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石吟》不识青天高

78、无头鬼

　　这无头的鬼魂，穿着一身体面的青衫，双手垂在身侧，亦步亦趋地跟着沈三叔家这个名叫沈鼎的儿子。
　　不靠近，不远离，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跟着。
　　像是一个被炼化的傀儡。

　　沈鼎看见顶着“沈知善”躯壳的王天行，神色明显不好，但见“沈知善”对他客客气气，无甚异状，便又自若地与众人侃侃而谈。
　　所有不善的神色，都一晃而过，好像他只是一个欠缺表情管理的小纨绔，一个喜欢浮夸吹嘘的公子哥儿。
　　魂戒的出现，显然在沈知善心中掀起了轩然大波，但他没说话。

　　我虽不知道这无头鬼是谁，但看着鬼魂刘惠不再唱歌，只是激动地围绕在无头鬼身侧，也不难猜测——这就是沈知善的哥哥，沈知礼。
　　至于为什么没有头，却想不透。
　　我见过的大多数断头的鬼魂，都是抱着自己的头到处走，没有人会随便舍弃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我没有把这些告诉沈知善，毕竟他和王天行马上要换魂，心神不宁可不行，一切还是等他回到自己的身体，再去了解吧。
　　这几日，悦儿姐姐与靳羽都在京城四处游走，降妖捉鬼，很多时候不在府中。
　　今夜可以为王天行和沈知善施展换魂术了，却仍旧不见靳羽这个做师叔的回来护法。
　　到头来还是我这个外人，为他们施术。
　　虽然有爹和不周在，我心里不慌，但他们真的是那种撒手不管的父母，两人约好，如果没有特别的危险，尽量不插手。
　　我与爹生活在山林中时，他就是这样，不论是种田，还是打猎，他都会明确给我一个范围，但凡是觉得我大概能做的范围内，他绝不插手，不论我最终做得如何，即使失败他也大多一笑了之。
　　没想到不周与他是一样的，当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作为第三人，为两人施展换魂之术，比沈知善本人自己去施展换魂之术，还是要难上许多。
　　毕竟，人对自我的界定之精准，本来就远胜于对他人的界定。
　　换魂术我从来没用过，只在书上看过。
　　虽然从括苍山出来以后，我已经用了太多只在书上看过一两次的术法，效果都还不赖，但这次要动手的对象太熟悉了，我开始有些害怕失败。

　　幸好，我最后还是有惊无险地成功了——两人的魂魄好端端地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没有任何排异，没有任何缺损。
　　只是灵力耗损有些大，感觉自己有些脱力。

　　王天行和王夫人这对母子，经历重重磨难，一个做鬼的时候一个做人，比我和我爹还要阴差阳错，如今活着重逢，相拥而泣，感慨良多。
　　等到他们前去休息，我才将今日那无头鬼的事情说与沈知善听。

　　沈知善果然沉不住气，步履踉跄地冲出门，身体还没休息过来，便急着要去找他二哥。
　　我简单跟爹解释了几句，也追着沈知善出去，深怕他闹出什么不好看的事情。
　　谁知他到了沈三叔家的主院，却倚着门框，没有再前进一步。
　　我走到他身旁，倚着另一侧的门口，也没有说话，就静静看着他。

　　月光下，沈知善的下颌骨棱角分明，脸色苍白清冷，整个人看上去虚弱已极，却又有一种澎湃的情绪像要从他身上喷薄而出。
　　直至月上中天，沈知善还是静静靠着门框不说话，我也静静陪着他。
　　幸而，我们这方小院没有留一个仆人，这个时间也没人会途径此处，不然一定会被我们两个怪异的人吓得屁滚尿流。

　　“走吧，去见我二哥。”沈知善似乎休息够了，终于睁开眼睛，御剑升空。
　　此时，许多屋子的烛火都已灭了，人们进入了梦乡，包括那个叫沈鼎的家伙。
　　沈知善和我悄无声息地落在沈鼎的房顶。
　　揭开些许瓦片，我们很轻易地看到，无头的魂魄，就静静立在沈鼎的卧榻之侧。
　　骷髅魂刘惠，也立在无头鬼的身侧，甚至用自己，骷髅状的小手指，轻轻触碰无头鬼的手。
　　小心翼翼，又欢欣雀跃。

　　沈知善的泪水，当即就从屋顶落到地下，啪嗒啪嗒，好像双眼在下雨。
　　屋内的人与鬼，皆是浑然无觉。

　　沈知善偷偷摸摸进到屋子里，哽咽着喊了声：“二哥……”
　　我紧随其后，眼见沈鼎要醒，想法子给沈鼎和他小院中的奴仆都下了昏睡术。
　　方才稍稍恢复一些的灵力，又消耗殆尽。

　　无头鬼的身体循着声音转过来，面向我们，但也许是没有头的缘故，这鬼魂似乎对一切很茫然。
　　骷髅脸的刘惠也转过来，无声无息地面对着我们。
　　屋内的一切诡异起来。

　　“你二哥，死时是否就无头？下葬时是否无头？”我拽着沈知善，不让他再靠近，轻轻问道。
　　“二哥，当年的确被削下了脑袋，但下葬时，我已将二哥的头颅和尸身放在一处，请了……老手艺人，给他好生缝上……”沈知善如今回到自己的身体中，虽然能够开天眼了，但也很勉强的样子，又流泪不止，灵力流散很快。
　　“不应该啊……”我很纳闷，若是下葬正常，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分离，为何如今他二哥魂魄不全呢？
　　“什么不应该，那个鬼魂的头，卡在戒指里出不来……”一个又尖又细的声音响起。
　　我低头一看，是祝青又从我手上的魂戒里探出了脑袋。
　　祝青此前多次想从魂戒挣脱而不可得，如今也只能钻出上半身来说上几句话。
　　“这是你住在魂戒的经验？”我盯着祝青，这回他没有怂，没有缩回去。
　　“这戒指像有一个奇怪的吸引力，虽然养魂护魂，但根本无法挣脱离开……这不是你的法宝吗？你还问我？”祝青气鼓鼓的，似乎仍旧对我让他从活生生的妖变作鬼魂很是气愤。
　　他也不想想，当初在青城山发狂，若我不把他装入魂戒，当时也确实没别的办法可以制止他继续滥杀无辜。
　　造了那么多杀孽，我能不打到他魂飞魄散，已经是慈悲心肠了。
　　“这不是我的法宝，我就随便用用。”我懒得理会这个脑子永远拎不清的藤妖。
　　祝青翻了个白眼，又继续道：“我有办法让这鬼魂的头从魂戒出来……”
　　沈知善闻言止住了眼泪，立即看过来：“什么办法？”
　　“需得这小石妖，用石妖之血复活我，我才告诉你们……”看来祝青在戒指里，该听的不该听的事，一样没落下。
　　“想得美！”我懒得理会，径自走上前去检查沈鼎手上的魂戒。

　　沈知善失魂落魄地和藤妖祝青在一边叽叽歪歪，我一句都没听进去，凝神查探下来，发现装着沈家老二的魂戒，与装着祝青的魂戒，还是有些许不同，以我如今的水平，确实无法把沈知善他二哥的魂魄碎片拽出来。
　　不过，不论如何，只要请爷爷来，就可以解决。
　　“阿饼，求你，求你答应他好不好……他已经保证，不再伤人，一旦复活，他会到西玄山去，再不入人间。”沈知善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我知道他有多焦急，有多想见到他的二哥，恐怕叫他等爷爷来，只是徒增折磨。
　　“行吧，祝青，你且说来，如何得让这鬼魂的头颅得以出来？”我面无表情地盯着祝青。
　　“小丫头，你得先复活我，我才能告诉你，万一你赖账怎么办？”祝青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怎么看都不像要洗心革面做个好妖的样子。
　　“要么，你现在就给我解决问题，我视你的贡献兑现复活你的承诺，要么，我们也可以等括苍山的爷爷赶来，他做的魂戒，他自会解决，那时你一点价值也没有。”这一路卖符换钱，我似乎变成了一个颇会讨价还价的人。

　　祝青闻言，脸色倏变。
　　不知思虑了什么，他一咬牙，狠狠将自己魂体状态的手臂撕扯下来，拍进沈鼎的魂戒中去。
　　“以魂换魂？”沈知善很吃惊。他知道换魂术，却不知道装着魂体的器皿，也可以如此交换。

　　须臾，果然有一些袅袅白雾从魂戒中出来，慢慢凝聚成一颗闭着眼睛人头，轻轻漂浮在沈鼎的手上，画面颇为诡异。
　　“二……二哥……”沈知善又快要失去了声音。
　　这颗头，与沈知善颇有几分相似，让人不由得想起沈知善当年在方圆镇后山，被刮骨剔肉，埋在地里，只能看到一颗脑袋的样子。

　　沈家二哥的魂魄终于靠过来，脑袋也稳稳飘到脖子上，勉强凑成一个还能看的魂体，欢喜得骷髅魂刘惠几乎要唱歌。
　　幸好沈家二哥睁眼一看她，她就害羞地闭了嘴。

　　沈家这位二哥，逻辑严密，口齿清晰，有了他的介绍，我们才了解沈家变故的隐情——
　　第一件，当年沈家灭门惨案，并不是什么山野妖怪做的，而是委羽山一位姓赵的道士，带了一只形貌丑陋的犬妖来做的，甚至他们爹娘和大哥的魂魄，都被犬妖吸食了，沈家二哥全靠魂戒躲过一劫。
　　第二件，当年全家下葬后，沈家这位三叔，并非好心照顾沈家庭院，而是掘墓偷盗，变卖钱财，沈知善看到的脉脉温情都是伪装，这个叫沈鼎的瞧上了魂戒，才没有变卖出去，其他陪葬都被挖来卖了。

　　仅仅是这两件事，就如晴天霹雳，叫沈知善险些立不住。
　　沈家二哥已完全从魂戒中出来，他们两兄弟另找一处地方闲聊，我无意探听他人家事，便径自回去睡觉。
　　迷蒙之间，似乎有人进入我的房间，不周夜夜要来给我盖被，初初觉得诡异难受，如今倒也习惯。
　　这一夜，我睡得特别沉，梦到我的一家人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梦到所有人都平安康健，梦到人间没有苦痛。

　　当我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四肢被铁链锁住，吊在一座地牢里，左脚被开了个口子，滴答流血，落入下方一个看不清的器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