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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银色耳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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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云圭的时间,是以吃了几顿饭为计量单位。
黑水牢月光从不消失——再笨的人也能知晓,那不是月光。
那可以是阵法,咒术,唯独不是月光。
守牢弟子将全部仇恨压在完整的骨钉酷刑上,每日臭着脸,按时送上一碗白粥,砸到地上一个馒头。
四顿饭。
一天半。
“后天,就要行刑了吗?”钥匙叮叮作响。
晏云圭的目光,大部分都遗落在那一串发旧生锈的钥匙。
守牢弟子扔了馒头头也不回往回走:“真是皆大欢喜!”
他语气愤懑,满满的恨意。
生锈的钥匙,随着他行为的晃动,与其他钥匙磕碰。
晏云圭垂下眼睛,剥掉脏污的皮,放进口中。
冷掉的馒头,品出甘甜。
机械地咀嚼馒头。
瘦削的手腕偶尔一抬,才惊觉腕骨竟如此明显——太瘦了。
晏云圭盯着偶尔跃出恐怖鱼类的黑水。
偶尔泛起涟漪的黑水。
突兀飞出一只黑色纸鹤。
借着鱼类出水的掩饰,不知使了什么法子,飞跃流窜闪电的笼子,落在晏云圭掌心。
晏云圭远远望见守牢弟子没注意这边,他扭过身,背对守牢弟子。
纸鹤落入掌心。
那个少年的嗓音自动浮现在脑海。
懒散。
细听,能听出漠然。
“黑水牢戒备森严,待明日晚酉时守卫松懈,必来相救。”
话音落,纸鹤成灰。
晏云圭乌黑的瞳孔,倒映出摊在掌心的灰屑。
清减的面庞,波澜不惊。
“是来救你的。”
外面巡逻弟子,应该很警惕吧。
好不容易制定的逃脱计划。
怎能半途而废?
需要稳住“管不住嘴的大喇叭”。
以防告知长相、标志性外貌……
后天行刑。
明日相救。
戒备森严。
黑色,红色。
魔族。
是他吗?
可他又如何会与晏云圭有交集?
晏云圭没让疑惑占据太多心神。
他撩起袖子,也不知道是丹药的缘故,还是身体自愈,青紫淤痕渐渐浅淡。
刚穿过来时的有气无力不复。
只是站一小会儿,身体会散架般的难受,心律加快视线模糊。
纸鹤碎掉的灰屑涂满手掌,晏云圭在一条鱼即将窜上笼子的时候,猛地伸出那只涂满灰屑的手。
伸出笼子外。
畅通无阻,黑鱼张开利齿,咬的指尖沁红。
并无雷电。
晏云圭不可自抑地扬起唇角。
魔族,果真法子多。
“明天……”
“后天……”
晏云圭喃喃。
再两顿饭。
也许行刑日将到,也许救援无果。
守牢弟子对晏云圭的态度有所改变,扔馒头不再是砸,改成放进碗里重重砰得一放。
偶尔还哼首小调。
又过了一夜。
自然是以第一顿饭为准。
守牢弟子心情肉眼可见地轻松。
哼着歌端了碗白粥,见到晏云圭清减但平静的面颊瞬间垮下脸,一言不发地重重放下碗就要离开。
只是这一次,晏云圭说话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勾结魔族吗?”
嗓音动听,悠悠慢慢。
雪青衣衫挂在身上,宛如挂在一根竹竿——真的太瘦了,瘦到可怖。
昔日白皙的肤色,泛着病态的苍白,无不宣告命不久矣的虚弱感。
他消瘦的面庞,缀着淡淡的笑意。
与昔日神坛上的云中君别无二致。
却格外——教人愤怒。
这话无往不利。
守牢弟子当即火冒三丈,砰砰砰转过身三下两下走到笼子前,怒目圆睁:“你就没有一丁点悔过之心吗?!”
“悔过之心?”晏云圭好像听到天大的笑话,嘲弄一笑,刻薄讥诮,“我为什么要对蝼蚁一样的人有悔过之心?他们是我害死的吗?是魔族害死的!生得渺茫,死后能拉我下地狱——难道不是他们的荣幸吗?”
“你——你——”守牢弟子怒极,奈何口拙嘴笨,多到数不清的愤怒填于胸膺,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始作俑者傲慢地昂起头,眯起狭长的眼,字字如刀:“他们算什么?生如蝼蚁,死了谁会惦记他们!对宗门无益,修为寸步难进,忙活大半辈子连金丹都修不到——就连你,也只敢在笼子外骂骂都不敢替你的什么叔杀了我!胆小鬼——”
大半话卡在喉咙中。
一双被雷电击中的糙手,恶狠狠地勒紧他脖颈。
守牢弟子目若喷火,双目赤红,不顾铁笼上雷电侵扰,伸出手死死拽住晏云圭,他发着抖,满腔愤怒只有通过这一刻表达:“你懂什么?!你个小人骗子伪君子——你不得好死——”
钥匙声音碰撞。
晏云圭涨红了脸,好似岸上脱水的鱼,声音断断续续,却一点也不示弱:“不、不得好死——先、先死、先死得是、他、他们——”
无与伦比的愤怒冲击着弟子。
下一刻,晏云圭的话,叫愤怒达到巅峰。
“因为我嫉妒——嫉妒嵇浮光啊——嵇浮光是、是个什么、什么东西——”
杀了他——
等不到明天了——
他手下力气骤大,晏云圭隐隐翻起白眼。
王叔弟弟白死了,王叔白死了……这个人该死该死该死!!!
猩红的视野中,他见到即将气绝而死的人,嘴角勾起一丝难受却诡异的笑。
他笑什么?!
分神那一刹,锁链声音哗哗掉下。
眼尾余光中,他见到铁笼厚重的门,开了。
脑海一瞬激灵。
他扯开了嗓子:“快——”
后颈骤然一痛。
守牢弟子瘦弱的身体滑倒在一纤瘦的人身上。
晏云圭牢牢抓紧生锈的钥匙,惊魂未定地扶住弟子缓慢放到地面,手指探到鼻息下,还有气。
缺氧的身体酸痛无力,脖颈处残存窒息感,通红的眼眶激起生理性的泪花,眼尾泪痣宛如凝固的血,他剧烈的咳嗽,咳的生理性泪水沿着消瘦的脸颊滑下。
晏云圭数到十,再数到二十。
才聚起一些力气。
拽起守牢弟子两肩把人拖进铁笼,门一锁。
钥匙捏在手中,守牢弟子随身的匕首也在手中。
最后看一眼铁笼内的食物。
忽的一阵反胃,先前为提供糖分拼命吃掉的馒头被尽数吐掉。
腹部酸胀感喉咙恶心感挥之不去。
手背擦了把嘴角。
晏云圭一言不发跑出连接黑水中央铁笼的长廊,锁好。站在黑水附近,向后一瞧从门里栓住的巨大铁门,深深吸一口氧气,然后,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一举跃入黑水中!
不时泛起涟漪的黑水很快吞没褴褛的雪青衣角。
《求仙》中嵇浮光关进黑水牢中就有写,黑水牢附近有绝灵阵。
这是个大剧情,晏云圭还有记忆。
如果绝灵阵还有效。
不得动用灵力,少年为什么能进来?
魔功?未免太小瞧人魔之间的仇恨。
绝灵阵仅在黑水牢有。
窥探魔气的法术在长生宗三步一小法术,五步一大法术。
基本可以排除。
只剩最后一个——黑水底下有机关。
守牢弟子顶多睡十分钟。
晏云圭在孤儿院,学得杂又乱。初中时有人欺负他,他就用这招,顶多睡十分钟。
最好在五分钟内找到。
在岸上最少耽误一分钟。
晏云圭精神高度绷紧,潜伏在水底,游得飞快,游向少年消失的方向。不时躲避庞大的鱼类,那些鱼类团聚在血腥味附近,恰好晏云圭是个漏血包。
既要留意鱼群的走向,又要寻找半个操场大小的黑水四壁,教他心神难分。
刚躲避一条牙齿犀利的黑鱼。可能下一刻面临比人还大的鲨鱼。
晏云圭水性再好,体力不支,难免疏忽,被鲨鱼咬中胳膊。
殷红的血液浸润在黑水中,吸引数量更为庞大的鱼群,仿佛绵羊闯入狼群。
手足无措的绵羊全神贯注寻找生路。
獠牙锋利的狼群一圈圈逼近。
绵羊没有锋利的狼牙,也没有强于狼群数倍的强大,他所能活动的范围随狼群包围圈的缩小,狭窄到可怜的地步。
临危挥舞着匕首,好像负隅顽抗龇牙咧嘴的羔羊,结局却注定失败。
晏云圭意识渐渐涣散。
胸腔沉重得仿佛灌满了冰。
本就孱弱的身体失去力气。
他需要氧气了……
晏云圭向上浮起。
拳头大小的利齿闪烁寒光,凶猛袭来!
晏云圭瞬间下移。可底下一条半个人大小的黑鱼鱼鳍摆动,冲晏云圭脚下冲来!
它张开的利齿,甚至残存肉碎。
晏云圭飞快向后游动。
密密麻麻的小鱼,等候多时。
“晏云圭跑了!!!快来人啊!!!”撕心裂肺的喊叫声穿过水面,惊雷般震响在晏云圭耳边。
五分钟……
就这么消磨过去了吗?
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
晏云圭只觉得汹涌澎湃的水液涌入喉管涌入鼻腔,挤进耳管。
喉管腥甜。
一连串的泡泡从嘴边溢出。
他溺水了……
上方是鲨鱼。
下方是中等鱼。
唯有后方,是密密麻麻的拇指大小的鱼。
冰冷的躯壳,沉默地后移……
比起鲨鱼一口咬死的利落。
让他选择清醒死亡的折磨吧。
他还想多活一会儿……
他就是这么赖着不想死的人。
万念俱灰合上了眼,后背碰到了坚硬的固体。
耳蜗流出粘稠的液体状。
后背是蚂蚁啃噬的痛感。
挣扎一场,还是难逃一死吗?
荒诞的滑稽潮水一般涌上心头。
他突然想要放肆的笑这可笑又没用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