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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家书两行 ...

  •   我同他们道了别,浑浑噩噩地向魔窟走去。从昨晚到现在,我经历的一切都如梦一般让人难以相信它的真实性。我听过猎人家族政治斗争的残酷,但是当我亲身站在这座父辈们浴血奋战建造的繁荣城市,体会这种恐惧、嗅着空气里弥漫的紧张气息的时候,还是久久震悚难平。
      我沿着长街漫无边际地走,糊里糊涂几乎找不到回去的路,好在早上离开的时候,特地多看了几眼门牌号。昨晚和今早我都没有什么闲情雅兴,直到现在我才来得及多看一眼我所住的地方:瓦败廊颓,四壁萧然,叫人平添一阵愁。一进大门是座不大的庭院,四处杂乱无序地散落着奇形怪状的丑石,外突一块内凹一块,活像是光秃扁平、生了疥疮的和尚头。院里的怪松漆黑如铁的树皮像是给火过了一遍,鹰爪般粗壮的树枝歪歪斜斜,扭曲得像是小孩子的涂鸦,很有生气地肆意伸张,仿佛要给天戳个窟窿,一群灰白色的鸽子腆着肚子在院子里逛来逛去,毛色发亮,养尊处优的样子,它们偶尔结伴飞过年久失修的凉亭,流连在花团锦簇的花圃前,几近倾颓的围墙和两座目测是墓碑的十字架上挂着绿叶缠绕着柔软的青藤,大朵大朵紫色黄色的蔷薇花盛放着,更加强烈地反衬着这座庭院的寂寥萧索,它已不知存在了多少年岁。
      主人在院子中间支了一把安乐椅,白皙修长的十指交叠,同他养的这群宠物鸽子一起悠然自得地午后小憩。我扶着门口那堵砖瓦不全的破败石墙,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墙上那只哨兵模样的肥大鸽子警觉地看着我,然后树上、院中、花田里,几十双滴溜溜乱转的黑色小眼睛一齐盯着我看,脖颈随着我的脚步转动,看得我心里发毛,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不愧是魔窟。我镇定了一下精神,才稍稍安定了一点。
      “啊,你回来了。”
      主人的声音很轻,但我还是被吓得失魂落魄,像是个被当场抓获的窃贼,胸口剧烈地起伏。回头发现不知何时他已经坐起来,耐心地叠着午睡时盖在他身上的轻薄毯子。
      “还顺利吗?”他问我。
      我想了想,还是把曹由彰的事情告诉了他——这是件与花鸾所有居民都息息相关的大事件,况且我主观地认定了主人是值得信任的人。我还把溪涟宫门口哨兵们神经兮兮的夸张神态给他学了一遍,预备欣赏他惊讶的表情。
      但是我的预想完全落空了,主人听了我的话,手指摩挲着刮擦得一丝不苟的下巴,他思索时的表情像是吃着吃着饭突然含着汤匙呆呆出神的小孩子,寒星般深邃的瞳孔里流露出很复杂的感情,但是唯独没有惊讶。
      听罢,他决定先询问我的意见:“那么,接下去你打算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我一向很有主见,这会儿也没了主意:“我在想,是否应该和踢了曹由彰一脚的人见一面。”
      “那并不容易。事实上,你的身份很复杂,记得吗?”主人提醒我:“如果贸然前去,很容易引来他们的敌意。”
      “但是,”我抱着胳膊歪着头:“如果几大家族不傻的话,现在应该都在积极拉拢他们入伙儿,我恐怕没有可耽搁的时间了。”
      对我的方案,他不敢苟同:“这你要仔细考虑,最好还是不要打他们主意的好。他们从蛮荒的北面来,只认自己的那一套,不能以礼仪教,不能以财富取,处事又缺乏经验,操之过急,刚愎自用,恐怕不比曹由彰通情达理到哪里去。”
      我犯了难,背着手左右转了个圈儿:“除非,我给得起最好的筹码。”
      “他们配得起这样的信任吗?”主人犹疑不定地说:“就没有其他办法了?”
      我耸了耸肩,配得上配不上,主动权都不在我的一边,这是我现在能的最倚赖的最强大靠山,如果要达成目的,不能没有他们的助力。虽说君子不立危墙,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现实如此,我已没有选择。
      “好吧,如果你下定决心的话。”主人比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学着我的样子滑稽地耸了耸肩:“现在只差一个他们不能拒绝的见面理由了。”
      “曹由彰。”我一字一顿反复嘟囔着这个名字:“如果以他为由头的话。。。反正他现在和一堆臭大粪没两样,不如趁此机会发挥最后的作用吧。我得和他见一面。”我喜出望外地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以至于连声音都颤抖了,虽然我知道这件事并不好办:“我明天就去和祝先生商量。”
      他有些意外地看着我,大脑也飞快地运转起来:“而且作为那场晚宴的目击者,他可能还能知道些别的什么。”虽然还不能完全信服我的办法,但似乎是被我的快乐感染了,主人用轻松的口吻指出这一点,随即得意地笑了:“和你的母亲一样,净有些疯狂的想法,希望你能交上你母亲的好运,让这个办法行得通。此外,这种小事情就不用惊动祝先生啦,一个被剥夺了一切人身权利阶下囚而已,我一句口谕轻松解决。”
      “能行吗?”对于主人超常的自信,我心里犯嘀咕:“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去?”
      “当然没问题!”主人拍着胸脯:“此事宜早不宜迟,就现在!”

      主人在我的印象里并不是个特别喜欢说玩笑话的人,只是偶尔会显露出一点小孩子的顽劣气质,在一天里的绝大多数时间他都正襟危坐,就着素淡的清茶悠闲度日,所以当我听他半开玩笑似地唤少年来陪我去见曹由彰的时候,心里是很没底的,而现在,这种怀疑的情绪越来越强烈,一路上烦躁得不得了,少年啰里啰嗦说的话我也没听进去。
      穿过繁忙的主街,拐进狭窄潮湿的巷道,立刻就与外面的熙攘喧哗绝了缘,我扶着两边冷硬的青石板,感觉很压抑,只盼着能赶紧走出去。
      自猎人家族诞生之日起,就是没有成文法的,他们的奖惩刑罚秉承的是一脉相承的习惯法,谁家的地位最尊崇、实力最强大就可以制定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则。在很远古的时候,猎人家族等级制度形成的最早期,为了钳制思想,逼迫小家族的年轻进步势力乖乖就范,大人物特地制定了一套繁琐细碎、严厉苛刻、及其强调长幼尊卑的法规,主张轻罪重罚,一系列阴森血腥的酷刑也应运而生,后来因为战争动乱经济凋敝的原因,大家族势力渐弱,这所有的一切才得以终止。为了防止再有暴君军阀垄断法律的解释权,议会用投票的方式,将古代庞杂的法律条文浓缩成十条戒律,刻在坚实可靠、不腐烂不破败的傑龙尺做成的木板上,用来审判那些为非作歹、作奸犯科的族人们。溪涟宫建成之后,悬挂在宫门上,为后人借鉴传习。十条戒律的前三条是死罪,后七条罚没家产酌情发配,这样一来花鸾就成了一座不需要监狱存在的城市。这些都是少年告诉我的,他还另外嘱托我,无论看到些什么,都不必感到惊讶。

      我从巷道末尾探出头去,视野豁然洞开,一条小径的两边,两排分布井然的红色二层小楼率先映入眼帘,那精巧漂亮的建筑,完全不像是作为囚笼使用的样子。这里的主人还特地圈出来几块空地,种上一株花几棵菜,就显得更加有格调。雇佣来的农人们忙忙碌碌,有的手持大剪刀细致地修剪着花圃灌木,有的倚着灰褐色的篱笆墙眯缝着眼哼两首小曲、吸几口旱烟,我走近来,被一股祥和的乡野气息所包围。

      我们顺着土坡走下去,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婆,嘴里叼着烟斗,冲着干活儿的人大呼小叫指手画脚,看上去是监工的样子,看到我们极不耐烦地走过来:“我说了至少要到月末才能收工,急不来,你回去让那群酒囊饭袋乖乖等着。”她把我们当成了催促工程的小吏。
      少年微笑着回答她说:“您想什么时候完工都没关系,但我们是来见曹由彰的。”
      老太婆眯起她那双不太灵光的眼睛又多看了我们一遍,扯了扯嘴角,转头刺耳地大喊:“卫兵!”
      全副武装的卫兵们从四面八方涌出来,灰狼头盔,锃亮的铠甲,大红色的披风,手持长枪腰间挎着短剑。果然不该相信主人的疯话。我暗暗叫苦,大呼上当。老太婆指着我们对卫兵队长说:“他们要见曹由彰,我们歇息一会儿,等你把他们赶走,再开工。”说罢她甩一甩烟枪,哼着难听的曲调,蹒跚着走远了。
      看着她的背影,卫兵队长不屑地咒骂了几句,面对我们的时候,他的目光像是从冰冷的头盔后射出的两道寒光:“见曹由彰?你们是谁?”
      少年拱手道:“在下唐连卿,奉旨见监。”
      “唐连卿。”对方念着他的名字,似乎没想起什么有用的信息:“奉谁的旨?”
      少年从袖口里抽出一只细窄的信封,恭敬小心地打开,呈上里面装着的金纸。卫兵队长接过去,目光依然不离开唐连卿的脸,待到他扫一眼金纸上的内容,眉毛立刻嫌恶地绞在一起。我们从魔窟走的时候,主人神神秘秘地在一张纸上信手涂了几笔,要少年好好保管,看来就是这东西。那狗爬的字,实在是不堪入目。
      卫兵队长念到最后,还特别懂行地用指甲刮了刮末尾处盖下的金印,看来没少被萝卜印这种小伎俩骗过。他把信揣在怀里,冲部下一抬手:“放他们过去!”又指着离我们最近的那栋小楼,冷冷地嘱咐我们说:“喏,就那栋。只有半刻钟的时间,快点出来,别影响我们干活儿。”我和少年穿过卫兵长枪搭成的森林,信步走了进去。

      在战争年代,猎人们最擅长的事情无疑是行军打仗,保家卫国、抵御外侮,受到人民的爱戴,但是到了和平时期,这群失去了本职工作没文化的特权阶级的日常活动就很有限,无非就是在自家的宅院里吃喝玩乐、和三妻四妾打打花球,到了官场上做做表面文章和欺上瞒下的勾当,再就是追忆似水年华,铁马冰河入梦来。不知是新来的篡位者出于对犯人们的恐惧还是有心羞辱他们,总之就我的观察,在这座精心修建的乐土上,它的居民们其实没有任何的自由可言,连阳台都被溪涟宫的卫兵密切监视的话,就更没可能走下楼去的机会。我对同禁闭室配套的鸟语花香的小小院子嗤之以鼻,院子里的乔木似乎是近几年植下的,还并不很高。越往深处走,我胸中的怒火烧得越旺,几乎要被这可鄙的虚伪气得笑出声来:多谢了那位不知名大人的恩典和曹由彰本人的洪福,我虽然不能进屋喝口茶,但好歹还能和他面对面交谈。

      少年被一朵花吸引,驻脚在院落里,不愿再跟我上去,我隐约能感受得到他的尴尬。于是,我在门口深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借着昏暗的灯光,独自走上吱呀吱呀乱响的木质楼梯,和曹由彰隔着一扇铁窗相见,这位昔日权倾朝野、一言九鼎我父亲的宠臣,如今像是一条好容易爬出来的落水狗,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颓唐得一塌糊涂:眼睛也花了,头发也不打理了,胡乱刮的胡茬这一块那一块。摘去了紫金冠,他的苍老纤毫毕现。

      我向他自我介绍,他只顾看着自己手边棋盘上的那局残棋,目光呆滞,若有所思,也不知道听清了我的话没有。我开门见山:“我要入阁,带着我父亲的那一份对付这个嚣张的外来户,你现在得把你知道的关于他的一切统统告诉我。”

      曹由彰细细琢磨着,枯木一般的手指摆弄着棋盘上的棋子,试探一下,又退回来,反正就是一副不屑于理会我的样子,但是就我粗劣的棋技来看,曹由彰所掌控的红子大帅被大军围困在宫中,再加上红马窝心,难以动弹,可谓四面楚歌,而己方的车马过于激进,难以回援,想和黑子鱼死网破,也求之不得,已经是回天乏术。前期醉心小利,缺乏大战略。即使是再厉害的棋手前来帮衬,想要在三招五步之内化解敌势,亦不可得。

      我被这破玩意儿弄得不耐烦了:“听见我说的话了?别他妈下了,死局还下个什么劲,等我走了再来一盘不就结了?”

      曹由彰轻轻笑了一声——或许是我听错了,他可能只是鼻子不透气:“小姑娘就玩点小姑娘玩的东西,乖乖地回家当你的大小姐不是不好吗。”

      “少抱着你那旧思想敝帚自珍了老顽固。”我耸了耸肩:“而且我也不是什么大小姐,家父现在只是附近饭店里帮厨的伙夫。”

      曹由彰抬起头来,紧紧盯住我的眼睛,也许是回光返照的缘故,即使身陷囹圄,他的眉间也依然残留着一股狮虎之气:“那我就更不可能帮你,你父亲在下界辛苦地工作,竭力维护着家族最后的尊严和你的安全,你披着他的人皮,就自以为有了目空一切的资本,在这里张牙舞爪大放厥词。”他严厉地呵斥道:“趁来得及,别玷污了你父亲一世的英明。”

      我平生最厌恶讨论的话题,一是家族荣光,二是男女有别,我万万没想到,一个输得血本无归的赌徒,对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一张嘴就是居高临下的说教和毫无来由的偏见。好恨人的老头儿,一股热血自我胸中勃发,直冲头顶。我冷笑一声:“曹先生真是好口才,这一番话听下来,实在是令人汗颜,教我自惭形秽,要是不知道你的真面目,我还真信了你是个临危一死报君王、为主殉亡的高洁圣人呢。”我直面着他阴鸷毒辣的目光:“果然什么样的主人养什么样的狗,我爸虽然只是个志大才疏的领袖,用几百万的人命填出来的卫国战争、大清洗的胜利,就成了名垂千古的第一明君,但所幸没犯什么大错误,脑子糊涂之前明智地退了位,也算保住了晚节,他的手下更是愚不可及,这可真是出乎意料。说到底,猎人家族就是一群势利的吸血虫,从不为人专门利己,大家都一样,你不用瞧不起我。”我想了想,又平静地补了他一刀:“而且说到我父亲的英明,你这个负了皇恩、背叛了主人的曹由彰,玷污得可是彻彻底底。”

      “我和你父亲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守住党的光辉,蒲家的荣耀。”

      “可是现在你们打输了,输掉的将军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无论今后史书在背后怎样地指摘,都是罪有应得。”

      他果然发怒了,一拍桌子站起身来,灰白色的长头发像是恶狮的鬃毛,也许是因为羞愧,也许是因为委屈,也许是因为愤怒,他两眼通红,指着我的鼻子语无伦次地破口大骂:“你太放肆了!一国之君、你父亲的决策领导,众将士无不夸口称赞,国家大事,轮得到你这个乳臭未干的毛孩鼓舌置喙?斩将夺旗的事情,自然有我们冲锋陷阵,不必主公烦恼。请你回去告诉你的父亲,待我厉兵秣马,有朝一日定然恢复蒲氏的荣光。”

      我揉着太阳穴,又急又气又无奈,来之前的豪情壮志现在已化为泡影,空留愤恨和疲惫。我叹着气让他坐下:“你不愿说,就算了,但是那群外来的人已经占据了溪涟宫,正在策划下一步的行动——也许是谋求花鸾总管、猎人家族新任大家长的位置。如今我父亲在花鸾已经没有了任何的势力,文斗武斗,都无从谈起,但是父命难违,我是认为我们有共同的目的才来找你的,你不肯帮我,我只有一个人,也不会就此作罢,下界是不可能回去了,我就是死了,也要埋在花鸾。”曹由彰垂下头去,在进行着激烈的心理斗争,顿了顿我又说:“这次前来,我除了带来了父亲的敕令,”我的手伸进上衣内兜,把一个信封扔在桌子上:“还有老爹带给你的家信,拿去吧。”

      曹由彰颤巍巍地拿起那个信封拆开来,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十足的尊敬和畏惧,我一方面为此行没达到既定目的感到沮丧失望,一方面又好奇信里的内容,这两种感情我都无处宣泄,只得目不转睛地观察曹由彰的表情。

      他念到“我为你近来盲目的政策和不公正的法庭决断感到担忧和痛心,你太痴迷于一时的得失了,对未来又疏于计划,你为功利所误!”这一段时,眉头紧锁,额上分明多了几滴细珠儿似的黏汗,但是到了“我知道你和吴铜星、宋兆兴不同,他们太专横武断,那样不好,太不好,上不能报答君命,下不能笼络士众,狂风袭来,自然拦腰倾倒,你在这方面倒是做得不错,也有自己的窍门,就是立法太偏了,偏得可怕,偏得明显,太照顾蒲家的人,我明白你的忠心,但是长久下去,你恐怕有危险。。。”这里时,他笑逐颜开,像个被大人夸奖的小孩子。信到末尾,父亲最后写:“人老了,目力不健,精神也不比从前,信没法写得太长,但是家信嘛,不是公文,长短都是心意。又是一年夏巡,你也半百有余了,要多注意身体。以前共事的时候,每年都要发点红钱,讨个好彩头,我下来之后也有些年头没给过了。信里的钱你拿了去,不多,买些水果,替我去吴、宋两人坟前上柱香,这剩下的就更有数啦,枕在枕边,留个念想儿。这种信,以后不知道还能写几封。。。”

      曹由彰把信封倒过来,扬了扬,里面掉出来几张薄薄的钞票,他再也压抑不住剧烈波动的情绪,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起来。他回忆起1991年他们辞别时的情境,两个人坐在街边门可罗雀的小木屋里,桌子上寥寥草草摆着几盘残羹冷炙,店家酾了两大杯松子酒摆在他俩面前,那场面真是凄惨极了。彼时的曹由彰还年轻,名利场上初尝大败,惶惑不安,束手无策,回想当年的辉煌,又对比如今吴铜星连带整个虎党群狼环伺的处境,此刻又要同一直崇敬倚赖的旧主永诀,一时气血上涌,如鲠在喉说不出话、喘不过气,竟捂着脸,瘦骨嶙峋的手指间滴滴答答淌出几滴热泪来。蒲少棠见此情景也不免动容,隔着酒桌,拍了拍曹由彰的肩膀,似乎要告慰他已经百孔千疮的精神,又似乎是要表达内心的愧疚。曹由彰眼角含泪,最后又求告道:“请您着眼大局,再仔细考虑一次,至少等到这次危机过了再走罢!”但是结果,也只能是空留“啊,原来如此”的喟叹。
      “我老了,跟不上你们了。”不知是出于不舍、还是行至水穷处的解脱,蒲少棠仰着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的时代终结了。”他悲凉地笑着,目光里透着坚毅和隐忧,最后嘱托说:“人可以换,旗不能倒。旗立着,人就散不了。”曹由彰抽噎着,昏暗的灯光下,曾经一骑当千、纵酒豪笑的主人从未如此懊丧过,不知何时,皱纹爬上了他的额头,堆满了他的眼角,发间也多了几簇霜白,他的文治武功犹在,但是踏凌霄踩青云与世为敌的豪情壮志,同当年统领千军万马的幻梦,都一去不复返了。想到这儿,他端起大杯,抿了一口松子酒雪白的泡沫,那出奇的苦涩在齿间回味,久久不散。

      我算了算时间,恐怕没法和曹由彰叙旧情了。我很不甘心,指甲几乎要抠到肉里去,但是转念一想,拉拢逼问曹由彰的计划本来就是突发奇想,似乎本来就不该抱太大的希望。老爹的这群手下本来都出身名门,毕业于一流的大学院校,一个两个都是自视甚高、不服管教的活阎王,除了主子的命令,别人的话一概不听。我虽然带着父命,但是区区一个弱女子,想差遣他们还是难上加难,待我功高盖主,自然有他们心悦诚服的那一天。我自欺欺人地这样想着,站起身来准备告辞了。
      曹由彰不愧是老狐狸了,情绪调整得就是快,方才那一瞬间的脆弱好像只是我记忆的错乱,他又变回了皇帝手边那个呼风唤雨巧舌如簧的奸相,一副奸刁的嘴脸令我作呕,他一只手抚弄着胡须,一只手的手指敲着桌面,像是一个在精打细算算计着自己的得失的商人。我受不了他那嘲弄的目光和那几乎要扬到耳根的嘴角,翻了个白眼:“干什么?”
      “没什么。”曹由彰像是被看破了内心所思所想,很害羞地笑了一下:“我在想,我手里有这么重要的情报,该找你要什么报酬呢?这可真是难办。”
      “哈?”原来夏巡晚宴的那场风波压根儿就不是夺权篡位的忤逆罪名,根本就是为了追求解放、为了正义和爱的战争,这个小人!我忿忿地说:“泥普萨过河自身难保了还在琢磨这个?这是你的职业病?”
      曹由彰捶足顿胸:“是我大意了,中了歹人的奸计,没想到我那群唯唯诺诺的部下全是些阳奉阴违的小人。”
      真是恬不知耻啊,我的头更疼了:“别废话了,把你知道的全告诉我,你想要什么?事先说好,我可没有把你弄出去的本事。我只是个小女孩儿而已,你不要为难我。”
      曹由彰露出狰狞的神色,他嘿嘿地笑着,令人不寒而栗:“顾北秋身边那个娘们儿,你得势之后帮我弄死她。”
      “顾北秋?你说害你的人叫顾北秋?”
      “顾北秋身边的漂亮娘们儿。”
      “漂亮娘们儿?顾。。顾北秋要是有个三宫六院,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哪个?”
      曹由彰循循善诱:“你去见他。去了自然就能知道。进溪涟宫这件事,你有多大把握?”
      “如果你也见过现在宫门口的守备,就知道,没把握。”
      他唉声叹气:“看来硬闯是不行了。”
      “当然不行,我可不会做违法乱纪的事情。”我决定先搪塞他一下,正事儿重要:“我答应你了,一定想办法进去,有能力了替你做掉她。现在轮到你告诉我了。”
      “他们是北庭来的人。”
      “北庭?”
      “而且是长年戍卫分境河的人——我注意了他们腰刀、铠甲的花纹和行为做派。”
      “没了?”
      “没了。”
      这算哪门子的关键情报阿,我大失所望,比刚才还要沮丧。我瞪着在一旁沾沾自喜的曹由彰:“你就是个骗子。”
      “我可不是骗子哟,小丫头。”他正过脸来,恢复了肃穆的神情,察言观色、见风使舵,那个时代爬到高位上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有这样令人钦佩的本领。一块阴影落在他的正脸上,令他的脸色更加可怖,他冷哼了一声:“他们只是一群抱团取暖的可怜人,乌合之众,不值一提,没必要如临大敌。只有一点,如果你想要别人替你做事、接受你的建议的话,就要从他们的利益角度出发,而不是你自己的。倘若找到了共同的利益,你们就不是敌人,但是在彼此提防、找到共同利益之前,暴力是你们唯一的共通语。”黑暗中,他的眼睛像是两团幽绿的鬼火,压低了声音又说:“另外,你说的不错。我没犯任何罪,我犯的只有打了败仗的罪而已。这点你可要和令尊说清楚,为我保住身后的尊严。”
      我可不是这么说的,我撇了撇嘴,再说狗咬狗的战争而已,何谈人后的尊严?选择这条路之前,就得有这样的觉悟才行。不待我辩驳,曹由彰已端起酒杯,注意力重新回到他的棋盘上。即使相隔很远,我也能听到卫兵走进院子、想进来催促我却又踌躇不决,皮靴的后跟不耐烦地敲打着大理石的声音——曹由彰肯定也听到了。我是个不愿意给人家催逼的人,默念了几遍记住了曹由彰教的话之后,立刻站起身来,和那个囚徒,互相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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