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石吟》不识青天高

77、活死人

　　王天行他们这些人的到来，打破了原先屋内尴尬的氛围，不周还想说什么，被爹扯了扯袖子，最终选择了缄默。
　　我得到了片刻喘息，毕竟现在已知的关系太奇怪，我需要时间去理解，去适应。

　　王夫人见着我，激动地上来拉着我的手，甚至抱抱我。
　　她如今看起来甚是康健，面色红润，手上有劲。
　　自从我认识她以来，她不是病歪歪的，就是个虚弱的魂体，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健康鲜活，真是神奇！

　　我向王天行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他却频频看向靳羽。
　　“靳大叔，谢谢你！”我对着靳羽噗通一声跪下去，磕了三个头。

　　这三年来，王夫人日日夜夜守在我和王天行身旁，给了我许多关怀和温暖。
　　哪怕我找到了自己的娘亲，也是要认她做干娘的。
　　她在我心中，已经是没有血缘的亲人。
　　本以为离了木簪的王夫人，会在陪伴王天行最后一段路后，消散在天地间，我虽然惋惜和痛心，却无可奈何。
　　没想到王夫人如今重获新生，除了靳羽施法救助，不做他想。

　　“阿饼，这要谢谢你呀！”王天行一把将我扶起来。
　　“谢谢我？”我十分疑惑。
　　“对了，你还不知道，你是石妖的事情吧？”王天行上下打量我。
　　“……”
　　“当初，娘寄魂在木簪上，正是因为木簪上有你的血，后来……你每一次瞎折腾，流了许多血，都消失不见……我们还未察觉，都是娘的魂魄吸收了你的血，这几年，娘的魂魄逐渐凝实……哦，对了，你看不到……虽然我能看到，但因为娘后来躲在木簪中休息的时间越来越长，我也不懂这些，一直没发现，直到从蝙蝠洞出来，阴差阳错，蝙蝠妖弄出来的聚阴之地，没有让那个叫大根的村民复生，反倒帮娘复生了……”王天行越说越兴奋，我却一头雾水。
　　只是猜测也许他们也受到妖丹爆炸的影响，看到了蝙蝠妖的回忆。

　　“这世间，人死不能复生，乃是天理循环，自然法则……但因石妖体质殊异，实则非人非妖，法通自然，天生强大，轻易不流血，可一旦血量足够，却又足以让死魂变生人……可谓‘活死人、肉白骨’……”靳羽大叔缓缓开口，气质上佳，与他平日里玩世不恭的调调大为不同，悦儿姐姐却并不感到诧异，只是淡淡地瞥他一眼。
　　“死魂，变生，人……”沈知善被这句话惊呆了。
　　“这是什么狗屁功能，阿饼，赶紧跟爹走，这要让那些修仙的老不死们晓得，还了得？肯定天天抓你放血……”爹大骇，过来拽着我就要走。
　　我没动。
　　因为沈知善抓着我的袖子，隐忍地发抖。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知道他想求我什么，更知道他为什么开不了口。

　　“爹，我重新给你介绍一下，这是京城沈家的沈知善，这是澄县天行当铺的王天行……”我指着两人魂魄所在的躯体，“王夫人于我有恩，如今她的儿子魂魄尚未归位，我现在还不能走。”
　　听到我这声“爹”，爹的嘴角忍不住上翘，但还是不满道：“那还要多久？”
　　“还有五日，就是他们上一次换魂后的七七四十九日，届时，只要再施展一次换魂术，便能换回来，可是沈知善最近在王天行的身体中强开天眼，受了些魂伤，恐怕施展不出来换魂术，王天行根本不会这一术法，定然需要我从旁协助……”我思忖着，虽则沈知善是希望我能帮他找到二哥，最好再复生这位沈二哥，可我真不敢保证什么，只能再给他五日时间。
　　如果这几日能找到他二哥的魂魄，我不介意再多救一两个人，如果找不到，也只能随缘了。
　　毕竟爹考虑得没错，如今我只是被青城山悬赏，就闹得天下修士都在追捕我，如果真让人知道，我的血有这等奇效，可能天下人族都要发疯。

　　“好吧，等到此间事了……阿饼，李郎，你们随我去西玄山吧，那边现在日子可好了，我保证，没有哪个不长眼的妖怪，敢打我女儿的主意。”不周站起来，几步走到爹和我的身边，一手牵起一个，俨然已经自认是我娘。
　　我由着她牵着我的手，想着如果以后我们一家三口，躲到世外桃源去生活，也很是不错。
　　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沈知善，他是如此的弱小和无助，羞涩内向，没有了我的保护，该怎么活。

　　一行人叽叽喳喳又聊了半晌，才终于知道，王天行他们听说“侠士李岑”去了京城的传言，就立刻向京城进发。
　　他们一路御剑，畅通无阻，本应比我们早到。
　　之所以比我们晚些抵达，乃是因为王夫人从魂体向实体转化的过程，很不稳定，靳羽为此伤透脑筋，也花了大力气，沿路搜集珍贵丹药，甚至一度被一个大妖怪抓走……
　　不论如何，大家今日能平平安安坐在一起，便是缘分，是幸运。
　　热热闹闹吃了一顿晚餐，感叹了一番劫后余生的珍贵，连靳羽这个油盐不进的老江湖，在这种温情脉脉的氛围里，都颇为动容。

　　接下来的几日，我和爹久别重逢，对这些奇奇怪怪的事，好像怎么也聊不完，我跟爹说了方圆镇的事，他摸着我的头说“不怪你”。
　　几年了，我好像一直在等这句话。
　　所有的委屈和忐忑，所有的自责和懊悔，都在爹的一句话里烟消云散。

　　爹也跟我说了许多他自己的事。
　　我这时候才知道，爹和爷爷的过节，不仅仅是因为他跟着不周私奔这件事。
　　更早些的时候，括苍山与林屋山一样，是妖修和人修的杀戮场。
　　彼时，妖族被人族全面压制，大部分都像藤妖祝青他们那样，躲在深山里过活，也不知道西城山和西玄山该如何去，也不出来争抢什么，只要不被人族发现，日子还是逍遥快活的。
　　可总是有那么一小撮妖修，自恃天赋甚高，想要多抢两个洞天福地来修炼，所以杀来杀去，人和妖结下的仇怨越来越大。
　　对人族来说，妖怪是吃人的坏蛋？
　　对妖族来说，人又何尝不是恐怖的刽子手？

　　作为一个天赋异禀的人修，爷爷就是在这种大环境下，遇到了妖族的奶奶。
　　那时，两人隐居山林，同修大道，在一起过了好些年和和美美的日子。
　　奶奶本是一棵花妖，她用自己的办法，突破了人与妖难以诞下后代的问题，结出了属于两个人的果子，取名李岳。
　　也就是说，我爹才是一个真正的半妖，这些年他可瞒得真严实。

　　只可惜，他们一家还是被发现了。
　　为了抢夺奶奶的妖丹，许多不要脸的人修和妖修，竟然结成联盟，想要杀人分赃。
　　为了保护稚子，夫妇二人与前来围剿的人族、妖族杀得血光映天。
　　最后，奶奶为了助爷爷突出重围，干脆将自己的妖丹给了他，让他带着孩子活下去。

　　那一年，爹才九岁，就失去了他的娘亲。
　　午夜梦回，他总记恨，是亲爹吃了亲娘。
　　父子两就这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在一起生活多年。
　　爷爷获得大妖的妖丹，修为突飞猛进，一举拿下括苍山，并以此为据，把当年的仇人一个一个收拾了。
　　由于他出手从不留活口，杀孽无数，比妖魔鬼怪还可怕，最终被修士们亲切地称为“括苍老鬼”。
　　雷霆手段，也确实换来了括苍山的平静生活——因为畏惧括苍老鬼的狠厉，等闲没人敢来骚扰，偶尔有那么一两个不开眼的，也轻易就收拾了。

　　可惜，这些陈年旧事，爷爷虽然看开了，爹却始终看不开，也正因如此，爷爷不肯同意爹和不周在一起，怕他重蹈自己的旧路。
　　父子两的龃龉和矛盾越来越大。
　　后来爹干脆跑了，可把爷爷气坏了。

　　我听爹说了这些旧事，感慨颇多。
　　这对父子，一个比一个不省心。
　　想想，如果爷爷当年传讯给爹，也许爹也只是上门直接将我带走，根本不可能让我留在括苍山。
　　那爷爷可就再次成为一个孤寡老道士，没有儿子的谅解，也没有孙女的陪伴。
　　可他修的道，本就不是为了无情无牵挂。
　　所以爷爷虽然找到我，读了我的记忆，知道我是谁，却只是在这三年里乐呵呵地与我一起生活，一点儿音讯也不肯传给爹。
　　如果他们不是这么别扭的性格，那这三年，我们一家人是不是就能在括苍山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可惜人生没有那么多如果。

　　这几天夜里，我有了父亲的管束，睡得很早。
　　可不周总是偷偷摸摸到我房间来，有时给我盖被子，有时在我床边坐上半夜。
　　一开始我还很害怕，不知道她又发什么神经。
　　后来因为太困，熬不过她，只能睡去。
　　醒来后偷偷找王夫人商量，她只说，不周这大概是第一次体会当娘的感觉，也许太紧张了，想为我做点什么。
　　也许是她白日里做的那些吃食让人无法下嘴，故而到了夜里，往往还有一腔母爱无处发泄。
　　谁能想到，一个美艳任性的上古巨妖，竟然也有这么笨拙无措的一日呢？

　　打破这种尴尬生活的，是沈知善三叔的儿子走商归来。
　　沈知善在这位堂哥的手上，看到了括苍山的戒指。
　　而我在这位堂哥身后，看到了一个无头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