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卷星舒》》琨城

38、金缨戟⑧

　　月未残，人未归。夜已深，人已眠。
　　他默然扔下厚重的长袍，把里面保暖的衣物尽数脱去，仅留下一件素色单衣，他走到水潭前，脱去脚上的布履，光脚踏在水潭四周冰冷的石头上，他绕着水潭走了一圈接着一圈，任凭脚下冰冷的青石刺痛他的脚。
　　直到他的脚被冻得再也感觉不到冰冷，他才缓缓停了下来。
　　身旁的水潭透着可见的寒气，碧色的潭水里月影婆娑，夜色和月光分庭抗礼，稍时还是月光占了优势，把昏沉的夜打碎了。这座水潭从文府建成就有，里面不养鱼，只有一池齐腰的潭水，因为这水潭，是留给三妹的。
　　“二弟生前，应该也望见了这轮圆月吧？”文仲寻赤脚站在水潭边，远眺天穹，一轮皎洁的圆月正当夜空，周围的星子被比得早已失去了光彩。
　　他闭上眼，默不作声地将身体浸入冰冷的潭水中，就算脚已然冻麻，身体还是被潭水的恶寒深深刺痛，他艰难地睁开眼，强作淡定地走到了水潭的中央。水潭的冰冷也压制不住他内心的怒火，他心里暗暗下定决心，要将京上的所有镜主赶尽杀绝！
　　“二弟，三妹，我马上就会穿上龙袍，为你们报仇！”
　　文家祖籍不在京上，而在京上郊外附近一个叫荞麦乡的村子里。
　　文家三兄妹一直相依为命，父母早逝，只给他们留下了一块地和一头牛，他们喜欢牵着家里的黄牛到田野里，自由自在地在田野里嬉闹。三妹从小就长得出挑，生得一副美人胚子，她总是被调皮的哥哥们放到黄牛的背上，她下不来，所以就在腰间备了一根狗尾巴草，在背上的时候就那狗尾巴草逗黄牛开心。
　　他们最喜欢春风的味道，酥酥得带着花香和泥土的气息，荞麦乡很小，却被他们玩得像一片世外桃源，无忧无虑地有着无穷的乐趣。
　　逐渐长大，文家兄弟和农村往常的男子一样，成了靠田吃饭的农民，三妹有时会来帮忙，但大部分时间还是待在家里织布做饭。
　　“三妹，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都快超过娘了。”文仲寻劳作回来饿极，不停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眼尖地抢在文约由之前用筷子按住了最后一口青菜。
　　“哪有大哥说得这么好，我只是随便做做的，比娘做的还差得远呢。”三妹害羞地露出恬静的笑容，乖巧地小口拨着米饭。
　　“就是很好啊，三妹你不用谦虚，你本来就有这样的本事，说不定京上里的那些厨子都比不过你嘞。”文约由虽然慢了一步，但硬是把那口青菜按了下来，没让文仲寻轻易得逞，“三妹菜做得这么好，人长得又好看，将来不知道让哪个男人吃了便宜。”
　　“二哥你说什么呢，怎么现在就说这个！”三妹的脸蹭地红了起来，她用碗把脸遮住，害羞地往嘴里拨着米饭，她本来碗里的饭就不多，这样一扒拉，碗里的米饭很快就吃完了，她红润不退反增，羞怯地收拾掉碗筷，匆匆跑进了自己的卧房。
　　“文约由，看你干的好事！”文仲寻严肃地盯着文约由，厉声低吼道。
　　“好啦，我不该说这种话。”他抬起手，不情愿地朝文仲寻作了一揖。
　　“三妹，二哥玩笑话说过分了，你不要生气啊！”他朝三妹的房间喊了一声。
　　但当他的筷子刚刚离开青菜，文仲寻就立马夹起最后的那口青菜，吸溜一声把青菜滑进了自己的嘴里，美滋滋地细嚼慢咽起来。
　　“好啊你大哥，太过分了，三妹，明天的青菜可都是我的！”文约由看着文仲寻咂咂嘴吃完饭的可气模样，闷头扒拉完碗里的饭，不甘地朝三妹的房间喊道。
　　突如其来，奸臣唆使，韩夜暴政。
　　蛮横的兵马强行闯入了荞麦乡，掳走了村里所有的男丁。
　　三妹一路追着文仲寻和文约由进了京上，她没法进宫，但在路上听说了端王正在选妃的消息，她想也没想，一股脑扎进了选妃的队列，进了宫。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三妹很快靠着美貌和运气成了韩夜的宠妃，她的处处忍让让韩夜颇为喜欢，所以成日整夜地摘她的牌子，来她的宫里欺负她，以此为乐。三妹从来不提任何的要求，更是让韩夜忍不住塞了许多金银给她，直到那一日……
　　“端王殿下，今天有谁惹您不高兴吗？”三妹温柔地替韩夜捏肩，言语里强装作亲切和善，她总是躲着韩夜的目光，生怕被他抓走了魂魄。
　　“今天没有，可喜可贺。”韩夜惬意地享受着，分外满足。
　　“那端王殿下高兴，能不能答应臣妾一个请求？”三妹还是有些害怕。
　　“你先说，朕听听看。”
　　“当初臣妾的兄长被抓去做了壮丁，臣妾想让端王殿下放了他们，如果要是能让他们进学堂读书，谋个一官半职来，臣妾就死而无憾了。”
　　“噢，这样啊？”韩夜故意停了一会儿，弄得三妹整个人都提了起来，屏住呼吸等着韩夜的答复，“爱妃，你想救你的兄长怎么不早和朕说！他们怎么说，也是朕的小舅子，明天朕就放了他们，请师傅来给他们教授学业，放心了吧？”
　　“多谢端王殿下！多谢端王殿下！”三妹松了口气，连忙跑到韩夜面前磕头。
　　“诶诶诶，爱妃别着急啊，这要求都还没说完呢。”韩夜不明含义地笑了笑。
　　“啊？臣妾不知……”
　　“不是说要一官半职吗，朕现在也给他定了，小舅子喜欢什么？”
　　“大哥好像喜欢朝政，二哥……喜欢兵马。”
　　“那大哥就让他辅佐我，当墨守国的丞相；二哥喜欢兵马，那就当个军师吧。”韩夜随口就把两个重要的官位给抛了出去，弄得三妹觉得不太真实。
　　“端王殿下使不得，他们只是寻常百姓，哪里配得上这么大的官位？”
　　“什么配不配的，他们是朕的小舅子，当什么都配得上！好了，爱妃不要再和朕争了，就这样决定了，朕先把位子给他们留着，等他们学成归来，自然就配上了。”韩夜起身扶起了三妹，一把抱起她到了床边。
　　“天色不早了，臣妾服侍端王就寝。”三妹立刻会意，和韩夜爬上了床，她苦笑着放下帷幔，心里大概放下了一块大石，她依偎着韩夜的身体，艰难地睡去。
　　多年后，文仲寻文约由学成归来，顺理成章成了墨守国的丞相和军师。然而始料未及的是，当他们终于有机会去探望三妹时，她却早已病入膏肓了，她心里满腹苦楚，却一字一句都不向他们透露，只是默默地流着眼泪，笑着看着他们。
　　“大哥，我很高兴，我这一辈子值了，你和二哥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三妹僵硬地躺在床上，手脚无法动弹，含笑看着文家兄弟担忧的眼神，两行泪骤然滑落，“大哥二哥别担心，只要原谅三妹以后没办法给你们做青菜，就行了……”
　　经多方打听，才知道她每日装作顺从韩夜，韩夜不在时成天以泪洗面，郁郁成了疾。
　　没过几天，三妹无药可医，因病去世了。
　　三妹离世前，韩夜已经很久没来看她了，连送她最后一程，他也觉着晦气，离三妹的寝宫远远的，又爬上了别的妃嫔的温床。
　　“都是那个昏君，要不是他，三妹也不会死了！”文仲寻身体被潭水泡得冰冷，却还是压抑不住心头的怒火，振起双臂愤愤地拍打着水面，溅起一阵水花，“还有二弟，惨死在了边疆，妖女、长颀，我不会放过你们的！”
　　“这潭水这么冷，恐怕还不及二弟三妹走时心里的万分之一。”他不甘地拍起水潭冰冷的水花，咬牙切齿在心里痛骂，却突然满脸愁容地安静下来，他待了一会儿，皱着眉头爬上了水潭，捡起衣物，默不作声地走回自己的卧房。
　　夜色更深，清冷的月光洒落满院，孤冷的秋风似拦路的恶贼，在夹藏着寒气的秋夜里愈发猖獗，吹落了所剩无几的几片黄叶，萧萧的叶片伴卷诡谲的风，落入了冰冷的寒潭中，文府外，打更人幽怨地敲着小锣，念诵着小调，凝着秋色打响了战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