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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谋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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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日,是法国古老的元旦节,整个法兰西版图内,从最北端敦刻尔克到最南端比利牛斯山脉,最东端阿尔萨斯东北角到最西端布列塔尼半岛,举国沉浸在一片歌舞升平的热闹气氛中。
卡佩王朝缔造的法兰西的称号,令它的人民为此而自豪,虽然国王的权威实际上在塞纳河与卢瓦尔河之外的地区只是一种象征,实在的统治者是那些大公、伯爵们;日尔曼君主也为这种不合理的统治秩序贡献了很大的力量,它的邻国法兰西愈是脆弱,它就愈能从中得利;而海峡对岸的宿敌英国,通过联姻和继承等方式侵吞占领了法国西部大片的领土。
在这样一种内外交煎的环境下,便不难理解为什么国王路易七世要如此求贤若渴,倾力扶植年轻有为的贵族,苦心孤诣地为路易订下了一门大违其本意的跨海婚姻了。
在奥维涅地区境内,到处亦是张灯结彩,无论是清贫的平民百姓,还是富有的王公贵族,都用属于本阶级的方式庆祝这一传统节日。在节日这一天举行的盛大游行中,贵族与平民在街道上一同狂欢,他们华丽的马车和镶金嵌银的服饰夹杂在衣衫褴褛的百姓中,一同大呼“国王万岁!法兰西万岁!”声浪一层一层迭起,传播开去。
詹姆斯与休并肩策骑缓缓行进在这一片热情的狂欢海洋中,劳尔率若干骑兵护卫在周围,威廉则乘一匹栗色马护在安妮所乘的马车旁。夕阳橙红色的光轮悬挂在大教堂的尖顶旁,仿佛是一面光华万丈的旗帜。夜幕即将降临,晚上的狂欢活动将把庆祝活动引入高潮。
詹姆斯环顾四周,用鞭梢指着那些起舞的人群,傲然道:“这些愚民,只懂得在酒足饭饱之后毫无头脑地狂欢,但却也不失为太平之治,伯爵以为如何?”
休深邃的目中闪过一道几不可察的讥刺的光芒,正容道:“公爵清明之治,百姓安居乐业,这对于王国的富强功不可没,难怪陛下总是称赏艾洛瓦家族爱民如子。”
詹姆斯禁不住老脸微红,轻咳一声道:“此乃我等份内之事,实在难当陛下这般赞誉。伯爵返回巴黎之后,可将此间的情形禀知陛下,以表我等竭力尽忠之意。”
休微笑道:“这是自然。看到臣民们如此拥戴王权,而公爵阁下又如此赤胆忠心,陛下必定龙颜大悦。奥维涅地区富饶美丽,民风淳朴,陛下常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此间的太平盛世,正体现了王朝统治的稳固。”
“我并非存心诋毁陛下,但这些无知小民,实在不值得陛下花费那么多心思。王朝的稳固,在于贵族的稳固。他们机智勇敢,对陛下忠心耿耿,敢于为王国的利益血战沙场,甚至牺牲他们高贵的生命。我认为,他们才是王国的脊梁,这些优秀的人物,譬如伯爵您本人,就是其中杰出的代表,应当受到无比尊重的人是他们。那些愚民,他们做了什么?庇护于我们的统治之下,战战兢兢,无所事事,还喂不饱他们那可怜的胃。陛下为他们费神,实在得不偿失。”
说到这里,詹姆斯故作惶恐状,向休微微欠了欠身:“还请伯爵原谅我的直言不讳。不知伯爵以为然否?”
他以为休必然赞同,休却似漫不经意地道:“贵族固然是王国的中流砥柱。但贵族之所以高高在上,是因为有人民大众的血肉之躯堆砌在他们脚下,令他们看上去高大威猛;贵族之所以目光远大,能够决策千里,是因为他们站在巨人的肩上,而这个巨人,就是人民;贵族之所以锦衣玉食,是因为有千百万的平民百姓还在忍饥挨饿,他们食不果腹,只为了向贵族上缴无尽的苛捐杂税。他们用自己的血汗喂养着法国的贵族,包括我和您,甚至包括国王陛下。——我绝不是要为他们说话,我不是他们的代言人——但我要指出这一点,因为他们蕴藏着可怕的力量,这种力量我们现在是看不到的,它正在沉睡中,而如果一旦它觉醒,这里的一切,不论您的士兵是如何地勇猛,都将被撕成碎片。我甚至可以用我的名誉和生命向您保证,不要忽视这种力量,为了我们统治的稳固,为了陛下神圣的王权。”
这尚是休第一次作出与詹姆斯针锋相对的议论,无异于当头一击,詹姆斯的脸上阵红阵白,嘿嘿一笑掩饰道:“我当然不会忽略这些。陛下和王国的利益高于一切,只要是为了维护陛下的统治,无论什么,我们都愿付出。”
休随即莞尔一笑:“公爵阁下不必在意我这一番谬论。您治下的繁华,已是您成功的明证。啊,那边的焰火实在光华夺目!”
说着策马转过另一边去,元旦节第一朵缤纷的焰火已在夜空中炸裂开来,漫天的火树银花洒落下来,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潮涌而至,将那些卫兵挤得东倒西歪,仿佛正以行动证明休刚才那一番话语。
詹姆斯被这一轮混乱所惊,急呼道:“保护好殿下的马车!驱开那些平民!”他自己的马也因为这骚动而不断踢跳。他心中却更因休刚才惊心动魄的反驳而惊诧,那既可以说是异端,却又包容着不可驳斥的真理,如果换了一个人说出这番话,他恐怕早就将其拿下,以论其罪了。现在他却再难以捉摸此人的真实内心了。
但无论詹姆斯作何猜想,不久也即为绚烂夺目的焰火和人潮的欢呼声所淹没。那流光溢彩的光华,不可一世地照亮了漆黑的夜空,每个人的脸都沉浸在它忽明忽暗,忽红忽绿的光线中,仿佛被洗了脑一般地痴迷疯狂。
那醉人的爆炸啊!
安妮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和民众一起欢庆元旦,那热烈的气氛,深深震撼着她的心。像所有的马车一样,她的马车里也装满了各种颜色的碎纸,一丛一丛的花球,在马车行进的过程中,她便把五色的碎纸和紫罗兰的花球向着人们的头上抛洒,银铃般的笑声穿越了那由各种声音汇聚而成的隧道,远远地飘散在晚风中。
庆典整整持续了5个小时,到午夜12点的时候,忽然发生了一件奇妙的事情。大教堂的钟声嘹亮地响起,预示着庆典的结束,那一刻,便如被施了魔法般,一切激动人心的场面蓦然归于寂静,上一秒还人头攒动的人潮,下一秒已化为无数溪流,消失在大街两旁黑沉沉的巷道内,成百上千辆马车,也极为默契地在同一时刻辚辚地驶入各条街巷。刹那之间,周围便如鬼蜮一般寂静无声了,仿佛有一个强大的神魔在暗中操纵着一切。
安妮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有些口吃地道:“怎……怎么会这样?”
休策马来至她窗前,轻声解释道:“这是奥维涅地区的风俗,庆典进行到午夜12点的时候,便整齐划一地结束。虽然并没有人刻意指挥,但这却大大胜过了许多有组织的活动了。”说罢望着四周寂静的街道,满意地一笑。
安妮却撅着嘴巴道:“这也太诡异了,兴致都没了。我们回去吧。”
詹姆斯也策马过来道:“夜已深,殿下想必疲累,我们即刻返回城堡。”
一行人便护着安妮的马车向城堡驶回。
队伍行进至离城堡约2法里处,轻微的颠簸中,安妮已然昏昏欲睡,忽然队伍停了下来,前方出现一阵骚动。安妮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掀开窗帘向外望去。
火把微光闪烁下,前方的一棵树上似有一个物体在晃动,安妮正在纳罕,休从前面策马过来,掩住她的窗帘道:“出了点小状况,你继续睡吧,到城堡我会叫醒你。”
然而安妮对休这句话却似毫无所觉,因为,就在休将她的窗帘放下来的那一瞬间,她看到了。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浮现出一片恐怖的神色——那是一个人,确切地说,那是一具悬挂在树上的尸体。
詹姆斯铁青着脸驻马一旁,显然为在元旦佳节发生这种血光之灾而恼火不已,特别是这件事又被公主和欧伯爵撞上,更让他觉得脸上无光。冷冷地看着卫兵们把那个人从树上放下来,脸色别提有多难看。休守候在安妮的马车旁,锐利的眼却一瞬也未曾离开过詹姆斯的脸。威廉一直守在安妮的车旁,不曾离开一步,此时更警觉地留意周围的情形,颇显从容镇定。
死者惨白的面容在火把变幻不定的光芒中呈现出十足的诡异感,他两眼圆睁,流露出一种惊骇欲绝的神气,似乎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他的嘴巴大张着,嘴角歪斜,露出青白的牙齿,仿佛正要发出一声凄厉的喊叫。然而这声惨叫却被一把匕首终结在他的喉间,就连他的灵魂飘离出身体之后,这个恐怖的表情还一直僵滞在他的脸上。他的胸口上便插着那把凶器,一把直没至柄的匕首,从它造成的可怕的伤口里,乌黑的血还在断断续续地流出来。显然,这不但是一把凶器,还是一把涂上致命毒药的凶器。
“父亲,是厨子卡洛斯。被人从正前方刺入一把匕首,正中心脏,而且匕首上还涂了毒药,他已经没救了。”劳尔看过尸体,回到詹姆斯身边低声禀报。
“什么,毒药?把凶器呈上来。”詹姆斯脸色微变,沉声道。
卫兵用丝帕包裹着那柄置人死命的匕首呈了上来。匕首漆黑的柄,上面用白色的丝线嵌成一个十字,但现在这个白十字却已被血染成暗红色,赫然的红十字,在火光下触目惊心,仿佛一个张牙舞爪的恶魔正藏匿于这个暗红的十字中。
詹姆斯乍然一见这把匕首,冷冰冰的面容陡然一惊,掠过一道惊惶的痕迹,虽然只是稍纵即逝,却早已完全落入休冷眼旁观的锐目中。
暗红的十字,泛着青冷光芒的刀刃,奇特诡谲的死亡,休的眉间仿佛罩上了一重隐忧。
“那是个死人,对吗?他怎么会死的?”在城堡安妮的房间中,安妮仍惊魂未定地问休。
休的语气很平静,但微皱的眉心却始终不曾舒展开:“是的,他被人谋杀了,现在看起来似乎是这样。他是城堡里的厨子,或许是跟人赌钱,欠下大笔的债,在元旦节的晚上,庆典结束之后,被债主在他回城堡的路上截住了,他们起了争执,于是债主用有毒的匕首将他刺死了。唉,可怜的人啊,总是这样为了蝇头小利而自相残杀。利令智昏,真是没错。”
“那个人死得好可怜,愿他安息吧。”安妮心有余悸地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
“好了,不要再想这件不愉快的事了。好好休息,明天我带你出去玩。”休说着站起身来便欲离去。
安妮却似有很大的兴趣:“那凶手会被判什么刑?”
休随口答道:“绞刑。又或许是……终生监禁。要看法官怎么量刑了。”
“他会被绞死吗?”安妮掩口惊呼。
“也许吧。别再想了,你应该忘记这些不愉快的画面,不然你今晚一定会做噩梦的。”休柔声宽慰着安妮,一边招手让侍女过来为安妮卸妆。
安妮望着她认真地道:“我不想再看到有人死。尽管他犯了不可饶恕的罪,但我也不希望他被绞死。”
休的眸中有微澜波动:“你真的希望那样?好吧……我可以把你的意思转告给公爵,这样法官也许可以网开一面,饶了那个人一命。”
安妮抓住她手笑道:“真的?你太好了!我替那个人谢谢你啦!”
看着安妮欢欣的笑容,休摇了摇头,暗道:“你都还不认识他呢,就在一个劲地为他求情,真是……”心中却也有些为她的善良而感慨。
第二天清晨,休正在厅中等候安妮一道外出游玩,忽然詹姆斯从楼梯上下来,向休道:“伯爵,我是来就昨晚发生的那件事向您道歉。在我的领地上竟然发生这种平民斗殴致死的事件——我是说,据调查的结果,这是一起因为赌博而发生的斗殴,不幸弄出了人命。凶手已经潜逃,地方卫队正在严加追捕。——而这种事情竟然打扰了您和公主的安宁,我实在万分抱歉,希望这件事不会影响到您在奥维涅地区继续游玩的心境。”
休淡淡道:“公爵太客气了。我过惯了戎马生涯,刀光剑影,早已不算什么。只是公主对这件事印象颇深,她对凶手的罪名及如何量刑似乎也颇感兴趣,她不希望再看到有人为这件事而死。我当竭力使她忘记这段记忆。”
詹姆斯笑道:“公主真是太仁慈了,我会处理这件事的,并随时向您告知案情的进展,烦请转告公主让她放心。也请继续随意在奥维涅地区境内游览。我可以保证,这样的意外一定不会再发生。不过,在您和公主外出的期间,我必须派遣卫队保护,以策万全。如果给您造成任何不便,尚请原谅,因为奥维涅地区的法纪固然严明,请您一定相信这一点,但我也不希望再有任何事情打扰到伯爵和公主的游兴。所以,这是我唯一的选择,还请伯爵鉴谅。”
“我非常理解,也很赞同您的做法。有任何需要我效劳的地方,公爵不必太见外,尽管提出来就是了。”休向詹姆斯微微地鞠了一躬。
“多谢伯爵,相信凶徒很快就会被缉捕归案。如果伯爵对此案感兴趣,欢迎到场旁听审讯。我先失陪了,祝您度过愉快的一天。”詹姆斯语毕匆匆而出,似乎并不像他口中所说那么轻松。
休望着他的背影冷冷一笑,那个笑容,如果詹姆斯此刻回过头来看见,一定会不由自主地打个寒噤。
四天之后,安妮已经彻底地忘了这件奇峰突起的杀人案件,尽管它是如此的诡异,但天真无邪的心却总是能被其他新奇美好的事物吸引开注意力,从而忘记一些可怕的记忆,而这,也正是休所希望的。
詹姆斯当然没有抓住那个潜逃的凶手,他也许已经越过了边界,逃到了邻省去。那样,追捕便要移交给邻省的领主,自然,结果如何就要看对方的办事效率了。但是詹姆斯却加强了城堡及其周围的防卫,这次似乎比上次公主遇袭事件更引起他的重视。不过,一切都进行得不动声色,而这种欲盖弥彰却更暴露了他内心的某种不安,强烈的不安。
四月六日清晨,詹姆斯在广场上找到了正在那里散步的休。
“伯爵,您真是早起啊。”
休看着他似笑非笑地道:“您不也很早么,公爵?今天起雾了,您看,很浓的雾,十步开外都已看不清了。反常的天气。这样浓的雾,掩盖了人间多少罪恶啊!在浓雾的遮蔽下,也许某个角落正发生着不欲人知的阴谋呢。”
“呃……”詹姆斯禁不住吃了一惊,尴尬道:“不错,像这样浓的雾,实在是罕见。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您。”
“对了,您找我有什么事?”
“我最近老是发作心绞痛。而且您上次给我的那些药,似乎有些失效了。”
“可能是药的剂量稍微小了一些,我可以为您调整一下。不过,您最近心神不宁,思虑重重,精神紧张,这是加重您病情的主因。要缓解病情,最简单的莫过于放松身心了。只要您放松心情,或者去其他地方暂住一段时间,疗养,疗养才是医治您这种痼疾的良方啊。”
詹姆斯略有些尴尬地道:“不……我并没有您所说的那些焦虑,您看,我气色还算不错……”
休悠然打断了他:“公爵,您面容憔悴,眼中布满红丝,这证明您昨晚几乎一夜无眠。我知道您正为那个案子费尽心力,不过,为了您的健康,您还是暂且把它放一放吧;或者,希望您不嫌我冒昧,您可以把这个案子交给我,我很愿意为您分担一些忧虑。”
詹姆斯忙道:“不不不,您把事情考虑得太复杂了,我并没有您所说的那种忧虑,这只是一件小案子。我非常感谢您的关心,但是如果要把这件微不足道的小案子烦劳您来过问,就实在是我的不是了。可能是,我手下的那些人太无能,以至于到今天还没有破案,我有些咽不下这口气罢了。要知道,卡洛斯是我最喜欢的厨子……而那个凶手,竟然还逍遥法外!我想,您可以给我调整一下那些药的剂量,这样,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好吧,既然您坚持。硝酸甘油是绝对有效的,这是不会错的。我就为您调整剂量,再加入一些安神的药物,希望对您有帮助。不过您应该听我的劝告,放松,放松才会使您很快好起来。”这时,一个不易觉察的耐人寻味的微笑浮现在休的唇边。当然,心思全被引往他处的詹姆斯却没有注意到。
“谢谢您,您真是帮了我大忙了。今天这么大的雾,您和公主还要外出吗?”
“……”休刚欲回答,忽见一个卫兵急匆匆地奔来,便即住了口。
“不好了,公爵!”那个人跑得气喘吁吁,神色惊惶。
“什么事这么大惊小怪,说!”詹姆斯的神情却也未必见得好看,似乎他已经料到又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发生了。
“城里送面粉过来的胡格诺今天早晨被发现死在离城堡一法里的一口井里!”
詹姆斯的面容扭曲了一下:“又死了一个?井里?……那有什么好奇怪的,他一定是因为口渴,到井边去喝水,失足掉进井里淹死了。这个酒鬼!”他喃喃道,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
“可是……可是……”那个卫兵嗫嚅着不敢往下说。
“可是什么,说!”詹姆斯忽然咆哮道。
“是是!他不是被淹死的,他……他是被这把匕首杀死的!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的胸膛上便插着这把匕首。”说着战战兢兢地呈上一把匕首,漆黑的柄,暗红的十字,与杀死卡洛斯的那把匕首一模一样。
詹姆斯蓦地跳起来,似乎那把匕首刺了他一下。“这是个阴谋!”他喊道,然后又不说话了,只是紧盯着那把匕首,好象怕有什么鬼怪忽然从中冒出来。
“阁下,这件事和上次那件案子,恐怕不是一般的谋杀案那么简单。这有可能是一个阴谋。我们最好去看看那具尸体。”休冷冷道,同时从那卫兵手中取过了匕首仔细端详着。
詹姆斯闻言颤抖了一下,道:“不错。您说得对。”但要他去看那具尸体,却又似乎是要他去死一般,他的脚一动不动,眼睛仍然瞪着那把匕首,瞳孔因为恐惧而扩大。
“阁下?您的脸色真让我担心。您要不要先回城堡休息一下,那边我去看看就是了。”
“……不,没什么,我,我只是太吃惊了。我们走吧。”
休注意到,在去凶案现场的一路上,詹姆斯一直神思恍惚,目光空洞。他应该并不是一个这么胆小的人,一般的凶杀不至于使他如此心神不属。
浓密的雾气中,林中的空地上,劳尔和几个士兵正站在井旁,那具尸体躺在旁边,身上盖了一张裹尸布,它身上的水已经渗透了裹尸布,从那灰白的裹尸布上凸显出它的轮廓。
“父亲,伯爵。”劳尔简单地打了一个招呼,眉头深锁。
“凶案大概发生在什么时候?”休随口问道。
“大概是昨天夜里十点到十二点之间。但因为城堡这几天已经实行宵禁,尸体直到今天早上才被发现。这已经是第二个了。”劳尔露出一种悲伤的神气,这其中有几许的无奈,又有几许的愤怒。休的心中动了一动。
“凶器跟上次的案子是一样的,莫非致命伤也在心脏?”
“伯爵所料不错,正是在心脏。”说着使人掀开了那张裹尸布。
湿淋淋的尸体暴露无遗,被井水泡得发胀的皮肤,惨白的面容,乌青的嘴唇,扭曲的四肢,青白的指关节,胸口深深的黑色伤口,给人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休沉吟道:“看来凶手是同一个人。城堡最近的防卫如此严密,凶手还能在这样的情况下杀人,并且神不知鬼不觉,我们以前太低估了他了。但他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选中这两个人,为什么用这种特定的方式杀人,是巧合,是怪癖,还是有什么特别的含义?”
“您认为是什么呢?”劳尔忧虑地问道。
“如果我所料不错,这里面应该是有特别的含义。这把匕首的柄上,原本是一个白色的十字,应该不是凶物,但是现在却被用来当作杀人凶器,被血玷污了神圣的十字。为什么?我只想到一种可能性,——这,是一个警告,一个……惩罚。”
“惩罚?”劳尔脸色灰白,喃喃道。
“不,这是一个阴谋!有人对艾洛瓦家族做出这样的暴行,我绝不会放过他!”一直沉默不语的詹姆斯忽然声嘶力竭地大喊。
“不错,这是一个阴谋。有人想借此打击艾洛瓦家族,不管他的目的何在,这都是令人发指的行为。凶手现在仍然在附近,必须尽快抓住他。公爵,您决定了吗?我会帮助您。”休盯着詹姆斯的眼睛道。
“……”詹姆斯也盯着休的眼睛,那黑色的瞳仁射出坚定而绝冷的光,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凶手非常残忍,他是一个恶魔,一个厉鬼,您必须尽快决定。也许他现在正在雾中窥伺着,搜寻着他的下一个猎物,期待把他的匕首插进他的胸膛!”
詹姆斯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往身后看去,似乎他背后的浓雾中正站着一个厉鬼,在往他的颈项中吹冷气。
在这种压力下,他终于屈服了:“您说得对。我现在拜托您,帮助我们。”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接下去道:“您英明睿智,得您的帮助,一定会破解此案,抓住凶手。阁下,请恕我先告退了,我觉得有一些不舒服。那些药……”詹姆斯脸色灰白,似乎已不能再承受这里惨淡的气氛了。
“请放心,我查看完这里,立刻就回去调制,待会差人给您送去。请好好休养,不久之后,一切都会恢复到从前的样子的。”休意味深长地道。
詹姆斯颤声道:“但愿如您所说。”便扶着劳尔的肩膀,蹒跚而去。
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唇边露出一个阴冷的微笑,但瞬间,她又皱紧了眉头,匆匆往另一条路走去,消失在浓雾中。
休疾行在一片林中,阴冷的潮气夹杂着雾气包裹着森林,厚重而寂静。新近发生的两起谋杀案使城堡及其周围笼罩上了一片恐怖的气氛,再加上这难以穿透的浓雾,更增添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感。休横穿过这一片浓密的森林,脚步没有一丝犹豫。蓦然间眼前豁然开朗,原来已出了森林,前方一条小路直通山下。这是一条捷径。
休继续毫不停歇地行进,忽然心有所感,脚步戛然而止,同时身形一挫,竟平地里向上拔起,一个漂亮的空翻,已然坠入道旁的长草丛中。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嗖”地一声,一支劲箭疾如闪电般钉在了她适才的立足之处,箭尾犹在不断颤动。未及喘息,第二支箭又已势如奔雷般破空而来,休弓身向后一弹,劲箭几乎是贴着她脸颊划过,劲风刮得脸上生疼生疼的,险到极点。
但此时她已隐身草丛中,杀手再找不到目标,暂时安全下来。双方就这样对峙着。这两支欲取她性命的箭取点之准,力道之强,令人咋舌,决非普通的弓箭能够射出,也就不难想象射出这两支箭的手是如何孔武有力了。
不过这杀手杀人之心太重,这第二支箭却暴露了他自己的方位,休隐身于长草中,已看清来箭的方向,那是右手森林中的一个小丘。杀手想必已在林中暗中跟随了她一段时间,当她步出森林,失去树木的遮掩时,方猝下杀手,希望一举置她于死。岂料休竟忽然间福至心灵,避开了那本是必杀的一箭。
休紧盯右方的锐目中闪过一道冷电般的光芒,唇边露出一个令人胆寒的微笑,突然间身形向前一冲,仿佛棋子牵动全局,又一支箭应声射来。但不可思议般,休在杀手的箭离弦之际,陡然倒射回去,顺势倒地一个翻滚,已再次隐入森林。这一连串行云流水般的动作,须臾之间完成,她身形所过之处,又是一排劲箭钉立,可见杀手的反应也是神速,但休计算之精,却更加令人匪夷所思。
此刻休籍林木的掩护,杀手的优势已然丧失殆尽。一入林中,休立即腾身跃起,高速向右手小丘掠去,杀手亦迅速动作,窸窣声中,两道黑影没入了小丘背后的密林中。虽然浓雾遮蔽,但风语城堡周遭地形休何等熟悉,紧缀在杀手之后,单凭声音与气流追踪,顷刻之间,距离不断拉近。
杀手发觉休越追越近,竟兵分两路,朝两个相反的方向迅速遁去。休轻哼一声,认准一人紧缀过去,片刻间,距离又已拉近几米,隐约可见前方一黑衣人背携弓箭,手持长剑,正舍命狂奔。
休想也不想,顺手从怀中抽出适才取来的十字匕首,抖手一挥,匕首闪电射出,正中前方那人小腿。那人惨哼一声,向前扑倒,去势未衰,又在地上翻滚几周,压倒了一排灌木,方才停了下来。
当他挣扎着爬起来时,一把冰凉刺骨的刀已然搁在了他的颈项上,同时眼前现出休冷漠的面容,目光冰寒,森然道:“谁派你来的?”
那人眼见大势已去,犹自不肯屈服,抗声道:“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休冷然一笑,竟还刀入鞘,斜睨着那人道:“你以为我不敢?看看你的脚吧。”
那人被休冰冷的目光盯得浑身汗毛直竖,一时竟不敢低头去看。见休再无动作,才敢以眼角余光瞟了一眼,这一瞟,他立即脸色惨白,额上冷汗涔涔而下,颤声道:“你……你好狠!”
休漫不经意地道:“我狠?我狠就应该把这把匕首直接插入你的心脏,就像你们谋杀那两个可怜虫一样。说,谁派你来的。你应该知道这把匕首上带着什么毒,黑寡妇,是吗?它会让你死得惨不堪言。现在看,你的小腿上已经出现一条红线,它会一直向上延伸,不出几分钟,就会超过大腿根部。那时,我可就没法救你了。”
那人的小腿伤口处流出乌黑的血,此刻已经肿胀起来,可见这种毒之剧烈。小腿侧面隐然现出一条淡淡的红线,正缓缓向上延伸,照此速度,大约五分钟,就会超过他大腿根部了。那人骇然道:“你……你怎么可能救我?解药只有我们的首领才有!”
休悠然道:“我说可以救你便可以救你。但合不合作却完全取决于你,看你到底对自己的命爱不爱惜了。”
那人默然无语,额上豆大的汗珠却滚滚而下,一方面是紧张,另一方面,黑寡妇的毒已然发作了。
原来,这黑寡妇的毒源自一种同名的蜘蛛,通体乌黑,分雌雄两种,分别只在于雌蛛的尾部有红色的花纹。雌蛛雄蛛□□之后,雌蛛为了产卵所需的能量,就会将雄蛛吞吃掉,所以才得了“黑寡妇”之名。这种蜘蛛的毒极剧,人被咬之后,全身肌肉剧痛,痉挛,但神志却始终清楚,所以惨酷异常,通常20分钟就会丧命,而又以雌蛛的毒更为剧烈。若经提炼之后,纯度更高,自然就更加致命,那个杀手当然明白,所以一看见那支匕首,才会吓成那样。
此刻他正经受着那种痛苦,面容扭曲,嘴唇乌青,四肢被剧烈的疼痛刺得蜷缩成一团,整个身体在地上翻滚。不一会,他便忍不住惨嚎起来。
休始终冷眼旁观,这时好整以暇地道:“又过了一分钟。”仿佛死神在对他宣布最后的时间。
那人整张脸已憋成酱紫色,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再过一会,已经连惨嚎都没力气了,四肢由蜷缩变得强直,开始痉挛起来。他的牙齿此刻也由于痉挛而紧紧咬合起来,再发不出声音,而他腿上的红线,已经即将抵达大腿根部。眼看着死神就在身边游移,最后关头,他发不出声,将头努力地抬起望向休,满眼绝望而乞怜的神色。
“答应了吗?”休冷然道。
那人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的头颅,僵硬地点了一点头。
休立刻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瓶子,拔开盖子,用另一支匕首撬开他的嘴,从瓶子里滴了两滴红色的液体进去。奇迹般,他全身剧烈地抖了一抖,痉挛立刻就停止了,但接着却像一摊泥般委顿在地上,似乎他全身的骨头都已经被刚才那一场可怕的痉挛给折断了。
休扶他靠在一棵树上,歇息片刻,他仍在剧烈地喘息着。
“说吧,是谁派你来的。”
“是……”那人的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但正当他要吐出那个名字的时候,从侧面的森林中突然射来两支劲箭,目标直取休和那个杀手。这两支箭来得毫无半点前兆,休眸中神光一闪,未及闪躲,更未及拔刀,只用刀鞘在身前一格,堪堪将那支射向她的箭挡格开去,只震得手臂酸麻,同时心中叫糟。果然,只听得“噗”地一声,那另一支箭已从那名杀手前胸贯胸而入,一蓬鲜血从他口中狂喷而出,眼见得是不活了。
偷袭之人眼见得手,再不停留,立即遁去。休看距离太远,也不追赶,只是对着面前那具尸身,眸中闪过一道火焰般的光芒。
京芭酒店三楼,休惬意地靠在堆满软垫的长椅上,闭目养神,赛门头枕软垫,坐在她对面,含笑看着她。壁炉中的火焰轻快地跳动着,偶然发出“哔剥”声,除了这一种声音外,不知从何处还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月琴声,美妙之极,仿佛云端飘散下来的余音。休正是欣赏着这琴声,眼睛一直未曾睁开。
“麦姬最近好吗?”休忽然问道。
“你自己去看看她不就知道了?”赛门柔声道,“她就在隔壁的房间里弹琴。”
“她的琴声宁静平和,我还是不去打扰她了。她现在大概也不愿见我。”说罢苦笑一下。
“你还没有告诉我,今天来所为何事?”
“你的消息那么灵通,恐怕用不着我来告诉你风语城堡这些天发生的事吧。”
赛门微笑道:“现在的情况不正是你所希望的?你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我也不得不赞赏,你这一着真是妙极了。”
“他将不得不仰仗我,这当然没错,”休的唇边浮起一丝笑意,但那笑意给人的感觉却是如此之冷。“但这却不是我的安排。”
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令赛门也略吃了一惊:“不是你的安排?我本来还在赞赏这个计划的完美,如果不是你的安排,那这个布局的人就是劲敌了。”
“不错。我原来的计划,跟现在的局势其实有几分相似,只是我的方式却不是这样,我不会用那些牺牲品。那个人,竟布出跟我一样的局,虽然他是用谋杀。看起来,他似乎非常了解风语城堡的一些事情,又会是谁?”
“你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赛门沉吟着道。
“今天来此地的路上,有两个杀手意图刺杀我。”休轻描淡写地道,慢慢睁开眼睛,目中神光内敛,如同深不见底的湖泊,直视着赛门。
“什么?”赛门的眉头微微一皱,随即又淡然一笑:“杀手自然已被你打发了。有什么发现么?”
休注视着赛门片刻,他的神色却没有半点波动,方才轻轻道:“不,意图射杀我的那个人逃掉了。此人膂力奇大,他用的弓箭决非常人能够拉开。我本来截下另一个杀手,正要把他的口供逼出来,却被那个逃掉的人折回来给灭了口。这次我算栽了,竟让他们在我眼皮底下连续杀了三个人,哼!”
赛门深知这一声冷哼所包含的意义,轻笑道:“那个人倒也真了得,竟能从你的手中逃脱。这一回合虽然是他们略占上风,不过我却越来越为他们担心了,激怒你的人最后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吧。”
“说得我那么可怕?”休无奈地叹息一声。
“现在你心中想必已有些眉目了?”赛门故意将话题岔开道。
休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只是道:“你现在跟詹姆斯有多大的生意来往?”
赛门一怔,答道:“大约每年五百万法郎吧。”
“五百万……对现在没落的艾洛瓦家族来说,已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了……”
“艾洛瓦家族真已到了如此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吗?”赛门仿佛难以置信地道。
“艾洛瓦家族这些年一直在走下坡路,内中早已空虚,只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现在还能勉强维持华丽的门面而已。外人难以想象,但不要告诉我你不了解这种情况。以你的老谋深算,若不掌握詹姆斯的状况,知道现在他为了吸引资金而减低税率,正是在他那里大赚一笔的好时机,你又怎么肯在他身上作那么大的投资?”
赛门呵呵一笑:“只不过从你的口中得到证实,我就更有把握了。”
休突然话锋一转:“你可否帮我一个忙?”
赛门闻言吁出一口气:“你总算肯向我开口了。有什么事,尽管说出来,我莫不从命。”
休笑着一字字道:“我要你凭空消失!”
赛门脸色微微一变,眼中神光流转,忽而大笑起来:“好,就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