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7、仇恨 ...
-
海灯死前的痛苦在胸口不断发凉,窒息,痉挛,那把看不见的刀在心脏内不停翻搅。于荧被心脏的剧痛惊醒。
做完寄生虫手术已经快半个月了,于荧头上依然打着网纱,她想起了一切,也认出自己现在所在的地方是红山的兽医院。江宁寸步不离地守在她旁边,和衣而睡。
她冷汗涔涔侧过身,很想摸一摸这个男人的脸,但她刚伸出手,胸口上的军刀就开始拧转,疼得她差点喊出声。江宁是无机物,虽然自然界遍地都是他们的存在,可在城魂世界中,石族比有机物脆弱固执得多,更缺乏创造性。旁人孤立他,质疑他,而他始终默默用自己的方式爱着这个世界。
于荧本来还想多忍一会儿,可是太痛了,她闭上眼,把额头上用来降温的毛巾塞进嘴里,狠狠咬着牙,防止嗓子发出声音。以后她就要告别一切,每天咬着毛巾生活了。
趁夜色正浓,江宁睡得正沉,于荧颤抖着轻手轻脚下了地,设上了城封,瞬间消失在房间,不一会儿病房门悄无声息自动开了,又缓缓关上。
于荧咬着毛巾,一步一停顿,从路上折了一根粗壮的竹子当拐杖。她跌跌撞撞扑向兽医院门口的简易指示地图,看清目的地大致方向,就拄着竹子往山顶的护林员小屋走去。
正在炉上坐水喝的环卫工婆婆看到房门大开,却并没有什么人进来,表情十分困惑,步履蹒跚起身关上了门。终于见到想见的人,于荧忍不住胸口撕心裂肺的疼,摔倒在地上,她的城封也随即碎裂,散在空气中腾起一片透明的星海。
环卫工婆婆佝偻着腰,对来人感到十分意外。她拿短胡萝卜似的枯手擦擦不受控的口水,沧桑的声音饱含着久别的思念和重逢的喜悦:“季雪只让我见你一面,没想到你醒来找的第一个人,竟然是我。”
“我这条命运气不好,但着实硬了些。”于荧把毛巾吐掉,攥进手里,心脏疼得她冷汗直流,全身控制不住哆嗦:“我想起我就是海灯了。你是我死前最后见到的人,我永生难忘。”
“你让少司命恢复了记忆?”蓝风轻的脸上沟壑纵横,已经完全看不出之前英姿飒爽、意气风发的模样。
于荧挣扎地坐起身,蜷缩地靠在门口的柜子旁。她双唇惨白,疼得说话都在颤抖:“我宁愿清醒着痛苦,也不愿意活得稀里糊涂。”
“那你除了痛苦,还得到什么?”看着于荧快被痛苦折磨成沸水里的虾米,蓝风轻无奈。
“你有过后悔的时候吗?”于荧擦了擦被汗浸透的脸,没有正面回答,痛得直抽气:“尤其是当你意识到,屠戮这片大陆时,杀死的第一个人是我。”
蓝风轻扶着桌子颤巍巍坐下,不知怎么回答。自己的永生被家族诅咒反噬时的惊恐还历历在目。当时的她不可置信地把死者翻过来,发现是鱼茔长大后的模样,整个人瞬间崩溃,又哭又笑。
“你知道吗,我想都没想过,跨越无数个文明更迭,我还能见到我的爸妈。”于荧瘫在地上,汗水打湿了衣衫:“你以为全都是陌生人的这个丑陋世界里,说不定就有投生后的家人。”她之前一直纳闷江宁的父母明知道自己不是海灯,为什么始终把她当成亲女儿对待,如今真相大白,她既庆幸江宁费尽心机把她带到家里,又遗憾没能及时喊二老一声爹娘。蓝风轻失去了永生,整个人老态龙钟低垂着头,透明的液体慢慢从脸上划下,于荧以为那是口水,但蓝风轻擦了擦眼睛。
于荧的道理蓝风轻怎能不知道,在石城苟活的每一个夜晚,她都能想起父母那双充满仇恨的眼。自己第一次屠杀大陆文明,便杀了自己转世的父母,尽管他们是出于对侵略者的愤怒,主动伤害的她,那时的她没有受到诅咒的反噬。“你是海灯的时候,是有鱼茔的记忆对吗?”她没有回答于荧,而是想到一个奇怪的角度:“所以我们在斗兽场格斗的时候,你劝我不要找人类复仇。”
看她想通了,于荧苍白到毫无血色的嘴唇止不住的发抖:“是。”
“那你如何知道,杀了海灯,也能唤醒家族诅咒反噬我?”感觉到口水又要流出,蓝风轻无所谓地拿袖子轻轻擦去。
“我承认,去为叶箫挡刀的时候,我有赌的成分。”于荧微微抬头,一串汗水顺着她瘦削的脸颊汇聚成一条小溪,蛇窜进她湿透的领口。她的头发也开始滴水,就像刚从桑拿房出来一样,她调整好坐姿,酸涩的双腿开始发麻:“我赌你杀了海灯诅咒还是有效的……”
“你确实赢了,这是我的最后一世,不会再有来生了。”蓝风轻突然发出一阵比哭还难听的笑声:“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被他护着,藏着,生怕被人类的欲望生吞活剥。”听到蓝风轻说羡慕自己被修泽带在身边,于荧笑得差点呛到:“你是指戴着狗链被栓在床脚,出门只为要挟你替人类卖命,不许见除他之外的任何人,偶尔看他和女伴在床上现场直播?你别高看他,他只爱他自己。”
见蓝风轻没话可说,于荧突然颤抖着向她双膝跪地,而原来的地方已经洇出一片水渍。于荧强撑着剧痛的身体,抬起头对着眼前的族长小心翼翼央求道:“我现在有舍不得的事,还有放不下的人,绝不是为了逃避……”
“忍不住你就去跳楼,去自焚,去磕毒药。”仿佛猜到于荧想做什么,蓝风轻想都没想,直接拒绝。
“你知道的,我办不到……”于荧曾尝试了无数种自杀的方法,都不能如愿,她现在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可以决定族人生死的族长手里。蓝风轻反应这么大,兴许她早不想再过手心染血的生活。于荧只好转变思路,她强忍着军刀在心脏里翻搅的痛苦,颤抖着抚摸蓝风轻沾满尘土的工作鞋:“那你把诅咒给我,我帮你承担反噬,换你自由……”
看到于荧被痛苦折磨的样子,蓝风轻十分感同身受。她们曾在修泽手中以标本的身份参与过相同的实验,她怎能不理解这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崩溃。“你有时候比我还残忍,你对自己比对别人还残忍。”说完,蓝风轻抬腿,把脚从于荧手里挪开。于荧失去支撑趴倒在地,脸上蹭了一层灰:“我就当你在夸我了……”
“蓝蓝,你知不知道,你有时候真的蠢得让人恼火。”蓝风轻摇摇头,一串口水又从嘴里沽涌而出,她轻咳一声,用纸巾擦去脸上的尴尬。
“用我的自由,换你的自由,值得。”于荧捂着胸口重新跪好,衣服已经湿到可以拧出水。
“值个屁。海灯死了,就算我没有屠城,石城照样被别的岛魂侵略屠杀。”蓝风轻不赞同地骂出一句脏话,她站起来,气得双手都在颤抖:“死在我手里,什么叶箫,什么家人,都不会有任何痛苦。而你那么做,活着的人永远都记着历史的痛苦,真的值得吗?”
“但你是司战城魂,被你杀过的所有人,都会如同我现在这般。”于荧松开捂着心脏的手,蓝风轻用来刺杀海灯的军刀赫然出现,发出诡异的蓝光。于荧继续说:“不论在负物质世界,还是重新投生后,杀死它的武器永远刻在灵魂里,成为躯壳潜在的先天性疾病。”
看着于荧胸前的刀,蓝风轻彻底哑口无言,她之前屠城用的皆是修泽给的弹药,仇恨促使她从不好奇被屠戮的生命何去何从。或许曾有城魂告诉她这些灵魂只能投生正物质世界的细胞或分子,可她那时不关心,也不在意,只是觉得这样对待人类,能让她感到自己在为蓝鲸家族的死洗刷仇恨。可现在看来,她一切都想错了,而她唯一一次改换口味,用刀捅杀的人类海灯,居然成为了救赎她罪孽的钥匙。
“这片大陆虽然痴迷过毒品,但不至于罪无可恕,非得斩草除根。如今的它对毒品交易的严厉打击,和自身的强大实力就是最好的证明。”于荧的声音颤抖,却很坚毅:“我们都是死过无数次的人,灵魂脆弱归脆弱,罪恶归罪恶。死掉一个海灯,换你仍然拥有被这片大陆尊重的机会,不亏。”
“你说这么多,不就是为了让我杀了你,结束你的痛苦吗?”蓝风轻冷笑:“我实话告诉你,红山是蓝鲸,也就是我丈夫的坟茔,也是我的坟茔,我们是这里的山神也是守墓人,这里就是我的家。就算你是石城的城魂,你也没有资格逼我做出选择。”
胸前的军刀还在灵魂里翻搅,于荧疼得只听清了前面的内容,她总觉得蓝风轻说的不是真实想法:“蓝鲸被大司命困在红山的负物质世界完成未知的使命,他看不见你,你也看不到他。你守着这坟茔,当真没有别的目的吗?”
蓝风轻张口结舌,没想到于荧疼得睁不开眼,思路却依然清晰,她把嘴里的口水往地上一吐,叹口气:“你知不知道,永生,被多少双眼睛盯着。你知不知道,蓝鲸家族现在只有你我存活于世。你知不知道,只要我还在,人类就会对你忌惮一分,你就有机会平安一分。”听到族长的话,于荧这才知道她的所思所想。蓝风轻尽管风烛残年,心里却还惦记着守护自己的子民,哪怕这所谓的子民已经仅剩于荧一个人。
“我现在这幅德行,估计以后都要这么着,可能哪天就被人趁虚而入杀掉或者忍不住自戕了,需要这忌惮做什么?”又是一阵绞痛,于荧坐不住,索性瘫倒在地,继续蜷缩着发抖。
蓝风轻沉默良久,实在看不下去,伸出一双干枯萝卜似的手把于荧从地上扶起:“你当真,不后悔?”
“这蚀骨的疼,不能白受吧。”于荧眼里腾起一股充满狠劲的光芒,仿佛要和这狗屁命运做一笔占了大便宜的买卖。
蓝风轻慢慢把疼得发抖的于荧扶到床上坐下,她心脏中心的军刀发着暗蓝色的荧光——正是蓝风轻当时从背后刺入海灯身体的那把。她心疼地看着于荧,握住这异时空的刀柄,于荧顿时感觉心脏快要扯开一般,灵魂也仿佛要从躯壳里生剥。
于荧意识昏沉,嘴里轻轻哆嗦出“谢谢”二字,随即把手里的毛巾卷重新塞回嘴里,闭上了眼。蓝风轻将刀慢慢向后拔去,于荧脸上瞬间青筋暴起,裤子哧啦一声被自己抓出五个洞。感觉怀里的人即将昏迷,蓝风轻掐了掐于荧的腰:“忍着别睡,拔完之前昏过去,醒来还得重新拔。我只有一次机会,你别人前威风,人后懦弱。”于荧突然睁开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族长,这东西还能拔出来?!
突然被于荧灼热的眼神震颤,蓝风轻有所动容:“你赌赢了。”话毕,她右手暗聚了力量,红色的荧光如同绽放的花朵慢慢钻进于荧破裂的灵魂中。族长之咒在进入于荧灵魂后变成密密麻麻的双螺旋,深深刻在于荧每一组基因。于荧咬着毛巾,颤抖不止,眼神开始涣散,身体不自觉靠在蓝风轻怀里。蓝风轻刚要开始机械地传递族长之咒,被于荧这么一靠,瞬间犹豫起来。
“你个赌徒,大陆清剿赌博的时候怎么没把你也扫除了。”蓝风轻宠溺地敲敲于荧的额头,随即手里捏了个花形,开始诵读咒语:“蓝鲸家族族长蓝风轻,现将族长之位,传位于家族遗孤蓝蓝,愿……受位之鲸永不可伤害家人……”
其实诅咒只有这么一句,但是蓝风轻不甘心自己只能成为历史洪流中亘古不变的东西。于荧还在撕心裂肺的疼痛中挣扎,她不知道做了变动诅咒是否还能正常运行,也不知道做了改变是否会对自己造成更严重的反噬,但是强烈的好奇心促使她不断在遵循旧制和做出改变之间来回拉扯。等蓝风轻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做补充,诅咒已经慢慢在于荧体内生效。
“除非,家人伤害你……”蓝风轻梦呓一般道。不知想到什么,她突然提高了声音,仿佛专门说给别人听:“永不可协助人类参与战争……”说完她突然压低了声音,在于荧的耳边呢喃:“除非,你是自愿的。”
说完,蓝风轻握紧军刀,猛地将它从于荧体内拔出。于荧昏迷前,深深看了一眼对她微笑的族长,然后便失去了所有知觉,瘫在她柔软的怀里。
来自海灯时空的长刀离开于荧的灵魂,便化成蓝色的齑粉,慢慢消失在石城温暖湿润的空气中。红色的诅咒还不断在蓝蓝身体里流窜爬行,族长的命令将在于荧的每一个细胞里进行宣告,直到这密密麻麻的红色铭文和她全身的血液器官骨骼等单位合二为一。见族长之位已经禅让完毕,蓝风轻略自豪地撑起佝偻的身体,把失去意识的蓝蓝放在床上,细心地给她盖好被子。蓝蓝是她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家人,也是她最珍贵也是最后一件遗物。
走出宿舍,蓝风轻感觉自己从来没有如此轻松过。天光快亮了,她穿戴整齐,拿过扫把,仔仔细细将山林里的所有道路都清扫过,连石头缝隙里的枯叶都被亲手捡起,丢进堆砌在树根的落叶堆,期待来年化作春泥更护花。
失去了赖以生存的诅咒,蓝风轻身形逐渐变得透明。她拿着扫把默默地从山顶,扫到了山脚,最后在浓浓的晨雾中彻底消失不见,只留下一把保经岁月磋磨的扫把依靠着秋桐,静静等待着一天中最早来的一批游客。
浓雾四起的负物质世界中,于荧抱歉地扑进蓝风轻怀里:“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没有诅咒,灵魂就会消散……”
“这东西的性质只有族长知道,不怪你。”蓝风轻的身体如云似雾,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散。她戳戳于荧的脑门,恨铁不成钢地强调:“你给我把命用好,别动不动想死浪费我的牺牲。”
“谢谢你……”于荧除了谢谢,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她紧紧攥着蓝风轻毫无重量与形状的手,不舍得放开。
“谢谢你自己吧。”蓝风轻说完,身边突然出现了蓝鲸的身影。看到蓝鲸将蓝风轻慢慢搂进怀里,同时消失在于荧眼前,她这才知道,原来让她活下来就是大司命安排的特殊任务。蓝风轻身死却形不灭,她的声音飘渺,却充满力量:“我现在是云雾,可以随时随地监视你。但凡你想死我饶不了你,蠢丫头……”
族长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于荧缓缓睁开眼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还是在红山兽医院的病房里,手上输着营养液。唯一不同的是,心脏不疼了。江宁仍然守在床边,抱着电脑工作,她伸出手戳了戳江宁的大腿。
发现于荧苏醒,江宁十分惊喜,把电脑往旁边随便一放,俯身摸了摸她的额头。确认她退烧了,便安心下来。他刚要起身,于荧却拽着自己的领口,慢慢解开一个个扣子。江宁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任由她行动。只见于荧轻轻触摸自己被琉璃填满窟窿的胸膛,皮肤上传来酥酥麻麻的触感,江宁怕自己失态,一把握住于荧的手,温柔地说:“多亏你去找了琉璃,它被填补得很漂亮,在光线底下非常闪耀。”
“我知道我就是海灯了。”于荧伸出另一只手,轻抚江宁略显疲惫的眉眼。听到于荧的话,江宁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大颗大颗的泪珠掉在被子上。于荧的脸色还是有些苍白,被反复折磨的她圆润不再,身上到处都是突起的骨头。她用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擦去江宁脸上的泪痕,嗔怪道:“我之前说了那么多中伤你的话,你情绪倒是稳得很……”
“说反话会把在意的人越推越远,你以后不许再把我推开了。”江宁将于荧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侧过头在轻吻她的手心。
“谢谢你愿意一直收留蓝风轻。”于荧对他微笑。
“你去找她了?”江宁把于荧两只瘦弱的手都裹在他温暖的大掌,温言问道。
于荧点点头:“我和族长聊天过程中,她说我是石城的城魂,这是怎么回事?”
“她说的是真的,石城的正城魂,一直都是你。只是你被时间带走,石城没有实力强劲的城魂,动植物无法安心扎根定居。我作为你的配偶,自然是代替你,履行你的职责。”江宁温柔地调整于荧额头上的网纱位置:“尽管你不用刻意履行职责,但是大家还是公认你才是真正的城魂。石城的生命,都为自己是蓝鲸庇佑的人感到自豪与骄傲。”
“你兢兢业业那么久,不觉得我抢你风头吗?”于荧笑着问。
“我们是一家人,你的骄傲,就是我的骄傲,我的成就,也是你的成就。”江宁说完,在于荧额头留下一吻,于荧幸福地闭上了眼。
“说得好。”病房门突然被人用背顶开,叶箫欢快的声音传来,看到江宁要帮她拿手里的托盘,叶箫却闪开了身:“唉别,不用帮忙,我来就好~”她说着,把托盘上的粥放到病床桌上,给于荧转到身边来。看到于荧一切正常,叶箫也松了一口气:“这下不生我们气了吧?”
“我都想起来啦,自然知道你们是为我好,怕我疼。”在江宁的搀扶下,于荧慢慢坐起来,失笑道:“可是谁叫之前我问你们一个个都不解释,这不怪我。”
“石头现在倒是不怕你疼了,他最怕你去椰城找可可。”叶箫扫了眼江宁,发现他背对她们扣扣子,红透的耳廓却把他的心情暴露得一览无余。
“但可可是姐妹……”于荧下意识回答,突然想到什么,她捏了捏江宁的手:“呃……你吃醋了?”
江宁更加手忙脚乱的扣完扣子,最后发现扣子从第一个就错行了。叶萧见状瞬间大笑,笑到喘不过气来。
看着叶箫毫无顾虑的大笑,于荧在海灯那一世尽管帮她挡住了蓝风轻的刀,叶箫却并没有逃过恶魔们的毒手。敌人将海灯干净清秀的脸庞踩进石城杂草与土灰中,一个侵略者将叶萧一脚踹倒在地,剩下的侵略者发出变态的笑声,将无助的她慢慢包围起来。
当时叶箫也是才刚十几岁的样子,五六个侵略者把她当做开胃菜,在冰天雪地里开始了恶毒的狂欢。侵略者像饿疯了的野兽,扑在叶萧瘦小的身体上,仿佛要把她撕开。更有甚者把尸体僵硬的海灯翻转过来,撕开衣服,看着她被军刀贯穿的躯壳,发出诡异的兴奋尖叫。
海灯的尸体被侵略者拿刺刀游戏一般戳烂,寒冬刺骨的风通过她尚未消失的听觉,将叶萧绝望的哭喊声和恶魔们的嗤嗤狞笑声深深雕刻进逐渐干涸的记忆里。那些令人作呕的声音,在死去的海灯耳边回旋,哀转久绝。不知过了多久,叶箫的灵魂也慢慢从躯壳上剥离。她赤着身躺在尘土飞扬的枯草堆,身上都是破裂的刀口。她的脸血肉模糊,双腿之间汩汩流动的血将还没融化的雪地染成刺眼的红。
那是她从饿殍堆里挖出来,用心呵护长大的小叶子啊……海灯的灵魂在负物质世界无力地挣扎,冷去的躯壳眼中掉出一颗泪,无声地落在地上。不知是不是属于永生人专属的控水能力开始觉醒,当天夜里,石城又下了一场大雪,如同雪白的绒被,轻轻盖在海灯与叶箫满目疮痍的躯壳。
石城外的雪地安静极了,像是为海灯叶箫准备好的天然墓园,可石城内却开始了没日没夜的战火与哭喊。海灯和叶箫像是一篇罪恶日记的序章,被侵略的军队铁骑踩在尘土里。一寸一滴的骨血,都是来者罄竹难书的罪孽。
开学后,于荧偶尔在网上看到,记忆里那场惨绝人寰的战争的始作俑者把主犯当作神一般崇拜,还把自己的罪行称作拯救生命于苦难,于荧气得笑出了声。修泽的人给蓝风轻讲过的话,蓝风轻讲给他们听,他们如今又把同样的话讲给未来的人听。之前鱼茔是鱼肉,为自己分辩,奈何没人听。海灯有成为刀俎的能力,但没时间与人分辩,但现在不同了。
看到于荧好不容易结束了地质院的工作,却还和江宁教授保持密切的联系,徐韬和许妍十分不理解。出于对城魂的保密,于荧始终没有跟任何人提过自己感染寄生虫,和胸前突然插了把刀的事。她不知道怎么跟师兄师姐说明自己和海灯之间的关系,只好随便编了个理由:“咱导师给地质院解决了那么大的麻烦事,江教授现在改得特别好。而且他一路上挺照顾我的,还从农学院那边顺走蔬果给我吃……”
“你跟师姐说实话,江教授有没有威胁你。”看于荧似乎对江教授芳心暗许,许妍有点不放心。徐韬从于荧眼神里看到为难,立马跟于荧摆明立场:“你别怕,只要他敢对你图谋不轨,不管你们之间还有没有合作关系,师兄师姐哪怕抛弃一切也会跟他闹到底。”
师兄师姐毕业在即,于荧太明白他们为了毕业证书付出了多少心血,她十分感动地说:“你们放心吧,江教授没有强迫我。我这次出远门,也是多亏了他的照顾,才能平安回来。”
见于荧并不是一头热血,许妍和徐韬才暂时放心下来,但保险起见,他们还是和温玫报备了一声。温玫在五象城忙完资料对接已经是午夜,收到学生发来的消息,她欣慰地笑了,回复道:“我知道了,我这边也有人在盯着江教授,目前一切正常。”
仅仅过了一个月,于荧已经把江宁的家当成了自己的,不仅心安理得地霸占原属于江宁的主卧,还让他帮她写组会论文的手写版。江宁一开始没反应过来:“温玫不是说必须手写么?”于荧见怪不怪道:“是必须手写,但没说必须是本人手写。你现在又没啥事,你之前那么使唤我,我也该使唤使唤你了。”每次于荧搬出这个借口,江宁总是理亏,无法拒绝,他长叹一口气,默默抄写于荧的论文。
于荧坐在书房闲着翻阅资料,看到地图上那串长得像一条青虫的岛屿,喃喃自语起来:“群岛……多火山地震……爱好捕鲸……”写完论文洗好车厘子的江宁看到于荧站在世界地图旁自言自语,心里有种不详的预感:“你要干嘛?”
“我想去给它们那儿的火山松松筋骨。”于荧眼里似乎有跳跃的火光。
“仇自然要报,但人类的矛盾,还是要人类自己解决。”江宁知道于荧在想什么,他语重心长地把于荧圈进怀里,轻抚她的背:“如果永生介入了人类的矛盾,那么这颗星星的时间树,就无法得到自我生长的力量。”于荧把头埋进江宁的胸膛,脸色黑得可怕。
“你既然想报复,就用你的专业知识,让更多的人知道事实,不要遗忘历史,直到侵略者亲口承认自己犯下的错。”江宁紧紧抱着她,安抚她的情绪。他此时无比佩服黄夏,于荧恢复记忆后要干什么都预估得十分精准。
时间不知不觉来到年底,12月13日这天,以捕鲸为爱好的岛魂家里的火山毫无预兆地冒烟。江宁赶回家里的时候,正看到于荧顶着浮肿的脑袋,检查双眼是否还正常,而她手臂注射过定位器的地方血肉模糊,渗出发蓝的猩红血液。
“唉……你这头鲸,真犟啊。”江宁看着无所畏惧的于荧,无奈地拿过她皮开肉绽的胳膊替她擦药。自从她苏醒,每个月13号,于荧都会找各种借口设起城封,企图从入海大江里偷渡到太平洋,可次次都被申城城魂江户及时拦截,遣送回家。江宁以为于荧会消停下来,直到今天文花雨告诉他于荧的定位器被她自己咬掉了。
于荧的脸肿成馒头,两只眼睛都睁不开了。她含糊不清地说:“我现在相信欣子了,光凭我的脑壳,是撞不断一座基底深厚的山的。”
“京上要见你。”江宁帮于荧包扎好手臂上的伤后,严肃地说。
黄夏拍拍江宁肩膀,从他身后走了出来。看到于荧鼻青脸肿的样子,从江宁手上拿过冰袋,轻轻按在于荧红肿的额头:“哎呦,被蜜蜂蛰成这样啊……”
听到黄夏没头没尾的话,于荧茫然地冲他眨巴眼。发现京上并没有要怪罪她的意思,于荧反应了过来,接住了台阶:“我想吃的东西,哪怕再难也要在太阳落山前搞到手。”
“有那么好吃吗?”黄夏眼里笑意盈盈,宠溺地看着这个心思单纯的丫头。
“嗯,超过瘾。”于荧的脊背挺得老直,见到黄夏摇头,她试探道:“蜜蜂和您告状啦?”
“这蜜蜂早以前仗着自己飞得快还有毒,不知道蛰伤了多少人。”黄夏不置可否,但话里有话:“如今它们的蜂蜜被吃,它们应该明白强中自有强中手,今后它们肯定不敢再随便伤人了。”
“我以为您是来教训我的……”于荧见京上仍然宠爱着自己,心虚地摸摸鼻子。
“蜂蜜已经进你肚子里了,我教不教训还有意义吗?这一脑袋、一胳膊的伤又不在我身上,我不疼,你疼。”黄夏不气反笑,对于荧十分无奈。
“这些没什么,吃饱喝足心情就是好。”于荧摇头晃脑,丝毫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以后想吃啥,告诉江宁,他要是敢有一丝怠慢,我饶不了他。”黄夏用慈爱的神情扫了眼旁边谨慎的江宁,对方收到京上给的信号,不敢有任何怨言。
看到江宁十分害怕黄夏,于荧虽然不明就里,还是像对待父亲一样跟黄夏撒娇道:“有您给我撑腰,他肯定不敢。”
江宁低眉,像是给黄夏承诺一般:“没有下一次了。”听罢,黄夏给江宁示意,江宁立马接过冰袋,继续给于荧敷着,语气轻松了一些:“这下可以安安心心养伤了吧?”
“黄老师你知道吗?我吃蜂蜜的时候,还遇到好多同类。他们有的将蜜蜂调虎离山,有的给我检查防护服,还有拿火把的遇见蜜蜂就烧。”于荧不接茬,反而眉飞色舞地向黄夏描述当时的场面:“找到蜂蜜后我挖了一大块,他们分了剩下的,可惜蜂巢太大了,否则多少连吃带拿打包带回来给您尝尝。”
黄夏哭笑不得,宠溺地摇摇头:“你啊你……”江宁也苦笑,将冰袋拿开翻了个面:“还疼吗?”于荧认真地感受了半天,笃定地摇摇头。
待于荧睡着,黄夏把江宁带到院子里,神情严肃:“这一次是平过去了,那下一次呢?”
“是我的问题。”江宁态度谦卑,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
黄夏见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斜了他一眼:“你们什么进度?”
“已经复合了,我们……”江宁还没说完,就被黄夏打断:“太慢了。一个无欲无求,还有仇恨的永生者,是很可怕的存在。既然两情相悦,就不要拖拖拉拉,哪怕把我搬出来,也可以。”
黄夏走后,江宁权衡了很久,最终下定决心,亲手撕开了自己的皮肤。他做不了出卖良心的事,那就利用自己给于荧上一节课好了。只要于荧的心扑在他身上,不再对复仇投入太多精力,就不会被别有用心的政客或是军队诱骗,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来。只要结果是一样的,他愿意为了于荧付出一切。
撞完火山的于荧没几天就恢复了往常的模样,她恢复健康的那天,发现江宁不见了。叶萧,沈甜她们对江宁的去向毫不知情,新城魂文花雨却露出了为难的表情。于荧看着纠结的玛瑙球,心里涌上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怎么了?”
文花雨新官上任,不敢乱说话,急得满头大汗,映出了眉间羽片一样的玛瑙纹。
于荧疯了一样穿过石城城魂工作室的连廊,推开自己第一次在石城住的地方,江宁浑身是血,整个身子倒在地上,旁边是碎了一地的青瓷茶壶,将他的紫色长衫浸透成好像刚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
于荧冲过去,在江宁身边半蹲下,手不知道往哪放。她想把他抱在怀里,却怕弄疼他,她无助地哭了起来:“为什么会这样……”
江宁冲于荧不好意思地笑笑,咧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文花雨可真不仗义……”于荧小心翼翼把江宁脸上的血渍擦干净,发现江宁身上脸上几乎没有一处好地。她不禁感到后怕:“这是……京上做的?”江宁连忙按住她的手,纠正道:“是我的错。”
“为什么?事情是我做的,为什么京上要罚你??”于荧不明白。
“你知道吗?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头拥有人形的蓝鲸,也是拥有绝对屠城力量的智慧动物,你的定位器别的大陆也是可以收到信号的。”江宁说道。
于荧不服:“定位器被食人鱼咬走了不合理吗?”
“你始终搞混了一件事。我们的敌人始终是发动侵略的人,是做过错事还企图篡改历史的人。你师出无名,无故去撞火山,刺激地震与海啸,这会让原本就不支持战争,只想好好生活的生命同样死去,这本质上和发动战争没有区别。”江宁紧紧握住于荧的手,希望自己的话说得更明白一些:“黄夏始终坚持让人类自己去解决自己的矛盾,不愿意让人类控制城魂去达到自己的目的。这次找补的理由很合理,但只要你还不明白,就不断会有人因为你的行为失去生命,这是所有人都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这是黄夏没有和她说过的话,于荧呆愣在原地,握着江宁满是血痕的手,轻轻发抖。江宁见她听进去了,继续说:“我们总有一天会让做错事的人,直面并承认自己的错误。但不论是否强大,我们都不做他们那样的人。”
“我懂了,江宁,我记住了……”于荧擦擦眼泪,深知自己错得离谱。
“放心吧,那边没有伤亡,京上没有深究。这个世界一定不会成为第二个修泽文明。”江宁伸出手,轻抚于荧哭红的双眼。
“那你怎么办……”于荧想握住江宁的手,却担心弄疼他,她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我没事,只是看着可怖。你能帮我倒杯水吗?我使不上力。”江宁对她温柔地笑。于荧从桌上拿过备用茶壶,倒了多半杯水,轻轻喂给江宁。江宁喝完,于荧拥着他,慢慢挪回小床。她又问文花雨要来一身干净的衣服,一盆清水和一块干净的毛巾,将江宁的血衣褪了,发现龟裂纹几乎布满江宁全身,有一条直接贯穿了面部,里面不断渗出细密的血珠。于荧抽泣着,深深地懊悔与自责,小心将江宁的身体一寸一寸擦净。江宁忍着痛,让于荧帮忙缠了纱布,换了干净的衣服。于荧不发一言收拾了床上地下各种杂物碎片,坐回床边,看着江宁眼圈发红。
“不哭。我好的很快的。”江宁捏捏于荧的手,示意自己没事。
于荧心有余悸:“你会碎掉吗?”
“不会,只是皮肉伤,有琉璃给的火种,好了也不会留下疤痕,这只是京上象征性的教训而已。”既然黄夏说可以拿他当借口,那江宁就好好借题发挥一下:“傻姑娘,强大,才是避免再次发生屠城的根本方法。强大,意味着你原本没有抵抗伤害的能力,现在可以保护自己和家人了。同时也意味着你拥有发动战争的能力,现在却可以为了让更多人过得平安幸福,而选择不发动。我们学会强大,从来都是为了可以让所有生命,有权利、有尊严、自由地、平等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是啊,她一时冲动,虽然无人伤亡,却让她未来的丈夫承担了责任。那如果真的因为她,大陆之间爆发了战争,又是谁的父亲、丈夫、儿子流血甚至牺牲呢?又是谁的母亲、妻子、女儿成为叶萧、蓝风轻呢?她无比后怕,如果那座山没有那么坚硬,如果自己脑袋没有那么脆弱,现在的她又是谁,另一个蓝风轻吗?
于荧轻轻躺在江宁身边,看到江宁脸上的裂缝延伸到了脖颈,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出了这么多事情,江宁还因为她受了一身伤。于荧只好一边照顾江宁,一边回红山继续培训人工降雨。
“你这不出手是不出手,一出手吓死个人。”听说了于荧最近的所作所为,杨姿对她更是倾囊相授:“既然身怀绝技更得练技巧,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量,早晚有一天你会被它所控制。”
沈甜说,季雪的控水是天织手把手教的,没想到天织身体死去,灵魂只陪着鱼茔玩,看来不论是动物还是植物,本质上都是爱玩的。有时候于荧学烦了,忍不住抱怨:“凭什么只有我需要学,东极星呢?西极星呢?凭什么就抓着我一个南极星不放。”
杨姿用棉签往手心里沾了一滴水,朝水滴吹了一口气,这颗水珠变成了跳舞的水雾。水雾一会儿变成四散的雪片,一会儿变成聚拢的冰雕仓鼠:“东极星只要喝水晒太阳就能创造生命所需要的养分和水分,西极星负责维护海洋内部的生态循环,这些控水的基本本领都是与生俱来的。”
助教沈甜手指随意点了一下桌上盛满水的碗,里面的液体瞬间凝固,变成了冰坨,随意一挥手,冰坨又恢复成一碗无色透明的液体。看到大家都游刃有余地控制水变成固液气体,于荧气得心脏砰砰直跳,但说不出话来反驳。谁叫她闭关锁岛一直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技不如人只能下苦功,于是她又默默回头,重新开始练习在不弄破碗的前提下把里面的水凝成固体冰。
经过系统的培训,于荧的业务越来越熟练,沈甜和杨姿对于荧终于放心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