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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多事之夏 ...

  •   我从小就有午睡的习惯,但是现在,我浑浑噩噩,各种杂乱的思绪交织,扰得我困意全消。少年看出了我的踟蹰和犹疑,回去的路上我们很有默契地保持着缄默。我低着头冥思苦想,也不知道是怎么回到魔窟的,没被来往的马车撞到真是万幸。
      真是疲累的一天。晚上上床之前我长叹了一口气,只有睡觉的时候是最幸福的。
      可惜这种幸福并不能长久,无论怎样在被窝里和生活捉迷藏,天总还是要亮的。我揉了揉蓬松的乱发,睡眼惺忪地打开房间的门,主人已经精气十足地坐在他雷打不动的位置上,他的对面,祝先生正小口啜饮着厨子敬上来的热茶。即使是来别人家做客的休息日,她也依然不愿意脱掉那身甲胄。
      “明明很讨厌我,又干嘛非要装出一副体贴的样子呢?”
      “怎么会。”主人僵硬地微笑了一下:“怎么说也是前辈,又是老师的朋友,这点礼貌还是应该有的。”
      “不愧是蒲少棠的学生,和他的老师一样,吊儿郎当不学无术,装腔作势这一套学得倒是快。”祝先生尖酸地说:“不过没什么用,你,或者说你们是什么样的人,我的心里明镜儿一样。我还要奉劝你,要谨言慎行,要是让我知道你的小算盘打到了蒲净植的身上,”她迅捷地抬手,动作快到看不清楚,腰间金刀出鞘一寸,恶狠狠地一字一顿地威胁道:“我把你的狗爪子切下来。”
      主人撇了撇嘴,神色大为不悦。虽然还固执勉强地持着礼仪教化,但是一言一行之中,已经大有要拂袖送客的架势,他一抬头看见蓬头垢面的我的时候眼睛亮得像是看到了菩萨,猴子一样从板凳上蹦起来,我还完全没搞清状况,就被他按坐在了祝先生面前。
      “她来了。”主人扬了扬下巴:“慢聊。”突然他一拍脑袋,俯下身冲我低声说:“见了曹由彰的事,不要外传。”我还没来得及问保密的原因,他已经飞快地苦笑了一下,转头离开了。
      祝先生带着命令的口气,在他身后说道:“哪有慢聊的时间。快把早饭端上来,赶时间。——别忘了我的一份。”
      主人的语气里是压抑不住的怒意:“你不能去食堂吃吗?”
      “怎么?”祝先生被他逗乐了:“前辈,又是你老师的朋友,教训了两句你家的饭就吃不得了?犯不上那么小气吧。”

      吃过了饭,主人怨念满满地同祝先生道了“再会”,直到我们走出魔窟的花园,祝先生才告诉我此番来意,其实也不是大事:“我同朝中几位德高望重的大师傅讲了你想要入宫为官的事情,他们念及旧恩,听说是蒲家的女儿,都很高兴地想和你见面,但是此事最后能不能成功,他们不敢保证,还是要看你的具体表现,他们只说会全力帮助你。”——看到她这样惦念着我拜托的事情,我又兴奋又感动,只是“念及旧恩”“蒲家女儿”之类的字眼在我这里还是多少有些刺耳,但是后面的话“他们希望立刻就见到你,但是被我回绝了。我想,入宫这种事,就得一次成功,省得再衰三竭多了麻烦。所以在他们见你之前,我得先测测你的水平”又让我隐隐有些不安。
      “你上的哪所大学?”“念的什么专业?”“习的是哪家技法?”“读过什么书,老师是谁?”这些问题,我都一一答了。祝先生满意地点了点头:“史学是个好专业,这下子成功的机会就大很多了——你自己选的专业吗?”
      我老老实实回答:“是我父亲选的。”
      “嚯。”祝先生哼了一声:“不愧是老宫斗家了,真是高瞻远瞩。这件事情做得漂亮。”她随即又补充说:“也许你在元大学是个中翘楚,但是想要通过那群吹毛求疵的老学究们的考试,你所学的微末行当就不够用了。而且史学格局越大越好,细节越多越好,越艰深的东西越能糊弄住他们,倘若能和政治结合,那更是再好不过了。”
      她因为满怀憧憬而红光满面,而我的心尖却泛上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我的这种预感,它应验了——祝先生带我来到一座高塔前,塔尖直指天际。门口故作风雅地写着两句不入流的诗,也不知道是何地何时哪家公子雅兴大发,随手写下的这狗屁不通的玩意儿,塔前的花坛里俗不可耐地摆着五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国立图书馆。好好的一处风水宝地,可供迁客骚人对赋游赏的好地方,就被拾掇成这副模样,可真是叫人丧气。祝先生走到大门前,一回身和我宣布说:“从今天开始直到考试,你就呆在这里好好念书。我带你来几次,之后你吃了早饭就自己来,中午我接你去食堂,晚上赶在宵禁前回去。我知道你房东那边规矩繁多,他的事我替你解决,如果他识大体,自然明白考试事关重大,如果他不通情理不许你回去住,你就去我那里。”
      唉,至少不要在这时候吧。我在腹中呐喊:啊,母亲,即使是妳遇到这样的事,恐怕也会很苦恼吧。尽管有一肚子的苦水,但我的直觉却告诉我,无论如何应该顺从祝先生的意思。我只有低着头,嗫嚅着,小小地抗议一下:“。。也用不着准备那样久吧。。。”
      “当然需要了!”祝先生的表情少见地生动夸张起来,她掐着腰的样子像是个食堂打饭的大婶,义正言辞地教育起我来:“猎人‘生命不息,战斗不止’,文科生‘试日不至,笔耕不辍’,两者都是同样的道理。——小孩子只有多念书,才不会胡思乱想。”
      “好吧。。我听你的。”我嘴上答应着,但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突然以此为契机、像个和妈妈讨价还价的小女儿任性地说:“面见顾北秋一伙人的事情,也请您再帮我一次吧。”
      “我知道了。”祝先生点点头:“这种事情我都会帮你做。但是在此之外,一定要好好准备考试,知道了吗?”
      我点点头,和她走进去的时候,我竭力拉高衣领,想要把脸遮住——我为我方才可耻的行为,羞愧得耳根通红。

      我第一次来到这座高二十层的高塔下面的时候,先入为主地认定它是建筑师对龙类世界的美妙幻想同现代建筑理念胡乱拼搭鼓捣出来的不伦不类的仿制品,后来我才知道,其实都是因为那群风雅过度的人们乱点鸳鸯谱,才显得如此格格不入。自猎人家族的历史有文字记载开始,它就屹立在大夏的最中心、孕育了龙族文明的赤水河畔,那里曾是龙家的首都。它太老了,老到自己的名字都已不可考,大夏建国之后给他起名字叫作醒龙寺。卫国战争结束后,赤水河沿岸的诸城都宣称要摆脱龙家文明的桎梏,将旧有的古城改造为带有猎人家族独特风格的乐土,那里自然就没有了它的位置,主管北方事务的吴铜星虽然不算是多么狂热的文学爱好者,但是举手之劳,还是把它带来了花鸾,继续它的旧职——藏书和祭祀,如今的醒龙寺,无论是诗书典章、法律条文、编年史籍还是最新一手的科研考古资料,都一应俱全。生有涯而知无涯,千千万万的求知者在它脚下走过,沧海桑田,唯有它依然如故,仿佛是古世界的遗落。在我眼里,它像是一位远道而来风尘仆仆坐在沙发上沉默寡言的客人,那么得不起眼,但一想到它可能见过真正的龙,我就不免心潮澎湃起来。

      醒龙寺的一层是神堂,正中摆放着一尊栩栩如生的金像,香客们有老有小,往来不绝。大夏的势力范围,从北方的一隅,到统一中南的全境,在这漫长的征战中吸收了众多的民族,越来越多不同职业、不同语言、不同肤色的人放下了戒心和成见,走向了联合。大夏对内以自觉的方式、以职业的不同作为城市的划分准则,天下六合,每个人可以自己选择居住地,正如我在下界念大学时得到的第一本有关于大夏真实情况的启蒙书《牢不可破的联盟》的扉页所写的一样:我们来自不同的地方,但朝着共同的方向;我们做着不同的工作,但它们都同样高尚;我们使用不同的文字,但自今日始,我们将表达共同的主张;我们遵循着不同的传统,但是,我们供奉着同一尊偶像——龙家的长子囚牛,这位传说中刚正不阿、智勇双全、爱民如子的明君,为国家开疆拓土、御敌千里,他在位时国家富强,政治昌明,人民安居乐业,被后人所铭记,更为大夏人所敬仰。在醒龙寺特别为他修建的神堂里,他穿着铠甲,左手持方天画戟,右手捧着书,正威严地检视着军队。除了醒龙寺,花鸾的很多地方都有囚牛的像:人家里摆放的小铜像,街边卖的泥像和糖人儿,不过寺外的囚牛,大都是穿着便装、拿着一把胡琴,笑逐颜开憨态可掬的模样,这一点二者有很大的不同。
      从二楼开始就是藏书阁,我灾难般的日子也就开始了。在下界学习历史,根本不要动脑思考,只需要跟着老师摇头晃脑地念课本:“声名显赫历史悠久的猎人宗师大家多集中在衣雪、北庭,以鹤和鹿作为家徽的两派药师虽然深仇大恨水深火热,但是爱好却是大大得相似,都喜欢选择新竹作为聚居地。。。”考试时只需要依样画葫芦,再不济死记硬背也就了事。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倘使宫中那群把诗书史籍当成老婆的老贼们有心无意多问一句“为什么”,那可就大大地糟糕了。仅仅是从地理的角度来说就已经复杂多了:因为猎人家族喜打斗、好攀岩,长年同北方民族作战,更加适应北方严寒的天气,另外,猎人们一家两家都是收藏活动的狂热爱好者,毛皮良马、奇珍异兽,无所不爱,靠近北方的市集,更方便他们挑选自己的心仪爱物;而南方新竹,终年温暖湿润,在夏季要淋淋漓漓下上两三个月的雨,再加上千里沃壤,对农业很有帮助(药师这一行不会得关节炎吗?)。药师们冬春季节栽下的珍贵药材长势喜人,自然卖个好价钱,而且边疆苦寒,满足不了他们的口腹之欲,哪比得上物产丰饶的南方?——要是再考虑政治、历史的问题,那就更加困难了。
      我翻阅着手边这份写于1991年名为《虎党的覆灭》的资料,因为我和老爹特殊的关系,十有八九要涉及到这类问题,我无计可施,只得骂骂咧咧地看下去:事实上,在1900年代,平氏还掌握着党内大权的时候,就已经因为削足适履、故步自封的改革法案而广受诟病,蒲少棠接过这个烂摊子的前十年做得很不错,把前任的屁股擦得很干净,事态也出现了好转的迹象,我们相信,如果没有大战的爆发和后来“创伤一代”的诞生,他的改革政策会更有成效。1984年后他还想再做一次努力,但是因为祖宗的孽债、风云变幻的国内形势和波谲云诡的法庭斗争,一切已积重难返,1988年4月的灾难彻底击垮了民众的信心。。。。时间跨入新时代,吴铜星、宋兆兴两位新人又显得稚嫩、令人难以信任,对工业农业的改革缺乏经验,急功近利,甚至已经偏差到忽视客观规律的程度,对民族问题的把握也很不全面。。。最终,在二人的不懈努力下,这个持续百年、风头一时无两的政党,终于徐徐走向了灭亡。。。。
      我从清晨开始坐在这里看着面前这堆破书,到日上三竿,寺里又不通风,隔热效果非同凡响,热浪滚滚袭来,直看得我头昏脑涨、昏昏欲睡,还想念下去的时候,却惊奇地发现居然连书上的字变成了一群爬来爬去的蚯蚓,一个也认不得了。再回忆刚才背过的文章,又好似云里雾里记不真切。这是什么《聊斋》故事啊。我疲惫地揉着太阳穴。
      在我受刑的期间,祝先生忙里忙外,一刻也不停歇:她先是遵守了许诺给我的话,又写了一封信托人送去了溪涟宫,希望这次不要石沉大海;随后她又回去了魔窟,和主人谈判我住宿的问题,她本来已经预想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战役,出乎我们意料的是,主人听了我的事,立刻就答应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似乎又验证了祝先生认为的主人在搞阴谋诡计的猜想。在去食堂订好了饭菜之后她回来找我,讨好似地递上来一盘晶莹剔透、精心削皮摆盘的水果,当作午饭的开胃菜。
      唉,您搞混了吧,我又不是我妈妈。我想告诉她这样谨小慎微的伺候实在让我很惶恐。但看到她殷切热情的样子,吞了口唾沫,又没办法说什么。
      食堂里我又见到了吉祥,这一次他预备了另一道菜,依然很美味,但是和上次不同的是,今天中午吃饭的人要多得多,此情此景,我就不得不努力回忆一下就餐礼仪,注意下自己的吃相,不要给老爹和祝先生脸上抹黑。
      我正襟危坐,学着祝先生的样子,脊背挺得笔直,筷子扒拉饭的力道都用得小了。谁说山鸡不能变凤凰、村姑就自甘堕落呢,我不禁为自己的学习适应能力暗暗得意。可惜好景不长,食堂的破凳子构造古怪得很,除非身体前倾趴着吃饭,不然坐起来和上刑一样。这个动作我坚持了一会儿就渐显不支,身体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祝先生和吉祥见我装模作样出了洋相,忍俊不禁彼此对视了一眼,都没有声张。祝先生的动作比我还要标准,但是“重压”之下,一举一动依然如此优雅。她轻咳了一声,夹起一块竹笋送进嘴里,缓慢地咀嚼了几下:“又快要开学了吧。”
      “是的。”吉祥唉声叹气,眉毛忧愁地绞成“八”字:“又得忙起来了。。伺候那群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兔崽子得比清明节给祖宗扫墓还要加小心。”
      我正要笑吉祥老粗文盲举例不当,排队窗口方向一声爆响惊得我手腕一抖,一勺子热汤洒在腿上。食堂里的气氛立刻热络起来,坐在前面的食客纷纷起身要看个究竟,人群中传来几声怒骂:“你一个盛饭的哪来这么多破事儿?!”
      “您得排队。”
      “排队的人都没说什么,你这么喜欢管闲事?”
      “我瞅见了。。排个队,不耽搁,您不守规矩,这饭没法给您打。。。”
      “狗屁的规矩。。你不乐意打,大伙儿就都别吃。。你不乐意打,明天法庭见,正好我爸爸视察,让那些大法官们看看你这个管打饭不干活儿净放洋屁的家伙该怎么判!”
      后面还有些叽叽歪歪抱怨骂人的话,但是前排一片喧腾,噪音太大,已然听不真切了。“兔崽子。”吉祥咬牙切齿,怒目圆睁,耳边警报大作,他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像一头火冒三丈的黑熊,身法倒是极富反差的矫健,三步并作两步一双大手粗暴地推开人群冲进最中央,拽过那个飞扬跋扈挑衅叫嚣的少爷就是一耳光。
      “吃好了吗?咱们也走吧。”祝先生不动声色地拿起纸巾擦了擦手,站起身来。
      排队窗口的前面回收餐盘的餐车给人推倒了,餐桶里的剩饭菜洒了一地,还有汤锅里不知怎的被扔进去几只铁碗,现场真是一片狼藉。方才围观的人一见吉祥来了,顿时作了鸟兽散,乖乖地各回各位;方才排队的人瑟缩成一团,尽量给他们留出骂架的空间,祈祷着不要误伤到自己。被扇了个趔趄的少爷捂着左边的面颊,又气又怕,坐在那里急的满脸通红,他身边的几个小跟班被吓得蒙了,一个个呆若木鸡,动弹不得。
      吉祥冷哼一声,上下打量着那个坐在地上浑身战栗,色厉内荏还要强打着精神和自己对峙的小少爷,和一只一戳即破的气球别无二致,待到看见他胸口别着的家徽,吉祥恶狠狠地笑了:“穿着这么贵的丝缎衣装进食堂——我这漫天油烟的食堂可好久没接待过这么尊贵的客人了,我道是谁,原来还真是北庭来的大腕,嗯,这一点你没有说谎。。”他突然厉声咆哮,吓得身边的人魂飞魄散:“为什么不排队?!”
      “家,家里面没这规矩。”少爷还敢梗脖子,这可真是弥天大勇。
      “这儿,是花鸾。不是你家凉亭后花园。”吉祥指着少爷的鼻子破口大骂:“你来这儿,就得听老子的招呼,不愿意吃,可以滚出去,滚回家吃你妈的奶。”他转过头挥舞着铁锤一样的拳头唾沫横飞地命令道:“去找他爹,告诉他他儿子让我们扣下了,我们帮他教育教育,让他狗日的亲自来领。。。”

      “我看不必了。”祝先生走过来,拍了拍吉祥的肩膀:“稍安勿躁,下午还有新入职实习生的准备工作要做,赶紧恢复秩序才是正事儿。”吉祥听了祝先生的话,冲着少爷吐了口唾沫,气哼哼地收拾残局去了。祝先生指着墙上“请排队用餐,谢谢合作”的标语给那群纨绔子弟们看:“都是大人了,读的懂字。想必是北庭来花鸾实习的吧,就这个状态可不成,活不了几天。还有,要撒泼大可以回家在爸妈面前滚个够,这儿可不吃那一套,最高议事法庭也不是给你们这样用的。”

      和祝先生一起返回醒龙寺的路上,我还在想着刚才食堂发生的意外,一方面为那少爷目中无人的傲慢行径义愤填膺,另一方面又想为吉祥正义的行为拍掌叫好,但我旋即想到,我从下界远道而来,这里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底细,他们只知道我是蒲少棠——那个暴君派来给曹由彰送信的独生女,恐怕在他们心里,我是个和那个少爷同样危险、骄狂、叫人作呕的人物,必须得小心提防。“我们可以追忆虎党走过的光辉历程,不应该否认它曾经的丰功伟绩,但是如果它想要死灰复燃借尸还魂,我们决不答应”“倘若一个正直的读书人替虎党的所作所为申辩,对那些被投下炼狱的罪人们有一丝慈悲和怜悯之心的话,要么他受到了蒙骗,要么他生来就是恶魔,要么他的圣贤书统统读进了狗的肚子,这些人就应该被踏上一万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我想起《虎党的覆灭》的末尾如是的描写,和曹由彰骂我大逆不道的那些话,心情不免沉重起来。
      我低着头向前走,突然一声尖利的马嘶划过耳畔,一匹大马奋扬四蹄向我们跑来,它的毛色,连同马背上坐着的少女的皮肤和衣服都是毫无杂质的纯白色,清爽得像是冬日的初雪,容不下一丝一毫污垢的感觉。少女左手拿着长鞭,在距离我们还有十几米的时候提前跳下马背,向我们走过来,林风鼓起她宽大的衣袂,露出藕一样白嫩结实的胳臂来。少女一边走一边向我和祝先生施礼,初看她的头发是柔弱的白蓝色,到发梢末尾就是干干净净的纯白了,除了垂在额前的几撮,都一丝不苟地用红绳绑在脑后。离得近了我才看到她背着把大得夸张的□□,腰间挎着长剑,同她吹弹可破的肌肤一样,剑鞘晶莹剔透得像是块儿冰雕。她的一举一动行为做派,雕刻出一种同外表截然不同的北方人特有的坚毅来。
      祝先生一拍脑袋,认出她来了:“是顾先生家的。。。”
      “是我。”也许是因为隔阂和疏离,她只很简短地回答了一句,面若冰霜,一副不愿与人亲近、公事公办的样子,恨不得立刻就要抽身离去,却又妙目含春,冬冰融化后潺潺溪流般楚楚动人:“主人要我告诉祝先生,您几次的来信他都已收到了,再无答复实在是不合适,所以要我来向您致歉,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我回去会一个字一个字转达给主人听。”
      “为什么他自己不能见人?”我急忙追问。
      “呃。。嗯。。”少女仰着头,极力地在回想着什么,看她这副傻乎乎的样子,我在心里暗暗发笑:这是把来之前主人教的糊弄人的话给忘了吧?这么草率地选信使,顾先生可真是所托非人。
      “是因为太忙了吗?”祝先生终于忍不住替她说了出来。
      “啊,是的,刚来花鸾,公事繁多,他是挺忙的。”
      祝先生叹了口气,阴阳怪气地说:“顾先生才刚刚在宴会上干了件大好事,现在又如此殚精竭虑,还是注意保重身体比较好啊。”
      少女完全没听出祝先生酸溜溜的语气,一个劲儿地道谢,我可没有黄鼠狼给鸡拜年佯装体贴的闲情逸致,恳求她说:“能再回去和他禀报一遍吗,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他讲。”
      “我再禀报一遍确实不是什么难事。。”少女为难地说:“但是他大概只会派另一个人来见你们,仅此而已。”
      “好吧。”我心灰意冷:“那麻烦你回去告诉他,我有关于大选和曹由彰相关的事情要和他商量,如果他害怕我进宫去见他,偷偷来找我也可以,随时有时间。”
      她们两个听了我的话,不约而同地怔住了,少女想努力分析一下我话里的深意,可惜以她那单纯简单的头脑,什么也没想出来。“我会的。”也许是她觉得我侮辱了主人,有点不高兴了,这让我稍微有点愧疚,目送着她离去的背影,我追了两步,又强调了一遍:“相信我,我们必须见一面。”
      少女转过头,有点犹疑地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请放心。”她翻上马背,一阵风一样得、一晃儿就不见了。
      祝先生抿着嘴,心情复杂地和我对望,但是最后,什么话也没问出口;我大概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是在目标达成之前,我什么话也没法回答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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