牢锁定他的行动,令他不能对詹姆斯不利。
霍夫曼被休识破计谋,刚刚得知宝藏的下落又眼看着机会白白失去,对休的新仇旧恨一并爆发,也没有别的选择,冷哼一声,当先掠出门去。休身形一晃,已是尾随而去。剩下詹姆斯软瘫在床,过一刻忽然醒悟过来般大力拉响床旁的警铃,片刻之后,一队卫兵冲到门口,看见那两个尸横就地的卫兵,都吓得一声也不敢吭。
两人奔至山中空旷之处,狂风一阵一阵肆虐而过,飞沙走石,天空中一片片乌云被风驱赶着,奔流着,月光时明时暗,地上的两人衣袂翻飞。一片乌云再次遮蔽月光之时,霍夫曼暴喝一声,剑出如电,趁着狂风之势,狂攻过去,转瞬间已连劈十余剑,比之当日江边一战,精进了许多,可见他为了报仇勤练剑法,也算用心良苦。
休拇指一推雷藏刀柄,随着一声清越的刀、鞘共鸣之声,雷藏已挟着一泓冷光跃出刀鞘,笔直迎向霍夫曼。瞬间刀剑交击之声密集如雨点,火花四溅,令这暗黑的夜中多了些微的光亮。
霍夫曼一轮疾攻下来,竟占不到丝毫便宜,心中惊惧不已。当日江边一战,休尚不敢硬接他霸道的剑招,而要以柔克刚方能取胜,现在他自恃剑法有了长足的进步,因此才敢向休提出单打独斗的挑战,一雪当日的耻辱。岂料对方现在不但敢硬接他的剑招,而且弃剑用刀,刀法诡谲莫名,往往从绝对意料不到的方位横空出击,还带有回旋之势,绵绵不绝,余力无穷,虽然是他在进攻,却仍然产生一种被压得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殊不知这套刀法乃是休将从拉赫处悟得的刀招,寓之于原本的剑法中而独创出来的,自然非同小可。这套刀法自创出之后尚是首次用于实战,初试锋芒就威力至斯,连休自己都感到惊喜。
酣战之中,休忽然冷冷道:“今日你在风语城堡滥杀无辜,五年前风语城堡的灭门惨案,也有你一份吗?”
霍夫曼暗吃一惊,冷笑道:“当年就是我带领杀手攻入城堡,那又如何?”
“你肯承认,死得就不算冤。”
“哼!有本事尽管来!当年汉普顿那个老家伙,自诩剑法高强,最后还不是败在我剑下?”
霍夫曼这句话话音刚落,天空中乌云散开,忽见休的眸中精芒剧盛,刀势暴涨,冰冷的刀光掠过霍夫曼的身体,只听“噗”地一声如枯木折断之声,霍夫曼一只手臂已被齐肩卸下,远远抛上半空,那手指兀自紧紧捏着剑柄,断臂与剑在空中划出几个圆弧,带着一缕青光坠入草丛中。霍夫曼惨呼一声,抱着鲜血喷涌的断臂倒地翻滚。
雷藏低垂,一滴鲜血顺着雪亮的刀身莹然下落,未留下一丝血迹。
休冷冷注视着惨嚎的霍夫曼,缓缓道:“我本来可以让你死得痛快一些。但你的罪行,只是死亡是不够偿还的。157条人命,我就在你身上刺157刀,让你慢慢感受死亡的恐惧,让你知道被屠戮的滋味。”
霍夫曼忽然停止了挣扎,定定地凝视着休的脸庞,嘎声道:“你究竟是谁?那些人的死,跟你有什么关系?”
休盯着他的独目,缓缓俯下身子,在他的耳边悄声说了一句话,同时手中雷藏悄然没入他的胸膛之中。霍夫曼的独目中现出惊骇欲绝的神气,似乎震惊于那句话的威力,连贯胸而过的伤痛都已感觉不到。但是当雷藏饮血而出的时候,随着那罪恶的血的喷涌,他的灵魂似乎也离开了躯壳,那独目中最后一丝光芒也渐渐熄灭。
“第一个。”休轻轻道,手中雷藏如矫龙一般逸入刀鞘,转身大踏步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