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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落花时节又逢君(六) ...

  •   天空暗沉的像是马上就要塌掉,显得汹涌翻滚的江水更加漆黑如墨,江心此时乱成了一锅,哭喊声,吼叫声,却是全都隐在了江水中,岸上竟是一点听不见,一点瞧不见。
      陆宴吃力地划船入江心,浪头太急太险,他纵使再处变不惊也进出一身汗,不过他的衣衫早被雨水打湿,是瞧不出来。
      里头焦急指挥的总长见到陆宴时,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前这个青年他是认识的,接风宴上他也远远见到过这人的风姿,有道是仙姿佚貌,君子如兰,此时却以一个狼狈的姿态,鬓发皆湿,月白色的锦袍贴在身上,小臂上袖子高高挽起,乘船的手青筋暴起。
      许是那双眼里的坚毅太过刻骨,他竟一下子红了眼眶。
      军令如山,他只得死守祁江,他本以为自己今天就要葬身于此,连着这么多百姓的命葬身鱼腹。他虽不是什么大官,却也不傻,远远瞧见望江亭上人头济济,竟然无一个下令撤退,其中原因无他,只是不愿但这个责任——河堤塌了,下令的人必然要受诘责,担一个救灾不力的名头,可这河堤必然保不住了,想到这他心里有些讽刺——河堤保不住了,第一个死的便是尚在河水里的他们——若是无人下令,他们必然是要死的。
      可眼前这个面色苍白的青年,孑然走进灾难里,青年平日里总是谦逊温和,一双眸子总是淡淡含笑,眉目舒朗,如沐春风,可谓有他,本该一尘不染的公子来了。
      他不信若是陆宴不想来,有谁真能胁迫的了他,青年是为了他们来的。

      “有人来了,有救了!”
      “妻儿还在家中等我,也不知他们如何了……”
      “莫急,马上就能回家了……”
      “……”
      征来的百姓多是青壮男子,陆宴的到来让他们原本消沉了的希望重又燃烧起来。
      “大人。”总长朝着陆宴深深一揖。
      “本官乃朝廷漕运使陆宴,命你立即撤退,不得延缓。”
      “下官遵命。”
      一个汉子有些畏缩问道:“大人可知城中如何了?”
      陆宴略一思索道:“城中百姓以疏散至城郊,尔等上岸莫要停留,立刻出城门往城北的山上去。”
      此话一出,无疑像是给在场的众人一颗定心丸。这里的人,大多已有妻室,他们是儿子,是丈夫,是父亲,此刻最牵肠挂肚的莫过于自己的家人。同样,他们的母亲,妻子,儿女大约也在担心不知生死的他们。
      陆宴只觉原本紧绷的神经顷刻松懈了,像是有什么东西深深触动了他的内心,这种羁绊实在叫他动容。他回头望了望江岸上的望江亭,上面已然空无一人,不由地攥紧了手。
      陆宴划着小舟跟在众人身后,慢慢驶离了江心,可与岸边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他却觉得划船越来越力不从心,暴雨倾泻,他一边划船一边舀起船内的积水,眼见着前面的人离自己越来越远,他未免有些急躁,约莫半刻钟了,游得快的靠着一条缆绳,此刻已经快到岸边了。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越来越觉得有些古怪,这船似乎有些问题。
      陆宴咬牙舀着船内的积水,忽然,他望见了船底的东西,瞳孔猛然收缩。
      那是一个孔,人为开凿出来的孔。
      来的时候太急,他竟毫未觉察,这船早被人做了手脚。也难怪,江淮必定是要他彻底死在水里的。
      他拧紧眉头,脱下外袍,眼见着那洞越来越大,破的地方越来越深,他咬牙将外袍拧了拧塞住那洞。
      大雨落在他身上,打得生疼,他何曾受过这样的难,此时也是第一次,他不过是凭着直觉,尽力补救。陆宴抬头望了望前面的队伍,已离他是很远了,若是此时叫人回来帮忙,且不说有无人愿意,这样危险的举动,他也不敢拿别人的命赌。
      “江淮。”他咬牙低声念出这个名字,手上划船的速度越发快了。
      他不能死,他还不能死,他还有那么多事情未完成。
      若是他死了,那些莫须有的罪名,江淮犯下的罪行便会强加在他身上,若是他死了,这天下该如何,他又该如何。
      眼前的一切都在大雨中模糊起来,人到了性命攸关的紧要关头,反而会生出些奇奇怪怪的念头,他此刻竟忽然想仰头大笑。
      活了十九年,他竟一心为了天下,死到临头也不知道除了天下苍生,他还牵挂着什么,然而这天下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他也看不透。

      只在那一刹那间,有一个清脆而微弱的响声,破开汹涌奔腾的江水,划过暴雨雷声的轰隆,清晰传入他的耳中。
      “喀喇”
      像是磐石裂开了一条缝隙,有什么东西叫嚣着破石而出。
      他的瞳孔猛然收缩,浑身经不住战栗起来。
      ——河堤裂了。
      陆宴忽然觉得一切语言放在此刻都是苍白的,他读过那样多的书,却觉得任何词句都不足以形容眼前的景象。人与天相比,真是渺小如芥子,蜉蝣一般活着。
      毫无预兆的,他忽然就笑了,最终还是笑了。
      河水,不,此刻该叫做洪水了,在失去阻拦后疯狂至极地奔涌倾泻,掀起一个巨浪,直接没过陆宴的头顶。
      他在冰冷的河水中挣扎着,费力想要抓住水面上可以依附的东西,他还不能死,还不能死,陆宴脑子里此刻只剩下这一个信念,只是这天道似乎有意要与他作对,往来划过的皆是些碎石,锋利地划破他的身体。他忍痛尽力保持着清醒,然而身子却越来越沉,划了半天船,力气耗了不少,手臂也使不上劲。
      沉沉浮浮中,他的眼睛越来越模糊。
      他忽然想起离岸前他自己对着江淮说的话,这还未过两个时辰,他便要自打脸了么。他还道那老东西为何镇定自若,那样胸有成竹,原来是早就准备好要送他上路了。这船上的洞眼怕是也是早就设计好了的,要让他安全到达江心下撤令,不然这三百人若是死了,他势必也逃不了干系,还要让他死在回来的路上,好为他做的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找个替罪羊。

      已经快要到岸上的总长听见河里的动静惊诧回头,却见到滔天的洪水凶猛的掀起巨浪,江上哪还有什么小舟,那洪水似乎是带着一股要将一切都撕碎的罡气,尖啸着搅碎了江面上的一切。
      “陆大人何在?”他有些不安,焦急地问。
      “陆……陆大人似乎是在后面……”旁边人的声音伴着轰隆隆的惊雷,像是在颤抖。
      后面哪还有什么陆宴,那白衣青年像是彻底消失了一般。
      “大人还是快些上岸吧,莫要再耽搁,陆大人吉人自有天相……”
      总长看着近在咫尺的江岸,有些犹豫,是啊,他此时去又能做什么呢,可是一想到那白衣青年不管不顾冲进江心的模样,他有些恍惚,双手也不住微微颤起来。
      “走罢……”
      他最终一横眼,一咬牙,还是登上了岸滩,他转身离开,硬着头皮往前走,却觉得那河水的叫嚣声中多了些讽刺,令他他如芒在背,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透过密密的大雨,他隐约瞧见了江心上又出现了一只小舟,他心里一动,略微松了松。凝神再望去,却好像瞧见船上站了个纤细的红色身影,像是一条细细的红线,在浪头里浮动着,一闪而过。那红色在灰白的世界里太过艳丽,太过鲜明,只是隔了太远,他实在有些看不清了。
      红色?怕是看错了吧,哪有什么人穿了红色?不过瞧见那小舟并无大碍,心里的愧疚也少了几分,他丝毫未意识到那小舟并不是陆宴那一只,只叹道果真是吉人自有天相,于是转身离去,再未回头。
      江面上的女子收回视线,眸光微闪,似乎有些嘲讽。
      江里,陆宴也瞧见了水面上那抹殷红的身影,只是看的太模糊——他眼皮沉重的快要睁不开。
      那红衣女子站在一条精致的小船上,她不打伞,身上却一滴水痕也没有,风雨中衣袂飘飘,长发简单梳了一个髻,用一根海棠玉簪绾住,孑然独立,像是遗世独立的仙人。
      她微微笼了笼眉,像是有些苦恼的样子。
      “怎的弄得这样狼狈?”
      话音不大不小,传入陆宴的耳朵里,这声音在雷鸣浪涌里竟然如此清晰,如此熟悉。
      是谁的声音?谁在说话?
      红衣的女子肤色极白,唇色又如同她身上的红裙一般鲜艳欲滴,青丝飞舞,色彩对比得鲜明,在翻涌的墨黑江水和铅灰的天空间,她竟对比的如此鲜明,成了这人间中一抹极其炫目的绝色。
      女子微微笑了,双眼弯成了月牙状,微微上挑的眼尾又多了几分妩媚,她俯身,伸出一节玉臂:
      “找到你了。”
      陆宴看见有双手朝着自己伸来,他的身子正在缓缓下沉,那像是上天给他的最洁白的神话,陆宴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抓住了那只手,紧紧交握在了一起。
      找到你了,我的殿下。
      他再没有力气,缓缓闭上了眼,彻底陷入了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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