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不让退课(4) ...
-
我和方从心一起进了包厢。
我妈正高声说着什么趣事,瞧见我们进来了,随即向我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脑袋顶上挂着一行闪亮的弹幕:你俩有鬼。
我目不斜视地在她旁边坐下,她凑过来,在我耳边说:“外面的厕所有双人雅座呀?和人家去那么久。”
我假装没听见,顾左右言他:“你们聊什么聊得这么开心?”
我妈坐回去,码了码餐盘:“正说你们小时候的事呢。”
“是吗?”我心头还压着块大石头,漫不经心地搭了下腔。
然后我爸妈就争先恐后地忆上往昔了。
我妈先抛砖引玉,简单讲述了下我曾学了凿壁借光这四个字后,灵感大发,趁大人上班期间,在隔开自己房间和隔壁家小孩房间的墙上,用小钻子刨出一个隐蔽的洞,并在关禁闭的时候偷偷玩玻璃球、互通有无,直到两年后搬家具才被发现的琐事。
方从心好像兴致勃勃,一手撑着头,眼丝微翘地瞥了我一眼。
我爸不甘人后立马补充我曾在二楼阳台有过一次信仰之跃,目的是为了在隔壁家小孩前抢到小卖部的游戏机。
方从心嘴角勾了起来,掏出手机写写停停。
我妈再接再厉,吐槽了当年我拜托了不同的长辈参加初中家长会,导致会上出现两个声称“林梦父亲”,被火眼金睛过目不忘的班主任一眼识破的独家记忆。
方从心不加掩饰地笑了起来。
观众反应如此热烈,我爸趁兴拿出压箱底的活儿:元宵灯谜会上本人曾猜出“头戴大红帽,身穿五彩衣,凌晨把歌唱,催人早早起”的谜底是“妈”并惊艳四座轰动小区。
方从心没忍住笑出了声。
谢谢两位代表积极参与黑历史演讲比赛,本人表示生亦何欢死亦何惧,请赐我三丈白绫,我就地自尽给你们看。
手机一震,我收到方从心的一封校园论坛私信。
刚才我都忘记还有这种古老的联系方式,白把眼睛眨废了。
我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打开看。
他写:“就你这作妖的体质,退课之路顺得起来吗?”
我皱皱眉头,没回他。
好在我方代表终于发言完毕,现在话筒交给了对方。我喜上眉梢地洗耳恭听。
冯老师清了清嗓子,说起了方从心小时候特别想买一本书,但离家最近的新华书店没有售卖,小小年纪竟然一个人乘车去隔壁县淘书,问路问到警察,被警车押送回来的故事。
我:哈哈哈哈。
方教授又说起搬到北京后,方从心第一次参加数学竞赛拿了一等奖,觉得很有意义,于是把奖杯拆了,给家里的小狗做了一只金光闪闪的食盆。
我:哈哈哈。
说到小狗,冯老师又提起小狗走失复得后,方从心在家自制了一个定位器。
我:哈哈。
围着这小狗的话题,方教授又说到了方从心给小狗制作了一个步话机,用二元选择的设计方式训练小狗和人类沟通的能力。
然后方教授花了很大的篇幅和我们描绘了那个步话机的样子。
我:哈。
倒不失有趣,只是画风与我截然不同。
我的适合写进笑话集,而他的则隐隐透着一种名人轶事的风格,很适合写进作文本或者故事书里,用来激励小朋友们要向科学家一样热爱学习、善于钻研——我以前还一直以为这些段子是编辑为了骗稿费自己编的。
于是,话题自然而然就过渡到了我爸妈花式赞赏方从心天资聪颖上来。他们两个理工科出来的人,最欣赏这些聪慧的动手能力强的学生。我爸又特别有名校情结,赞不绝口,把这辈子能用到的所有溢美之词都送给了方从心。
其实我文科也拿得出手,当然没有像方从心在理科表现得那么好,但他很少夸我。我爸很早的时候带过一次文科班,在那里碰了不少壁,壁上还长出了偏见,认为文科的孩子要么是飘飘的,要么是呆呆的。像我这种顽劣的,本应属于文理都不好,只因在文科比较好混而选择文科的那一堆破铜烂铁里,难得文科成绩还不错的,属于特例,但矬子里拔的将军是不值得夸奖的,何况我哪算得上“将军”,撑死了就是一个兵长。
“林梦也很厉害的,林老师。我看过她的历史作业,不是照本宣科式地抄教科书上的话,角度很新颖很犀利。我记得有道题是问秦朝重农抑商,为什么商业还得到发展,本来历史教科书只是简单地提了一句,她却答出了三个层次分明的要点,可见她思维清晰,见解独特,知识面广,这和高中就能用微积分解题一样难得。只是我们学校重理轻文,国内文科比赛又少,光芒被掩盖了而已。”方从心浮着一脸笑意,跟我爸说道。
服务员给我倒了杯果汁,我默默抿了口,苦甜苦甜的。
我爸掀起眼皮,看了看我:“那倒是的,从小她就爱翻历史书,做数学的时间都拿来看野史了。”
“和我一样,把看语文书的时间都拿来做题了。本质上是一样的,没有谁比谁更优秀之说。”
我微微抬眼看方从心,似乎看到他脑袋顶上悬浮出一个神圣的光环,背脊上也长出了一对洁白的大翅膀。
我妈更是偷偷在桌子底下踢我,不停给我使眼色。
只听方教授在一旁道:“那林梦的数学也比你的语文要好些。”说着他从包里翻出一张纸,“我特意把她的作业带过来了。虽然答案最后都是错的,但是确实解题思路是很活的,我看也是棵数学苗子。”
我“噗”地一口橙汁就喷了出来。
方教授要生在抗日战争年代,肯定是位杰出的游击队队长。上次出其不意地摸底考试,这回又出其不意地晒答题纸,完全没有套路,让人上一分钟天堂,下一分钟火葬场。
答题纸上根号二和52的问题经不住推敲,我抹了把嘴,几乎是窜到方教授旁边,凝神定睛朝着纸上看去。
咦,有人把根号的那一横偷偷加长了。别人看不出来,我却是分辨得出的。
方从心是在当时举报前顺带替我纠正了么?我默默看向他。
他正憋着一脸坏笑看我的戏。
一级紧急警报被解除后,我爸抬起屁股,把答题纸接了过去,二级警报又乌拉乌拉地响起来。
我爸习惯性地拿食指一行一行地看过去,时而抬头打量我一下。
“你去年是不是和我说过,你数学课得了90分?”我爸放下答题纸问我。
我紧张程度不亚于等在产房外面的新手爸爸,等了半天,以为我爸看出什么苗头来的时候,我爸反问出了这么一句。
我爸是不是被方教授拉去做游击队队员了啊?我完全跟不上他的脑回路了。
我爸看了看我妈,又跟探照灯一样从头到脚把我打量了一遍,言语间难掩兴奋:“你上次说90,我还不信,现在看看,你跟你妈一样,数学慢热了点,但好歹赶上了末班车。”
他往椅背上一靠,道:“我就说嘛,我跟你妈都是理科生,生的孩子怎么会不喜欢数学。”
我妈也过来凑热闹,捡起答题纸左看右看:“你看,老林,数学一旦有了起色,就跟打通任督二脉一样,进步很快的。是不是啊,冯老师?”她放下纸,又睨了我和方从心一眼,“这人只要有了动力,就没有干不成的事。”
我隐隐觉得事情的发展要朝着不可预测的方向发展,便力挽狂澜地说道:“运气好才这样的。方教授的数学课是有名的难,我担心我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水平,恐怕是要挂科的。今年我要保研,还是稳重一些好。”
说着,我朝我妈眨眨眼,让她不要恋爱脑,一定要以大局为重。
我妈心领神会:“那倒是的。老方,你看我家小梦不会不及格吧?”
方教授说:“你们如果担心的话,那就这样吧,你让小梦每周来我家,我给她亲自补课,怎么样?”
我又隐隐地觉得脱轨的火车要朝着我的脸碾过来了。
“方教授,那多麻烦您啊。反正我念完这个学分,以后也不用数学了,不如稳妥点,我退课选个普通难度的课程,您也轻松些。”
“小梦,你这个思路就狭隘了。现在各行各业的研究都和数学挂钩了。在美国,越来越多的文科科目正在用数学的方式统计、建模做研究。如果你想在学术之路上走得更远,数学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不用了,方教授,数学只要不成为我的绊脚石我就谢天谢地了。
方教授又接着道:“再说,我这一届大四学生有五个,四个找我要退课。我退了你一个,其他几个怎么办?”
方教授,你不该反省一下,为啥五个大四生,四个要退嘞?再说,我敢打赌,除了我之外,其他三个都是上一级大三留级留下来的。他们进您这家黑店好歹也一年多了,生存能力肯定比我强,您不能一刀切啊!
我爸在旁边深以为然地连连点头:“我非常赞同你的观点,别说一个学科,一个国家要长远发展都离不开数学研究。多学数学、把数学学深一点总没有坏处。老方,你在退课这事上为难,也是我之前疏忽了。我们做老师的,最忌讳就是在原则问题上没有一碗水端平,要是害你被人议论,我们罪过就大了。这样吧,小梦,你基础不好,但我看进步明显,又有老方亲自给你开小灶,及格问题应该不大。再说真退了课,你浪费四周的精力不说,现在也选不了别的课,推到第二学期还有风险,不如先苦后甜,先紧后宽。”
爸,你忘了你的一掌神功了?你忘了你和我一路过来和数学老师抱头痛哭了?我是数癌晚期,只想平安喜乐地度过最后一年就和数学彻底分道扬镳了啊。
没有先苦后甜,只有苦苦苦苦苦。
没有先紧后宽,只有紧紧紧紧紧。
我捏着那张答题纸,苦不堪言。
要是当着两家人面,说出我这答案其实是抄来的,不知道我爸会不会当场变身为陆振华。
打我倒是没关系。
只是刚才见我爸拿杯子的手有点抖,我这个不孝女突然想起我妈前几天和我提起过一句,说我爸最近胸口有点痛,要找个时间去医院看一看,年纪上去,三高的毛病都得防着点。
我也不好现在问我妈,有没有去检查,健康情况如何,能不能承受我当众踩着他脸面坦诚作弊的暴力一击。
如今的偶像剧都偏离现实,但挑挑拣拣还是有部分影像可以指导生活的。比如,像我爸这个年纪的中老年人被自己家蠢不自知的败家仔气得捂着胸口,戳着手指说“你你你你——”然后砰地栽在地面上,再就是呼啸而过的救护车和灵堂上一张黑白遗像。
我觉着我不能败家到这个地步。
为了我爸长命百岁,我只能妥协地看向了方教授。
方教授神态饱满,声音洪亮,身姿瘦削,看着没有三高的毛病,但辅导我数学半年后,估计就有了。那时那个戳着食指说“你你你你”的中老年人就变成了他。
我的爸是爸,方从心的爸也是爸。不能为了救我的爸,把别人的爸也搭进去吧?
好在冯老师宝刀未老,火眼金睛地看出了不对的苗头:“这样不好吧?现在是保研的关键时刻,方锐你平时工作又忙,你们可不能掉以轻心,耽误人家。”
你们看看,老太太这一把年纪不是白长的,时光积累下来的可都是人生智慧啊。
我决定暂时回光返照一下。
冯老师,为了您儿子身体健康长命百岁,请您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睿智地秀出你的观点,替我拨乱反正吧!
老太太看了看我,说道:“要不我先自学,小梦你呢先住我家,方锐没时间的时候,我来辅导。”
噗通,那是我膝盖发软触地的声音。
冯老师,就我那数学,气死身体健康的方教授大概要花上半年的时间,气死您可真是分分钟的事。
方教授拍拍她的手掌,说:“哪敢打搅你颐养天年,还是我来好了。”
两人还在争抢,我沉下头,拧了拧眉间。
方从心这张乌鸦嘴,一语成谶。他说得对,我这个体质,实在不适合顺风顺水地做事。
最初的最初,我只是做个弊,以防方教授盯上我而已。
最后的最后,我做了个弊,成为方教授重点监察对象。
费了万般周折,我绕了一圈,站在了原点上,像一个莫比乌斯环。
我这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作弊行为应该写进思想品德课的教案里,聘请本人现身说法,我可以给学生们嚎上三天三夜不带歇的。
问:林梦是由什么组成的?
答:是成吨的苦瓜、黄连和莲子心。
本人已死,有事烧纸。
不不不,我就是打个比方。方教授,你不用从你那包里抱一堆纸出来的。
不不不,数学参考资料也不必。
不不不,数学作业就更不必布置了。
不不不,现在做什么题?不是快开饭了吗?哈?做几道题暖暖胃?你们数学老师都喜欢在饭桌上做数学吗?
沉默已久的方从心终于在哗啦啦的纸张中,发声道:“我来吧,爸,我来负责林梦数学及格。”
方教授担忧地说:“你不是一直号称工作忙得都没时间回家,哪有时间抽身?”
方从心朝他爸皮笑肉不笑地说:“我有的。而且请你放心,只要你别恶意使诈,我保证她能及格。”
方教授一笑:“哟,你这是当着叔叔阿姨立军令状撒?”
方教授的□□又回归了。我捧着纸看父子俩交锋的眼神,总觉得两人在打什么暗语。
方从心朝我勾勾手:“你过来。”
我小媳妇一样走到他旁边,他问:“你选吧,我爸教你,或许可以给你透题,没有中间商赚差价。”
为了令尊大人的身强体健,我连忙道:“不麻烦方教授,不麻烦。”
他微微一笑,“那如果我来教的话,你得按照我的法子来。”
我小鸡啄米一般应承下来。先混过这一关再说,以后他自然而然就知难而退了,倒是不用我担心。
我妈在不远处偷偷给我翘了个大拇指。
我爸又花式夸上了方从心。
方教授又在说客气话。
冯老师又在提让我去方家住的事。
他们:欢天喜地、笑逐颜开、言笑晏晏。
我:心灰意冷、心力交瘁、心神俱疲。
上帝老儿给我关上了门,夹了我的头,给我开了扇气窗,但在气窗上堵了团毛絮絮的纸巾。
我也不知道屋里的氧气够不够我活到考试那天。
来自方从心的MEMO:
我想我犯了个致命的错误。纠正这个错误会引发我犯更大的错误。但我仍迫不及待地想犯一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