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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不信人间有白头(一) ...

  •   陆宴睁开眼,好像睡了几日几年,他困在一片茫茫混沌之中,伸手不见五指。倏而嗅到不知名的异香,冷冽而沁人。周围仿佛有龙吟虎啸,有山鸟轻吟,有潺潺流水,声音在三五步之外流淌着,树叶婆娑,风声水声虫鸣声,声声入耳。
      他眼前黑漆漆一片,而耳畔却像是置身在山林之中。
      隐隐约约之中听见从远处传来人声,那声音稚嫩清脆,以致雌雄莫辩。
      “拜见神君”
      好熟悉的声音。
      “你身上,有些故人的气息。”
      另一个声音过了许久才开口,语速极慢,那声音更加熟悉。
      说话的明显是个男子,声音低醇好听,与身后潺潺的水声相和相应,带着极深的莫名的威严,仅仅只听见声音,竟让人忍不住想要低首跪拜。
      “人,你该去求女娲。”男人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平淡至极。
      “扶桑非人非妖,为天道所不容,神君掌管天下山川,望神君宽厚,赐我容身之所。”
      那个稚嫩的声音连忙答道,陆宴猜想他(她)此时大概伏在男子脚下跪拜,因为声音从地上传来,听起来极为诚恳。
      “你可见过本君?”被称作神君的人答非所问。
      “不曾见过大神,但我见过神君的故人。”
      “故人?”神君又顿了顿,像是在沉思,“我不记得什么故人。”
      “那神君又为何称我身上有故人之气息?”
      神君像是苦恼了一会,“只是有几分熟悉罢了”。
      “本君活了千万年,我若记得,才是有怪。”他语气轻松了些,大约是被眼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逗乐了。
      “你说见过本君的故人,在哪?”神君又问。
      地上的人这回沉默了一会,神君也不恼,极有耐心地等着。
      “死啦,早就死啦,是个凡人。”
      神君又思索了一会,慢悠悠地开口说道,“凡人寿数弹指一瞬,短浅至极,本君大概早就忘啦,”
      “神君的故人是我见过最傻的凡人。”
      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像是低声呢喃。

      陆宴静静听着他们两打哑谜似的交流着“故人”的话题,他倒觉得那看不见面孔的两人,兴许和他也是故人,因为他们的声音竟然有些熟悉。
      正这样想着,眼前骤然出现一团光晕,荡涤开了浓浓的墨色,光团一点一点变得清晰,耳边两人的说话声也扭曲了起来,他听见那个声音好听的神君用着轻挑地语气道:
      “求本君,不如去求菩萨。”
      “……”
      陆宴睁开眼时,竟果真见到了菩萨。
      眼前还很模糊,他仰躺在地上,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阴暗潮湿的屋子里。屋顶比一般人家的屋顶要高些,还能看见两根横着的大梁,几根柱子顶着,柱子上红漆剥落,霉烂严重。空气中飘散着灰尘,四周静的出奇,连雨声都没有,称得上是寂静无声。
      陆宴吃力地撑起上身坐起来,身上盖着的外袍落了下来,乍一起身,他有些头晕,眼前黑了一瞬。陆宴有些疲倦的闭了闭眼,回想起昏迷前的景象,溺水的窒息感又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眼前又浮现出江淮那张似笑非笑的脸,黑云,骤雨,百姓,小船,红衣,一个个画面争先在他脑海中闪过。
      他复又睁开眼,赫然映入眼中的是一尊菩萨像。
      菩萨的身子盘膝坐在佛坛上,身上结着蛛网,颜色暗淡,脑袋居然被人整齐削去,弃置在地上,慈悲的脸孔上有一条长长的裂隙。断首与脖子的连接处不知是用什么切下的,极为平直整齐,而在那光秃秃的脖子上,坐了一个红衣裳的姑娘。
      姑娘红唇雪腮,见他醒了,微微抬起下巴,朝他露出一个极为明艳的笑,只是她以一个“大逆不道”的姿态坐在菩萨的脖子上,那笑容便些多了一些狂妄的意味。
      断首的菩萨像是刻意为她准备的座椅,她气定神闲地坐在上面,好像藐视了万物。
      她用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看着他,幽暗得深不见底。

      陆宴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心里忽然想念句“阿弥陀佛”,不知是为了身首异处的菩萨,还是为了那个美的惊人的女子。
      “好久不见了,殿下。”姑娘迅速敛起浑身的气势,眯着一双眼笑得有些狡黠,像只小小的狐狸,如果不是刚刚看见了她那双眸子,看见她那个近乎不可一世的气势,只怕任谁看来都只会觉得这是个明丽娇俏的小娘子。
      “你怎么会在这里?”陆宴攥紧了手中的衣裳,下意识地有些戒备。
      “哎?怎么这样问呢?”姜顽笑容更深,悬在空中的双腿前后开心地荡了两下。“我当然是来找殿下的。”
      听见这个称呼,陆宴本能的皱了眉,他凝神望着姜顽,眯了眯眼,心里飞快地思索着她这番话的真实性。若是平时,他大概还会在面上做出一番谦和内敛的模样,可是经历今天这些事,他是在累极,也实在没力气再去伪装,竟是将心里的情绪原原本本显露出来,连他都说不清,上次这样不加掩饰是在什么时候了。
      假如现在坐在他面前的是别的什么人,这些话他断然不会相信,可现在他面前的是姜顽,一个来历不明,似乎都不能用常理解释的女人,他实在想不出姜顽会有什么别的目的,更何况这姑娘做事向来奇怪,他也想不到自己到底对她有何利可图。
      “你救了我?”他不自然地放松了警惕,语气也松散了许多。
      “当然”姜顽依旧笑眯眯的,“你差一点就要去阴间见阎王啦。”
      “我最讨厌水鬼,湿漉漉的招人嫌。”说罢,她又冲着陆宴笑了笑,“还好我救了你。”
      陆宴敛眉,长长的睫毛笼住眸子,在眼下落下一个弯弯的弧影,让人瞧不清他的神情。
      他眉宇间隐者淡淡的厌弃,只不过那厌弃不是对着姜顽,而是为了他自己。他忽然发现自己置身这个破庙,就像是个与世隔绝的避风港,供他喘息,他大可以放松了警惕,好好休息一番。
      而这个避风港,竟是姜顽给他的。不知何时,他竟然已经将这个姑娘划分在了可以信任的阵营里。
      他走在官场污浊中,四周皆是不怀好意,包含祸心的眼睛,他习惯了随时戒备,习惯了保持警惕,世人皆会说谎,与他称好的人皆因他有利可图。越是看着普通寻常的人,就越让人不可放松,可姜顽不寻常的过了头,他反而无法怀疑。
      他也说不上来这种感觉,像是深深的疲惫,为自己的面目可憎浑身是刺而深深厌弃,深深挫败。
      “你怎么会来这里?”
      你怎么会来江南,怎么会进祁江,怎么会恰好救我?

      姜顽也不回答,笑眯眯的望着他,两条腿晃了晃,一双玉足暴露在空气里。
      陆宴也不再问,两人就这样沉默着,直到陆宴又睡了过去。
      梦里又是一片混沌,他惊奇地发现脚下出现了石阶,石阶只他脚下的一截显露出来,剩下的部分仍隐在混沌之中。
      陆宴犹豫了一瞬,抬脚走上了石阶,不知走了多远,他好像并不觉得累,耳畔又出现了潺潺的流水声,清脆如珠玉落盘。越向前,声音就越明显,渐渐地他又听见了说话声,陆宴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人声越来越清晰了,他干脆停下了脚步,闭眼凝神听着。
      “你的味道,更像本君的故人了。”说话的还是那个被称为“神君”的男人,声音低醇威严。
      “多谢神君收留,我已修成,即日便可下界轮回。”另一个声音不再稚嫩,也不再雌雄莫辩,此时倒是显露出了女性声线的特点。
      “你竟修成了人,真是奇妙。”神君语气轻松,像是有些惊奇。
      “神君谬赞。昆仑仙境有神君坐镇,仙气充盈,小人不过修炼六十日,便已修成人。”语气里多了几分隐隐的兴奋。
      “天上一日,地下一年,你在我昆仑境呆了六十日,人间便已过了六十年了,日后你当如何?”
      “我既已成人,自然要入轮回。”女子似乎欲言又止,语气有些犹豫。
      “但说无妨”神君些许散漫地开了口。
      “某斗胆问神君,神君为何下凡?”
      神君笑了,“本君活了千万年,与山川齐寿,山川便是我的身躯,故而我观这世间壮丽风景都太过无趣,只好日复一日沉睡。”
      “本君听闻天庭里的神仙,若要成神,便要渡情劫,可本君自洪荒时代降生,生来便是神,这种情感,本君从未体会过。”
      “生来是神,太过寂寞。”神君的嗓音变得不再那样轻快,那份落寂,浓的甚至感染了静静聆听的陆宴,似乎这一方天地间都只剩下这份化不开的寂寥。
      “所以神君下凡,只是为了解闷,只是为了体会一回吗?”扶桑的声音有些颤抖,音色尖锐起来。
      “神君凡寿一尽,回归神位,连记忆也像垃圾一样被神君舍弃。”
      “可吾之故人只是一个凡人,做不到像神君一样果决,一样的冷心冷情,因为神君消磨寂寞的把戏,至今被困在轮回之外,不得解脱。”
      扶桑又变了语气,一字一顿,凄厉质问道:“神的慈悲,便是如此吗?”
      空气一下子紧绷了,陆宴更加屏气凝神听着,只觉得有些剑拔弩张的意味,这位神君大抵要动怒了吧。
      半晌,陆宴听见神君开了口,出乎意料地很是平淡:“罢了,我睡了太久,睡得没了脾气。”
      他也不再自称“本君”,声音里多了深深的疲倦。
      “人,你走罢。”
      神君说完这句话,声音便戛然而止,那话像是对陆宴说的一般,将他从混沌中抛掷出来,他的梦境又开始涣散,隐约听见有人在唤他。

      “殿下,殿下……”
      浑身的感官都在意识恢复的一瞬间重回身体,他喘着气,胸口起伏着,姜顽就坐在他的跟前,眉头紧锁地瞧着他。
      姜顽伸出一只手,探了探他的额头,那手冰凉彻骨,不像是正常人该有的体温。陆宴经不住打了个寒噤,睫毛颤了颤,姜顽置若未闻,自顾自地说道。
      “可是病了么……”
      陆宴敛着眸子避了避,面无表情地扶开她的手,“大概是吧。”
      姜顽看了看落下的手,做出一副深深受伤的神情,“怎么这样绝情……”
      陆宴也不理她爱演戏的毛病,很是娴熟地朝她翻了个白眼,一想到自己如今受制于这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心下有些懊恼,双颊不觉微微鼓起。
      一旁的姜顽嘤嘤假哭,一副怨妇的模样,又不时抬起眼睛,用一双狡黠的双眸打量着陆宴,瞧他这幅样子心中也是一乐,继而放下了衣袖。
      陆宴微微皱眉闭目靠在柱子上,发髻散了,衣袍也皱巴巴的几乎看不出原样,可偏偏是这一副落魄的模样又给他增添了几分颓废的美感,他生的极好,骨相皮相皆是万里挑一,却不是阴柔艳丽的美,相反,陆宴的容貌和他的性子一样,生的极浅。
      唇薄并不锋利,眉毛微挑又并不浓粗,鼻梁挺,鼻尖直而不翘,眉骨并不格外突出却生的恰如其分的好,那一双眸子,眼皮很薄,眼角微垂,他的左颊上有一颗小小的痣,落在鲜有瑕疵的面庞上,位置又拿捏的极好,所以说陆宴这张脸从眉毛到鼻子,甚至是一颗痣,都是精致的。
      其实他这样的容貌看着很难让人亲近,生的并不是张扬而极富攻击性,眉宇间却皆是疏离寡淡。他不说话时便有一股子冷劲,将他与四周隔绝开来。
      这人容貌颇冷,举止也不与人亲近,内心里倒是热得很。
      姜顽看着,面色静了下来。
      此刻已是黄昏,夕阳昏黄的余晖从西侧的窗子里洒落进来,被破烂的窗柩剪成一片一片碎裂的光晕,陆宴倚柱而坐,那光恰好从他左侧照进来,一缕一缕的光线皆落在他的身旁,空气里漂浮的微尘,和他侧脸上细微的绒毛皆瞧的一清二楚,陆宴闭着眼,睫毛卷翘,他像是感觉到了什么,面色也柔和起来,而光晕又将他的柔色不断放大,放大,竟有了些缱绻的倦态。
      姜顽就坐在他身边,心里思绪如潮,良久,她无声的低头笑了,挪开了目光。一身红衣似火一样热烈,而她笑的又是那样寂寞。
      她抬起右手,悬在了空中,伸出一只食指,在空气中仔细描摹着,他的唇他的眼,每一寸轮廓都由她亲手勾勒,小心翼翼,唇角却止不住的翘起,她静静瞧着他,隔着数寸的距离,隔着生与死的距离,虔诚地描画。
      天终于是暗了,陆宴缩了缩身子,他觉得有些饿,不着痕迹地悄悄看了姜顽一眼,识趣的闭了嘴。谁知这女鬼会不会也饿了,抓他来吃。
      “离我这么远做什么,怕我吃了你?”少女声音清澈,嗤了一声。
      陆宴别开脸不理她的调戏,只是耳尖微微泛红。
      他还是识时务的,现在自己不知坐在哪个深山老林的破庙里,怕是还得倚仗这个不着调的女鬼。
      他们栖身的破庙置于深山之中,风声呼啸,卷着树叶的沙沙声响,远处又传来鹧鸪声,深山的不知哪一处林子里藏着凶猛的野兽,尖啸嘶吼。
      “喂,你去找些柴火来。”姜顽叫他。
      陆宴闻言起身,却听见身后的人又开口道:“可别走远了,被孤魂野鬼叼去了。”
      女子笑眯眯地看着他,眼珠子亮的像只小狐狸,声音里带了些狭促。
      “我可舍不得这样细皮嫩肉的晚饭。”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提要:
    这一卷的第二个小高潮,开启【倩女幽魂】故事。
    破庙里躲了一个女鬼,姜顽风评被害,被老妖婆当成普通小鬼。
    宴哥哥迎来第一个情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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